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柔若春水，剛如磐石

儒學 10-30

崑曲：柔若春水，剛如磐石

周好璐

崑曲百年世家傳人。北方崑曲劇院院長助理。

崑曲班教研室主任。國家一級演員。文學碩士。

這篇專訪作於今年四月，「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的時節

作者倉酥在北京的陶然亭公園遇見了周好璐

四月天，位於北京南二環的陶然亭公園裡，春風和煦，遊人如織。

走過湖上石橋，到錦秋墩北坡前，遊人漸散。靜謐的松林旁，是革命烈士高君宇、石評梅之墓。墓碑前擺放著悼念者供奉的白菊與黃菊。

崑曲：柔若春水，剛如磐石

在高君宇墓碑的一側，鐫刻著他生前自題於相片上的話：「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這幾句話左側，是他的愛人石評梅的話：「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境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落款「評梅」。

北方崑曲劇院講述高君宇與石評梅相知、相戀、相愛的現代崑曲《陶然情》，將這幾句話用作石評梅的念白。

石評梅的扮演者，正是北昆閨門旦周好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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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好璐、楊帆《陶然情》

穿過奼紫嫣紅開遍的陶然亭公園，自一側偏門而入，是周好璐居住的小區。盛春時節，桃李花正熱鬧，柳枝搖漾，石邊流水淙淙。對無邊春景，她說：「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

是《陶然情》里石評梅的剛勁悲壯，也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如花溫婉。是周好璐，也是崑曲。

這是一個百年崑曲世家。

祖父周傳瑛、祖母張嫻，是崑曲史繞不過的人物；父親周世琮原任江蘇省崑劇院副院長，母親為江蘇省京劇院演員。周好璐從小看到的、聽到的，全是崑曲。

「在母親肚子里時，我的胎教就是崑曲。」

周好璐六歲學彈鋼琴。母親遞來一本琴譜：「你看，這個好玩兒不好玩兒？」一看，卻是《牡丹亭·遊園》的鋼琴譜。彼時尚是孩童的她，竟可自彈自唱。「我覺得我天生會唱，我知道該怎麼處理它，這就是一個熏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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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好璐和祖父、祖母、父親、母親

九歲，祖母帶她啟蒙。茶水、點心、水果全都備好了放在一邊。祖母溫聲道：「來，囡囡啊，咱們開始學戲吧。」學的就是《驚夢》。小小一個人兒，還不懂得男女之情，不懂得「沒亂里春情難遣」，「學得我困得要死，就躺在沙發上嚷，不學了不學了！」。祖母也不生氣，只說：「那喝點兒茶好吧，吃點兒點心好吧，咱們休息會兒。休息好了，咱們再開始學。」舊事如在眼前，周好璐不由笑道：「現在哪兒有老師這麼教學生的啊！」

「我覺得這個可能真的是血液里的，自然而然。」她說，排練場就是她的道場，是她修行的地方。「崑曲排戲叫『踏戲』，『腳踏實地』的『踏』。每一個唱，每一個動作，我都非常用心地研磨過，我都是帶著我的情感和心血去演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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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嫻

與許多崑曲演員相比，周好璐唱崑曲，除了熱愛，還多了一絲懷念與使命。

2006年的情人節，祖母聽著學生唱《長生殿》，安詳去世，距今已十年。再演祖母傳承給她的戲，再演這些祖母也曾在舞台上演過的戲，周好璐覺得，自己與祖母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她的音容，她對藝術的演繹，我能夠百分之九十地拷貝出來。我和奶奶在崑曲這個載體上面，我們重合了。」曾經她演《琴挑》，父親看著，感慨：「看得我……你太像我媽了。」祖母的學生看了，感嘆說「天吶，這是張老師的再生」。

「崑曲不僅僅是崑曲，它是一種念想。在這個時空裡頭，我能夠以這樣的方式來懷念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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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排練（1986年）左起：張嫻、馬玉森、秦肖玉、周傳瑛、叢兆桓、洪雪飛

現在戲校的教科書上、戲曲史、崑曲史上，要講老崑曲，要講近代崑曲，必然要講祖父周傳瑛。周好璐每一次回杭州為祖父祖母掃墓，都抑制不住流淚。從祖父到自己，對崑曲已經是三代人、上百年的守護。「我何其有幸，生在這樣的一個家族」，因此，「我覺得生下來就有這樣的使命，唱好崑曲，傳承崑曲。把爺爺奶奶對崑曲的愛，傳遞給更多的人」。

觀眾眼中的周好璐，是閨門旦，是杜麗娘，是崔鶯鶯，是柔情；觀眾不曾看到的，是一板一眼的堅持，是上百年的守護，是剛勁。

今年，周好璐的女兒也七歲了。女兒三歲，就會跟著母親的錄音碟唱《皂羅袍》。「她作為崑曲的第四代，無論以後她從事什麼職業，她必須要會唱崑曲。這是家裡所能給她的最寶貴的東西。」

從前是周好璐跟著祖母學，如今是來自各地的孩子跟著她學。周好璐已任職於北京戲曲藝術職業學院近四年。

崑曲十年一招生。2012年招收的這個班，一共六十一個學生。

「孩子當然是不清楚自己唱什麼，但是我們招生的時候，會想，啊，這個合適唱文的，那個合適唱武的。這個孩子長得高高壯壯的，可能適合唱花臉；看這個孩子很清秀，可能適合唱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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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好璐班級的學生在技能大賽前綵排

但剛進校，是不分行當的，男生一組，女生一組，一律練基本功。這個過程持續一年半，非常痛苦，用周好璐的話說，「練功就是把你的四肢拍散了重新組裝」，但是「忍過去，身上才會協調，身段才會有柔韌性，到台上才漂亮呀」。一年半之後，再分行當。

這一個班裡，習閨門旦的孩子，一共十個，周好璐與另一個老師分著教。

崑曲的教學，從古至今，都是「口傳心授」。最開始，周好璐不教戲，先介紹整個戲的劇情、創作背景等。崑曲曲詞深奧，需要為學生梳理文辭。然後再教字，崑曲的字，發音、咬字，皆有講究。把字全都捋順了以後，再開始一句一句教唱。「教崑曲特別像玉雕，一點一點地刻。這是最嚴謹的劇種。」

「崑曲崑曲，曲是重中之重。」萬事開頭難，打基礎的時候，一年只學一齣戲。高年級之後，就快一些，一學期可能學兩齣戲，甚至三齣戲。

周好璐坦言，即便是2012年入學的學生，到現在四年級了，學起來還是吃力。例如，最初啟蒙的《遊園》，開場是杜麗娘一早初醒，困思懵懂，那種感覺，「孩子們一開始是找不到的」。就這個出場，走了有一個月才出得來。到《驚夢》，那種在夢中見到柳夢梅的欣喜，又找不著了。再到《尋夢》，四十分鐘，七大段唱，情緒的跌宕起伏對於十三四歲的孩子來說非常難掌握。這學期學的是《題曲》，「也是一個出場，我示範了可能十幾遍，才慢慢地走出來」。

周好璐回去和父親說，教得太費勁了，教了半天走得還不好。「我爸說，對了呀，這就對了呀。這才叫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麼簡簡單單就學會了，那還能叫崑曲嗎？」

崑曲教學，是口傳心授，是細水長流，像那柔柔春水；但滴水亦可穿石，經年累月的剛勁，就在這份「柔」里，厚積薄發。

周好璐講述了她與女兒在杭州的一段經歷。

她帶著女兒觀魚，聽到隱約傳來的笛聲。「哎，咱們進去看看去？」拉著女兒進去，一看，是四五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吹的正是《皂羅袍》。再換一曲，女兒問「媽媽，他們現在在吹什麼？」，她就告訴女兒，吹的是杜麗娘剛進花園時的音樂。年輕人就詫異地看她。她一問，原來是浙大崑曲社的學生，練習了要參加比賽的。她說，「我北昆的，周好璐」，一個女孩兒就捂著臉「好激動……」。讓那女孩兒唱兩句，正好指導指導，女孩兒愣是張不開口。

她正要走，聽到裡間有人喚她：「好璐！」一看，可不是北京的曲友？

「那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開心。崑曲永遠不乏知音。」

隨著時代的發展，今日的崑曲，與從前有了不同。比如劇場不同，原來的劇場都是小小的廳堂，現在有了上千人的大劇場。比如燈光，周好璐祖父祖母的時代，只有汽油燈，現在是電腦燈，美輪美奐。比如舞台，同樣是一桌二椅，現在的桌圍椅披，更講究顏色的協調。比如配樂，原來就是笛、笙、二胡，現在也會有貝斯、小提琴等等西洋樂器。周好璐整理的納書楹曲譜版本的《牡丹亭》，就加入了低音的貝司、大提琴，音樂更富有層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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