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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鎮戲劇節:今天果殼裡的狂歡,未來的《西部世界》?


烏鎮戲劇節:今天果殼裡的狂歡,未來的《西部世界》?


烏鎮戲劇節嘉年華現場。楊不風 圖


任何具有稍許批判理論訓練的人都會意識到,烏鎮是荒誕國度里一個巨大的裝置性景觀:在具備所有可想像元素的水鄉古鎮,點綴著各種已經逝去或者即將逝去的工匠與藝人,燈籠鋪、箍桶匠乃至剃頭師傅,這些手藝人已經不再依賴自己的手藝謀生,他們的手藝就和周圍的白牆碧瓦、青石小巷一樣,從遊人的觀看中獲取景區公司收益的分成。如同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制桶工匠每天孜孜不倦地打磨竹片、塗刷清漆,沒有賣出去幾件的水桶遲早會堆成徒勞的山丘。他們和武俠網遊中的NPC(Non 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控制角色)無異,或者用最時新的一部大IP來比喻——和美劇《西部世界》中的人造人無異。



烏鎮戲劇節:今天果殼裡的狂歡,未來的《西部世界》?


美劇《西部世界》劇照。圖片來自網路


這一切並非不完美,而是太完美,完美到當地居民家中可以享受歐美家庭通常才有的直飲水,完美到這裡的廁所清潔異常,馬桶旁永遠有及時更換的廁紙。沒人會否認烏鎮景區的創始人陳向宏先生作為一個素人在東西柵景區建築規划上付出的心血,即便是烏鎮的原住民木心也對景區保留了古鎮原始風貌稱讚不絕。走在西柵景區的青石板路上,你會懷疑,誰說中國傳統生活無法與現代融合,誰說村鎮地方治理無法實現良治?然而,當站在西柵西北角的望津橋上,看著景區內河與鎮外大運河交匯處涇渭分明、清濁分明的分界線,虛擬景觀與現實之間的帷幕被瞬間刺穿。


烏鎮戲劇節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背景才具有了別樣的戲劇效果:整個烏鎮是一個巨大的舞台,戲劇節是每年定期上演的一出大劇目。戲劇本身就是觀看的對象,這一點都不稀奇。素樸、幼稚的戲劇觀眾,希望從舞台上看到惟妙惟肖的表演、真摯情感的流露,獲得感動,引發共鳴。戲劇節街頭嘉年華的許多遊客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看待各個角落裡的演出,所有看不懂的戲統稱為行為藝術。中年婦女們會由衷地讚賞某位演員演出了棄婦的辛酸、痛苦和怨恨,演員們也依此評價自身的表演、確認戲劇的功能。如果這就是戲劇存在的意義,嘉年華的演員就和古鎮上cosplay自己曾經職業的工匠們無異,都是被放入這個大景觀中的裝置,甚至還不如那些工匠:一個真正的工匠表演自己,當然比那些沒演好自己劇中角色的演員更逼真。



烏鎮戲劇節:今天果殼裡的狂歡,未來的《西部世界》?


烏鎮戲劇節嘉年華現場。肖樹建 圖


不過歐里庇得斯可不會讓他筆下的美狄亞做一個牢騷的怨婦,當美狄亞親手殺死自己與伊阿宋的兩個兒子,這種非自然的憤怒與仇恨將命運的暴戾和無常放大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歐里庇得斯可不指望觀眾去同情美狄亞,他以激進的態度徹底暴露了生命的混亂,讓觀眾惶恐不安,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械神預示著這種混亂得不到任何神靈的救贖,惟有歌隊肅穆的歌聲試圖以自身與劇中人的抽離喚起觀眾對自身生活的抽離和審視。刺痛觀眾,讓觀眾認識自身,這才是亞里士多德在《詩藝》中賦予戲劇的功能,而非通常認為的模仿與情感凈化。


無論是現實主義戲劇還是各種形式的先鋒戲劇,都或多或少忠實於這一嚴肅的目的。與烏鎮戲劇節一同成長起來的導演陳明昊在這條道路上走得相當遠,他不僅在刺痛觀眾,甚至在冒犯觀眾——《大雞》現場熏天的酒氣、滿地的菜葉、脫了褲子的導演、砸向觀眾的乒乓球絲毫不想帶給觀眾舒服愉悅的審美體驗,邀請觀眾加入這場淫亂派對、卻又在瘋癲與清醒之間切換的末代帝王羅慕路斯則在審判所有人的墮落。波蘭克拉科夫老劇院上演的《人民公敵》延續了易卜生這部十九世紀末文本的政治批判,演出一開始就轟然倒地的道具象徵著瞬間坍塌的權力基礎,將斯多克芒醫生捧為人民之友和判為人民公敵的群氓在公民大會一場被移植到現場觀眾身上,在事先安排好的波蘭語翻譯的傳達下主角發表了一番關乎波蘭和中國現實的即席講話。


但戲劇需要具備什麼樣的功能,自然不代表每一出努力發揮這一功能的戲劇都成功完成了自己的職責,無論是羅慕路斯還是戴上市長「王冠」的斯托克芒,都只是果殼裡的王者。《大雞》現場的低俗污穢滿足了導演肆無忌憚的宣洩,帶給對胃口的觀眾一場荷爾蒙快感的釋放,它的效應卻不會超齣劇場半步。《人民公敵》主角跳齣劇情的即席演講儘管力圖讓十九世紀的文本與當下發生勾連,但除了一句「霧霾如此嚴重」換來現場觀眾的掌聲,結尾時那句「我知道你們都很腐敗」只留下觀眾不知痛癢的沉默,將瓶子砸向主角的女觀眾除了與演員互動的興奮之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舉動指向她的諷刺意味。甚至,《人民公敵》這種努力表演出的批判姿態在和受邀參加戲劇節的外國劇團這一身份疊加後,讓戲劇的諷刺功能也不過成為一個被訂製、可操控的景觀,一個文化戲台上必須具備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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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敵》劇照。圖片來自網路


沒有人在乎具體批判了什麼,只在乎是否具有這樣的姿態,並用這樣的姿態滿足觀眾淺嘗輒止的反思。當戲劇在經濟上成為文化產業的一部分,在政治上成為文化戰略的一部分,它就無法避免這樣的尷尬地位。戲劇創作者必須意識到自己的尷尬地位,甚而認識到戲劇這種文體也許註定只能像哈姆雷特一樣做果殼裡的王者。古典戲劇理論要求的諷刺、反思、教化功能,使得戲劇在創作伊始就是面對想像中的公眾而不是創作者自己,一開始就具有太多的表演性,想向觀眾展示希望他們看到的,掩藏不希望他們看到的,舞台上總有一個貌似清醒的獨白者,實現編劇和導演的宣教意圖。這樣的意圖正當卻危險,因為鮮有創作者能樹立起教諭的權威,往往淪為重複的說教。


青年創作者尤其易犯這種毛病,不僅嘉年華演出中許多戲劇青年還在用上世紀80年代的文藝腔大段述說著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就算進入青年競演的那些相對專業的戲劇團隊也充斥著各種空泛的人生感悟和廉價的詩意符號。以孟京輝旗下丁一滕團隊的《山陽祭》為例,這出獨幕劇節選自其《竇娥新傳》,本已是成熟製作,但除了插科打諢沿襲孟氏喜劇風格並讓人略有印象之外, 二胡、大鼓還有被懷疑是日本舞踏動作的運用並不能渲染多少竇娥的悲劇性,那是劇情改變後硬塞給竇娥的畸離乖張的悲劇性,竇娥對老天的質問也像極了任何一個讀了一點尼采和存在主義的文學青年歇斯底里的嘶喊。如果這就是中國新晉先鋒戲劇導演的水平,那只能說中國戲劇並未比80年代進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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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劇照。圖片來自網路



當然,這些是青春和夢想,是悲傷和痛苦,是在烏鎮這樣一個地方舉辦戲劇節必需的東西。只是倘若不能自覺自己在什麼意義上成為這個商業景區的裝點,反而自以為已經在履行戲劇的神聖教化功能,那悲劇就成了滑稽劇。在知識獲取平等化民主化的今天,談論戲劇的教化功能尤其可疑。即便是上演《人民公敵》這樣的經典劇目也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波蘭演員們不會比觀眾對現代民主的成功與失敗有更多理解,他們可能更搞不清假如在一個非民主國家究竟應該將矛頭對準群氓還是領袖。誠懇的做法可以像法國凱伊洛斯劇團的《冰川》那樣,袒露自己的無知,嵌入社會的複雜結構。《冰川》是一幕政治應景劇,誕生於2015年巴黎氣候峰會之前,直接將全球變暖的複雜爭論搬上了舞台。戲劇創作者最初應該與劇中主角一樣,對全球變暖的科學知識所知無幾,但最終將各種贊同與質疑的專業討論經由音樂、舞蹈、道具等各種戲劇媒介巧妙地鑲嵌在一起,毫不乏味。主創者不想表達任何明確的立場,《冰川》是社會討論的延伸,只不過是用戲劇特有的各種媒介符號加以傳達,當劇中的黑人歌手將教宗方濟各關於全球變暖的講話以歌唱演繹出時,這種傳達達到一個高潮,而另一段剛果語歌舞直觀地讓觀眾感受到歐洲多元文化融合的景象。


戲劇必須嵌入社會,保衛社會。這裡說的社會,自然不是指中國戲劇創作者們經常拒絕的那個厚黑的社會現實,而是指相互衝突、相互制衡、相互推動的多元化結構性力量。戲劇必須認識這些力量如何運作,並認識到自身也是其中的一環。國內戲劇並非沒有主動擔綱者,青年競演中一出《他為她》將男性與女性的社會角色統統顛倒:男性被女性強姦、男主內女主外、男性必須守夫道,沒有任何累贅的台詞,藉助演員精湛的演技、道具的妙用、過場的原創音樂,自然而然與當下的女權主義討論接榫。孟京輝時隔多年後再次推出的達里奧·福喜劇《他有兩把左輪手槍和黑白相間的眼睛》,繼續玩弄他得心應手的社會疾病隱喻,對警匪互生關係的表現則已經深入社會運作的肌理,如此具有社會學意義的演出,大概不會像其他那些囿於私人生活領域的作品僅僅成為都市白領的消費對象。



烏鎮戲劇節:今天果殼裡的狂歡,未來的《西部世界》?


《他有兩把左輪手槍和黑白相間的眼睛》在烏鎮戲劇節的布景。楊不風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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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兩把左輪手槍和黑白相間的眼睛》在烏鎮戲劇節的舞台設置。楊不風 圖



我們這般期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這個被描述為產業轉型、消費升級的時期,烏鎮戲劇節瞄準的也是所謂中產階級的錢袋子。戲劇節是一個大IP,其成功與否不取決於戲劇本身,而取決於客流量的增加,取決於烏鎮景區公司的收益核算,如果有大數據統計,名義上由戲劇家們策劃的戲劇節也將進行微調。戲劇家們不要以為自己擁有了創作自由就主掌了戲劇節,在更高一個層級,這種特定的自由也是商業運作訂製的產品、植入的景觀,畢竟,一個自由的戲劇家才是一個逼真的戲劇家。演員們用力扮演演員,滿足於做一個果殼裡的王者,戲劇家們用力扮演戲劇家,把戲劇節辦成一場果殼裡的狂歡。在可以想見的將來,各種互動式、浸沒式、嵌入式戲劇會被植入烏鎮景區的各個實景,就像《西部世界》里的故事線,邀請遊客進入表演,就像立陶宛「無劇場」的《卡利古拉》邀請觀眾體驗劇中的殘暴與恐懼——這會非常藝術,也會非常商業。


資本是狂歡劇目背後真正的戲劇構作,這個譯自德文Dramaturg的詞語據說是近年來很時新的一個劇團職位,用來形容資本的角色再合適不過。但資本應該洋洋自得於自己的權力嗎?烏鎮景區公司常常津津樂道於整個烏鎮的籌劃全靠民間商業運作,但明眼人都知道戲劇節和其他各種音樂節、電影節、藝術節一樣都是地方經濟發展的新工具,是中國文化復興戰略的必需品,無論藝術自由還是市場自由都是更高層級權力的訂製品。


該為這樣的局面沮喪嗎?不!丹麥共和劇團在烏鎮戲劇節上演繹的《哈姆萊特》中,英國Tiger Lillies樂隊全程演唱莎翁戲文,其中一句「人吃了魚,魚吃了蟲,蟲子吃了王子」完美描摹了系統的套層環接結構。戲劇雖然被圈禁在果殼裡,但可以不做王者而做一條蟲,說不準哪一天蟲子會在果殼的什麼地方咬上一個洞。(文 /楊不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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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萊特》劇照。圖片來自網路



轉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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