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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上海電影譯制廠,那是一個電影的黃金時代


2016-10-13 賽人 虹膜


本書選自賽人影評文集《與光同塵》。虹膜正在獨家發布本書的簽名版,購買方法見文本末。也可參考:

把周星馳當勵志雞湯喝,你要當心中毒 | 賽人文集首發


文 | 賽人


上海電影譯制廠,對經過20世紀80年代的人來說是一個不可磨滅的聲音記憶。那些金石之聲讓電影中千變萬化的面孔擁有了同一的音質,卻一樣富有變化和更幽深的神秘莫測。


說起上譯的經典,被那些老影迷所津津樂道的無非是《簡·愛》《佐羅》《葉塞尼亞》《悲慘世界》《虎口脫險》《音樂之聲》《茜茜公主》系列等。這裡除《虎口脫險》在法國長期雄踞票房榜榜首,多年後才被《歡迎來到北方》打破,《音樂之聲》則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加冕,其餘那些令人大飽耳福的影片在它們的故鄉以及在電影史上都籍籍無名,之所以能被大家所懷念,怕也只能歸功於上譯的功勞。


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虎口脫險》(1966)


用陳丹青形容配音大師邱岳峰的話來推而廣之,也就是上譯群英用他們聲帶的運動和氣息的吐納,以及再純正不過的中文「塑造了整個西方」。這個西方是我們不熟悉的,讓我們困惑,又讓我們艷羨。不僅僅是他們的華服、洋車、豪宅,還有與我們的道德建設迥異的人際、人倫。伴隨著上譯那些細膩、傳神而又不乏勇敢的聲音,我們彷彿聽到了整個世界的另一種呼吸的節奏和韻律。


好比當時的聯邦德國與奧地利合拍的《屠夫》,讓童年的我第一次聽到同性戀這個辭彙,那是上譯的老牌綠葉於鼎的一次極上乘的發揮。還有一部德國電影是由娜塔莎·金斯基主演的《春天交響曲》,講的是大音樂家舒曼和他的妻子克拉拉的愛情故事。


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春天交響曲》(1983)


其中有一段,已經小有發育的克拉拉,快樂地任由其專橫並深愛著她的父親為其沐浴,也著實嚇了我一跳。還有一幕,舒曼剛與另一名女子交歡,剛巧克拉拉到來,這位大作曲家的臉上竟然絲毫不帶羞歉的神情,這也讓我莫名其妙。


那大概是上譯的當家花旦劉廣寧離開上海前往香港之時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我倒不是完全能接受她聲音的甜美,但她一面純潔、一面神經質的表現卻真的能把我們帶入一個新的世界。


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春天交響曲》(1983)


我對上譯的記憶不僅僅來自大銀幕,還有收音機。由於那時電視還不普及,小小的半導體讓我聽到過很多電影。奇妙的是,聽過之後還想看,真看了,逢到電影錄音剪輯的節目也一樣割捨不下。一次聽著名盲人歌手周雲蓬的訪談,談起對電影的感想,他是只能去聽的,卻依然能感受到電影的美好。

我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譯製片也永遠不會消亡。他提到他聽過的最愛的電影是金棕櫚獎得主《德州巴黎》。



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德州巴黎》(1984)


我和我周圍的很多同好也是先聽後看這部電影的,第一次聽時就覺得這是個太奇妙的故事。丈夫找妻子,找得都患了失語症,真找到了,妻子卻成為脫衣舞娘。後來因一個特殊的關係,我在大銀幕上看了這部影片,還為沒有上譯的聲音而倍感遺憾,這一課後來還是補上了。


這部電影也是由金斯基主演(其父為沃納·赫爾措格的御用演員克勞斯·金斯基,世界影壇最具風格化的性格演員),由劉廣寧代言。劉廣寧之於金斯基,就像邱岳峰之於卓別林、畢克之於高倉健、蓋文源之於讓—保羅·貝爾蒙多。而這部影片里聲音表現最優異的是尚華,他是邱岳峰去世後上譯最重要的反派聲音之一,除此以外也為一些滑稽人物發聲,最著名的就是《虎口脫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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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巴黎》(1984)


在《德州巴黎》中他的聲音是有些無助兼小可憐的,更多的則是難以名狀的滄桑,以及過於洶湧的溫柔所導致的憂傷,隱隱的起伏和若有若無的停頓都非常好。他說那對夫妻都不太關心周圍的事,他們一開始就想拒絕世俗的生活。男的更厲害一些,他甚至要拒絕記憶,也可以說,他之所以把妻子捆起來是想把那種只關乎心靈的狀況牢牢綁住。


影片非常高明地沒有通過影像來表現這些,只要一個憂傷的男人緩緩地敘述就夠了,清幽的吉他聲響了起來,不僅僅是在撥動心弦,也是在盪開某些人的記憶,彷彿時間之河在管不住地流淌。是的,是某些人,不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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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巴黎》(1984)


說到上譯的聲音,基本上是個頂個的強,既擁有極高的辨識度,又能讓人忘記是這位聲優在表述,在抒情。對於男聲我不能免俗地要首推邱岳峰和畢克,另外曾擔任過上譯廠廠長的楊成純我也極其喜愛,還有一位是富潤生。他們的聲音,嚴格來講都不夠親切,都有一份倨傲,用一分唇啟齒,就好像特別樂意待在他們自己的個人王國里,也可以說他們容易享受孤獨。


上譯的聲音跟其他配音機構比起來,最大的特色是能營造出一種距離感,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卻又能遠在天涯。女聲里我個人是喜歡老旦的,如蘇秀和趙慎之,另兩位是李梓和曹雷。她們的聲音都有著驚人的可塑性,一如沐浴春風,卻又有寒意襲來。


記得蘇秀在《孤星血淚》里為那個老太太配音,那句「這是我的心」,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碎了」,真的讓人為之動容。而片尾劉廣寧的那句「小孩,過來親我一下」,則足足地讓人要魂飛天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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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血淚》(1955)


說到上譯的群英會,一般人會提及《尼羅河上的慘案》。那是一個群戲,上譯的精英也基本悉數到齊,還很年輕的喬棒、童自榮、丁建華也顯露出超卓的潛質。蘇秀為一個誨淫作家代言,她曾笑言這個人物就是個「十三點」,她那句「沸騰的拉丁血液」,屢屢被我周圍的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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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羅河上的慘案》(1978)


而畢克最後的結案陳詞也成為中國配音史上的經典,他的慵懶與智慧交相輝映,像一條老狐狸一樣從容不迫,又如一名老獵人一般流露著悲憫。而在我這兒,最愛的群戲則是蘇聯電影沙皇謝爾蓋·邦達爾丘克自導自演的《戰爭與和平》。


這是全世界最昂貴的電影,到現在也難以統計它到底運用了多少人、財、物力。這部影片在美國公映時震驚了這個計較投入產出比的世界頭號電影強國,最終其中的一集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本片共分四集,時長近六個半小時。當時蘇聯還沒解體,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逢十月革命節,中央電視台都會放映一部優秀的蘇聯電影。


《戰爭與和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與我們會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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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和平》(1966)


《戰爭與和平》的譯制導演是曹雷,幾乎出動了上譯的全部人馬。喬榛的彼埃爾、尚華的老包爾康斯基公爵、畢克的庫圖佐夫元帥、蓋文源的拿破崙都令人難忘。而最為優異的則是楊成純,他為男二號安德烈配音,冷漠、高貴,善於隱藏自己,全在那種詩句一樣的對白、旁白里得到了一種專屬文學的表達,而他強抑激情又依然能噴薄而出的聲音運動,具備了俄羅斯大地所特有的遼闊。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楊成純聲音藝術的最高峰,他有了這樣一個安德烈就足以傲視配音群英並比肩大師了。為女一號娜塔莎配音的丁建華同樣表現卓異,她保留了她過往聲音中的嬌憨和純真,同時又兼具這個小可愛由著性子來,卻絲毫不讓人厭棄的任意妄為。既耽於幻想,又對真實的生活產生疑懼,這種訴盡千言又無法言說的糾結,真要表現出來殊為不易,好樣的丁建華,她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永遠無法再回來了



《戰爭與和平》(1966)


在如此浩瀚的配音影片里,還必須提到一個聲音,那便是著名電影藝術家和配音大師孫道臨,他主配的《王子復仇記》是配音界人人稱頌又難以企及的模本,他是中國配音界音質和表現力超一流的大家,這一點只有畢克還能與他一較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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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復仇記》(1948)


在《戰爭與和平》中孫道臨擔任旁白,當大平原上的小花開始生長,孫道臨的聲音穿過雲層和霧靄,來到我們的耳際,「如果不道德的人能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的話,那麼善良的人也應該這樣去做,道理就這麼簡單」。


遙想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真是看電影的黃金時代,除了什麼電影都有人看—就是《最後一班地鐵》和《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一個小縣城的電影院里也能有四五成的上座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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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班地鐵》(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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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風景的房間》(1985)


再一個,什麼國家的電影都能看到,現在你能想像委內瑞拉的《螃蟹》在上映前的一星期,就在髮廊對面的馬路邊貼上種種聳人聽聞的海報嗎?有的電影可以是小眾的,但內容本身並不小眾,我就親眼見過一對農民工夫婦領著孩子去看得過兩項奧斯卡獎的《溫柔的憐憫》,而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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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憐憫》(1983)


那時連普通人的攀談用的都是電影中的台詞,例如,「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又或者,「往前走,你就會融入藍天中去」,這在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也有所表露。


那時候看電影不是什麼品位的象徵,只是去看,而電影就在那兒,一束光照亮發白的銀幕,我們看別人的悲歡離合,窺伺著人為的秘密如何發酵,然後獲得一種心安理得,然後心滿意足地去過電影之外的生活。而這些,大多時候,是由上海永嘉路383號的一棟小樓里,那些大多時候只聞其聲、不聞其人的藝術家所帶給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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