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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很快來到穿梭艇旁邊，把我抱進懷裡。她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我認為牠們同意給我們一些土地。歡迎來到你的新家，薩拉！」
「我們應該讓其他某個家庭住在這裡，扮演人類學家的角色。」在我們搬進新家的時候，爸爸對媽媽說，「單獨住在這裡，我很難保護你和薩拉的安全。」
他寧願我們待在卡拉桑尼人饋贈的租界里，那片土地毗鄰海洋，大約有一百平方公里。宮殿周圍卡拉桑尼人的聚居地離租界很近，我們稱之為首都。
登陸以後，移民一直爭論要不要在租界周圍建圍欄。媽媽堅持認為隔離牆會傳達錯誤的訊息，委員會最終採納了她的意見。卡拉桑尼的孩子時常到租界里遊盪，好奇地觀看那裡的一切。
媽媽也很好奇，而且她有一個計劃，「我們得學會這裡人的語言和文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薩拉隨牠們一起長大。」她朝我鼓勵地一笑，我點點頭，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
爸爸不喜歡這個主意，但是委員會同意了。多年以後，我才發現他為什麼勉強同意這項計劃。
我們的新家是一間位於首都的小屋。媽媽努力從卡拉桑尼首領那裡獲得許可，她曾同牠們談判爭取租界。可是媽媽不確定牠們是否真的理解她的需求。不管怎麼樣，我們搬來活動房屋，像摺紙一樣把它展開、組裝好，其間沒有人阻止我們。完工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我小時讀過的圖畫書上的小屋，童話故事中的女巫和熊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中間有一扇門，兩旁各有一扇窗，屋頂是尖尖的三角形。
「我猜我們也可以教牠們人類的文化。」媽媽眼含笑意說。我一生都在方塊金屬隔間和拉帕努伊號飛船的弧形走廊里度過，我只能通過古老視頻中無法理解的圖像和聲音去了解佩雷星上閃亮的城市和無邊的海洋。但是這間小屋來自於更加古老的地方——神秘的古地球，上百代人未曾見過的最初家園。
我們為什麼要重建一個從未生活過的家園呢？這個問題縈繞在我心間。媽媽也不喜歡這座房子，可是飛船只能提供這些。她說過，把古老、熟悉的東西強加在新奇事物上，是我們人類的本性。我們這些移民登陸之後立即開始種植小麥、圈地養殖鴕鳥，卻不去嘗試學習卡拉桑尼人如何生活，跟這是一樣的道理。
「別太樂觀了。」爸爸說，「技術上相差太多的兩個種族相遇後很少有好結果。」卡拉桑尼人不掌握太空航行技術，甚至，牠們連火器都沒有。牠們最先進的武器可能是吹箭筒。
「而且技術上領先的種族總是在相遇中獲得糟糕的結果，因為他們傾向於把對方浪漫化，優勢種族更加高尚的道德和微妙的情感最終會影響他們__________自己的利益。」
我父親深邃堅定的嗓音總能使孩童時代的我平靜下來。他就是平安、保護和安全感的代名詞。他總能提前發現危險，只要他在身旁，我就不會覺得有危險。
「我們所有人都在飛船上變得柔弱了。」爸爸說，「經過無數個沒有戰爭的時代，我們傾向於高估自己理解外星種族與和平解決衝突的能力。
「但是我們應該小心。在這裡待了這麼長時間，你真正了解到什麼？沒錯，你為我們爭取到了租界，可你只是在猜測牠們含糊不清的想法和語言。你還無法弄清我們能否掌握牠們的語言，牠們的思維模式是否與我們的接近。毫無保護地同牠們一起生活有點過於冒失了。」
六個月前，媽媽一個人登陸，進行了初次接觸。開始的震驚過去之後，她會見的卡拉桑尼人與她進行了充分的交流，建立起一套基本的數學代碼，足以談論計算、素數、長距離和我們是來自遠方星系的普通生命等等概念。
然後她帶著我們一起踏上了宮殿之旅。「我想讓牠們見見你，薩拉，讓牠們相信，我們跟牠們一樣，也有孩子。」
爸爸不喜歡這個計劃，因為他不想表現得跟卡拉桑尼人過於相似，從而讓牠們認為我們很脆弱。他想要展示一下武力，這樣卡拉桑尼人就會覺得我們神秘而強大、無法戰勝，遠非牠們可以理解。可是委員會當時站在媽媽這邊，同樣，後來媽媽讓我們進駐首都的計劃也獲得了他們的支持。
「假如我是卡拉桑尼人，我的首要目標就是儘可能多地獲取人類技術。」爸爸說，「只要這種懸殊的力量對比一直存在，平等的談判就無從談起。一旦技術差距變得足夠小，我就會攻擊人類以獲取優勢地位。」
「也許卡拉桑尼人不這樣想。」
「我的工作就是考慮最糟糕的情況。」爸爸的話音中充滿了疲憊。
「其實，牠們有五億人，而我們只有兩千人。」媽媽爽朗地說，「牠們的優勢不小。我可不想回到金屬管子上在星際間漫遊，就算死，我也想死在藍天白雲之下。」
「牠們分散在上千個星羅棋布的部落，只是一盤散沙。如果更願意使用武力的話，我們可以輕鬆獲得不受威脅的家園。」
我走到窗邊，仰視首都的宏偉建築環繞在我的新家周圍，巨大但溫度不高的太陽為它們投下金紅色的光芒。這些建築像拔地而起的石刀，刺破百米高的天空。與它們相比，我們的房子不過是一個玩具。
「玩具」是我最初學會的卡拉桑尼辭彙之一。
搬進新房子的第二天早晨，我打開門的時候發現一位年幼的卡拉桑尼人正站在外面。
那個孩子看上去跟我一般高，根據我這個六歲小孩的邏輯，這意味著，牠跟我同齡。我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個男孩，因為牠拿著一根小一號的球棒當武器，我見過宮殿的守衛們拿過更大的。
「你好。」我說完便覺得自己在犯傻。在這個孩子眼中，我大概就像是一隻大口吞水的魚。我很清楚卡拉桑尼人不說話，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學習。
牠用又黑又大、沒有瞳孔的眼睛盯著我，充滿褶皺的臉上覆蓋著數百片柔軟肥厚的葉子，它們擺動起來就像是一根根小小的觸鬚——我當時不知道那意味著牠很緊張——卡拉桑尼男孩拖著步子走上前，把牠的武器呈給我。
我想也沒想就從牠手中接過來，它拿在手裡特別輕。
「小心點兒，」爸爸在我身後說，「可能有毒。」
我擔心地看了爸爸一眼，他打算打消我的疑慮，「我猜牠希望獲得你的信任，讓你知道牠沒有惡意。」
我小心翼翼地把玩它，避免球棒的任何一端靠近自己，因為我不確定哪一端有致命的危險。我的手出滿了汗，結果這件武器滑落在地上。我大叫著嚇了一跳。
這個孩子的葉片突然開始像微風中的草原一樣瑟瑟顫抖，我向牠投去了憂懼的目光。卡拉桑尼男孩後退了一步，牠的葉子舞動得更快、更雜亂無章。「艾倫，你最好來一下！」爸爸朝屋子裡喊道。不出一會兒，媽媽便來到我身後。
「別動。」媽媽說，「我們不清楚你可能會違反什麼禁忌。」她更仔細地觀察那個孩子，然後小聲繼續說，「我覺得這孩子的長輩是跟我談判過的一位頭領。」
男孩的葉子不再晃動。牠朝我示意，然後指向我們之間掉在地上的那件武器。牠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我注意到牠精巧的手指彷彿柔軟靈活的樹枝。牠展開所有十六根手指，將左手放在右手之上，用兩隻手逆時針畫圈，同時手指還在不停地擺動。
「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手勢。」媽媽說。
可我沒怎麼聽她的。注視著男孩的手在空中使勁搖晃，我覺得自己感受到了這個動作的有趣之處，那是一種純粹的快樂。
男孩看著我們不解的表情——難道牠明白我們理解不了牠？隨後牠嘗試了另一種手勢，牠用食指在空中畫出了一個Z 字。
「這個手勢我知道。」媽媽的聲音里透出一種無法呼吸的興奮，「這是一個否定詞。」
接著男孩把雙手扣在一起，緊貼住長腿之上矮胖軀幹的中部。
「這我也見過。」媽媽說，「可我沒能弄清它的準確含義。大概表示『真實的』、『真正的』、『實際的』。讓我查一下——」
說著她就去取電腦。媽媽設計出一種記下卡拉桑尼人手勢的方法，她把每個手勢分解成各種組成元素——手的位置、形狀、動作、方向、亮度和上下文——按照她發明的表格順序記錄下來。這使得查找手勢的含義更加容易，而且便於她給手勢起名。「對了，這個動作叫tsuko，在談判中出現了很多次。」
他說那是假的，我想。接著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件武器，並把它撿起來，仔細檢查它的兩端。
「薩拉！」爸爸竭力阻止我，可媽媽卻把他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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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薦書《思維的形狀[美]劉宇昆（Ken Liu） 著 耿輝 夏笳 吳霜 余有群 羅妍莉 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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