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景路：日本人是怎樣為自己準備後事的
文 |萬景路
▍一
隨著日本出生人口的減少，與之相反，老齡人口卻在不斷增加，據日本總務省統計局數據顯示，到目前為止，日本老年人口（指60歲以上）約佔總人口的四分之一，而等到2035年，預估這一比例將達到三分之一。
以日本現有人口總數約一億兩千七百三十萬來計算，也就是說，現在日本的老年人口已超出三千萬人，而到了2035年這個數字則將達到四千餘萬人。日本觀察家稱：隨著高齡者的增多，日本將進入「多死時代」，預計到2020年每年加入「鬼籍」的人數將達到一百五十萬人，這將是出生人數的兩倍。所以，可以很現實地說，日本正在快速地進入少子高齡化社會。
隨著出生率的減少和高齡老人的增多，世界最長壽國家的日本老人為了在自己老後不給子女、周圍以及社會添過多的麻煩，也為了使自己有尊嚴地走到人生的最後，在生前規劃、準備自己死後的包括遺產分割、葬禮細節和埋葬方式等諸多事宜，就成為一些老年人在力所能及時要做的部分工作之一。而隨著持有這種意識並付之於行動的老年人（甚至包括一些中年人）的不斷增多，與之相關的產業也相繼問世了。
可以說，在日本生前規劃死後事宜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現象，這種現象就被日本人稱之為「終活」，具體就是指從六七十歲甚至更早便開始為自己的身後事做各種準備的活動，目的是以求儘可能地在自己生命結束時，能夠不給別人添麻煩並且保有尊嚴地從容走到人生的終點。
▍二
其實，「終活」的始作俑者是日本著名的雜誌《周刊朝日》，正是這本雜誌在2009年推出了一個稱為「臨終準備」的連載專題並由此定義了「終活」二字從而引起了日本社會對「終活」現象的熱議。「終活」二字也因此得以入選2010年流行語並在2012年的流行語評比中成功一舉奪魁，成為當年排在第一位的流行語。
電影界率先出手，2011年攝製的「終活」電影《多桑的待辦事項》（日語名：エンディングノート）一經推出就成為熱播的紀錄片，在日本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接下來，出版界跟上，關於「終活」的書籍如《如何寫遺書》《生前整理》等也相繼問世。2013年，由《產經新聞》發行的終活專門月刊雜誌《終活讀本·準備》正式登場。進入2014年，由「萬一枱曆式終活記事本」熱賣開始，又掀起了一輪終活熱，終於，《文藝春秋》《中央公論》《周刊東洋經濟》等日本主流雜誌也都紛紛以推出特集等形式加入這一輪「終活潮」。
電影《多桑的待辦事項》海報
「終活」在日本傳媒界掀起風潮，精明的日本企業自然敏銳地發現了商機。於是，許多葬儀社開設「終活」講座；旅行社也與骨灰堂、墓地聯手推出「終活旅行」；網路運營商則紛紛建起「終活」網站等。2012年在北海道還出現了「終活」的專門團體「後事綜合支援會」，此團體已於2014年正式升級為「社團法人日本終活協會」。預計，今後「終活」還將在與之相關的醫療及護理領域產生更大影響。「終活」拉動了老年人對醫療、護理、休閑等領域的更大需求，也將促使相關領域的體制更趨完善。
至今日，「終活」已成為人們無須避諱的日常話題，而且是重要話題之一，可見，「終活」在日本人心中之分量，絕不是誇大其辭，在今天的日本，「終活」已經成為一個社會發展趨勢，形成了一個社會潮流。
▍三
那麼，「終活」的具體內容又有哪些呢？
考慮到突發病症或痴呆症等會導致病患者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意願等因素，日本人的「終活」活動首先就是準備一個遺言記事本，把自己平時熟慮過的葬儀方法、財產分配等都寫進去以防萬一。
其次是在自己還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對自己的物品和社會關係進行整理，這裡所說的物品，多指獨居老人的物品而言，因他們獨居，所以子女對他們的各類物品並不是很熟悉，那麼，在老人過世後對老人的遺物整理就是一件很煩瑣的事情，沒有時間和能力整理的情況下，只好委託專門做遺物整理的公司來做，但這也需要精力和費用。
所以，為了不給子女添麻煩，一些老人就會在自己還能動的狀態下開始分門別類地整理自己的物品，當然包括電子數據如電子郵箱地址和密碼等。這個看似簡單實則頗難，因為有好多東西是屬於食之無味但又棄之可惜的「雞肋」，這時就需要日本人的「斷舍離」功夫來在慾望和功用上做取捨了。
至於社會關係的整理是指在自己還能工作的時候就開始培養後繼者，以便在自己突然不能工作時可以替代自己的職責。聽說最近還有一些老人事先準備好在自己過世後要給有工作關係的各方面人士的感謝、永別的伊妹兒或書信，然後委託後繼者在自己死後代為發送，由此也可見日本人對自己身後事的處理的細緻入微之處。
資料圖：日本殯葬展覽會模擬葬禮
做完這些事情後，日本人還會考慮自己一旦患上痴呆症或卧床不起無法言語等特殊癥狀時的對應方法，雖然也有抱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想法之人選擇要求使用各種手段為自己延命治療，但據網路調查顯示，更多的日本人對非自然的延命手段持拒絕態度而選擇「尊嚴死」，為此，在生前加入「尊嚴死協會」，死前為自己鋪好尊嚴死之陽關大道，以防在喪失表達能力的時候，醫院採取延命治療方法，自己難捱又給子女和社會帶來麻煩。
活著的事兒到此為止，終活的人就開始安排自己的死後事兒了。首先是葬儀事宜，與過去的葬禮之大操大辦不同，隨著現代社會節奏的加快，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愈趨淡薄，日本人的葬儀以家族、親屬為主的少人數「家族葬」已漸漸成為主流。
但即使如此，在當今的少子化時代，一些父母也都在生前盡量把自己能安排的葬儀事宜身體力行地自己安排好，如葬儀規模確定、出席人名單、請和尚念經超度、靈堂布置、遺像選擇、來客飲食、答謝禮品等等事前能安排好的都以「終活記事本」等形式確定下來，只留下極少數必須由作為喪主的子女親為的如主持、致辭、答謝等事情給子女來做。
不是葬禮都安排好了，「終活」的人就可以鬆口氣沒事了，接下來還有一件最後的重要事兒在等著呢，那就是入土為安的問題。一般來說，與我們的傳統葬法一樣，傳統的日本人死後也是把遺骨葬入家族墓地。但因為出生率降低導致日本人的家族墓地很多面臨著無人繼承守護的尷尬狀況，也就是說，即使死後能葬入家族墓地，將來淪為無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之可能性也越來越大。而且，隨著社會的進步，素來淡漠生死的日本人對自己死後的葬法也有了更多的選擇，如海葬、森林葬等，或者選擇使用都市大樓里的自動搬送式以及大雜燴式的公共骨灰盒存放處等方法。
基於上述原因，這些也都成為「終活人」生前必須考慮並做出決定的問題，因此，傳統的死後入家族墓地的葬法雖然仍為多數，但選擇其他方式的開明葬法也呈不斷增多之勢。而且，為了方便後人祭祀，聽說最近「終活人」之間還流行一種死後在墓石上刻下自己的二維碼的做法，子女們只要掃描一下就能在臉書或者博客上看到逝去親人的包括影像、錄音資料在內的各種信息，這就給那些路遠不能在如「祭日」「盆節」等上墳的日子去祭祀先人的子孫們提供了一個網上祭祀的場所，說到底，這還是「終活人」為了不給後人添麻煩的小發明，其實也是無奈的心酸選擇。
▍四
隨著「終活」熱，日本人在切身實踐中對死後的事情考慮得也越來越多，其中一個有趣而又讓人感到悲哀的現象一時間又成為坊間熱議的話題，那就是在女性即婚者中出現的死後不願和丈夫同穴的現象。
最近，網路傳媒《WooRis》對371位已婚女性做了一次關於不願與丈夫死後同穴的原因調查，調查顯示死後不願和丈夫同穴的女性佔了33.4%，也就是說三個人里就有一個人選擇死後不和丈夫葬在一處，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數據，那麼，一輩子都風風雨雨共同走過來了，為什麼死後卻要選擇和丈夫分道揚鑣呢？看回答雖然有「不願和丈夫的先祖埋葬在一個墓地」「討厭丈夫的家人親屬」「不喜歡丈夫父母的宗教」「想和自己家人葬在一起」等各種理由，但最關鍵也是最多的回答還是「已經忍了一輩子，不想死後還要葬在一起」「想在死後要回自己的自由」「不想在死後還要照顧丈夫」之類的理由。
看這些理由說明了一個什麼問題呢？這說明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日本夫婦關係已經幾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只是基於利益和面子而尚未最後翻臉。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讓居然三分之一的日本人把婚姻整得差不多連墳墓也不剩了呢？
首先，雖然現代日本年輕人的人生觀、婚姻觀已經基本現代化很少有那些傳統的約束了，但在「終活」著的這一代女性卻還是深受男尊女卑相夫教子勤持家務的舊習俗影響的，她們在家庭里一輩子都處於弱勢的從屬地位，為她們背後稱作「粗大垃圾」的丈夫低聲下氣地服務。可以說，她們的心性早已被壓抑到幾乎忍無可忍的程度了，而所謂的夫妻關係也早已經是名存實亡。雖然如此，但這並不等於她們喪失了自我，反之，正是受當代年輕人的新婚姻觀和不斷快速更新的電視、電影、網路傳媒宣揚的各類新觀念之影響，使得這三分之一不願與丈夫「死同穴」的妻子們想在人生的最後期活出一個自我來，只不過這種活出自我卻是以爭得「死不同穴」權的形式體現出來的，這也是她們在即將到來的人生終點所期盼的最大自由，細思卻是可悲而又可嘆。
其次，由於大多數日本丈夫一輩子都是工作、居酒屋、回家睡覺三部曲，從不關心過問家事，所以，一些「終活」女性公言，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丈夫早已經死了。試想，在這樣一種家庭氛圍中，不要說什麼夫妻情，甚至連親情都要掰開手指算算清楚有多少的，在如此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下，奢談死後同穴，倒確實有點強「終活」妻子們所難，從這個角度來看，對「終活」妻子們死後不願和丈夫同穴似乎是只能說理解萬歲。其實不然，反過來站在日本丈夫的立場上考慮，不正是丈夫一輩子的公司、居酒屋、家三部曲才給家庭帶來了安穩，也才給這些有時間喝茶聊天的人妻們帶來了優裕的生活嗎？這些她們自己其實都很清楚，埋怨丈夫不顧家，不過是想在人生的最後為自己的自私找個借口罷了。
還有一點，那就是日本人不僅一般的人和人相處要保持一種「間」的距離感，即使夫妻之間也亦然。我們自古傳承下來的所謂的相敬如賓，那是包含了夫妻情和親情在內的一種相互尊重，而日本人雖然表面上更是相敬如賓，但其骨子裡卻是真正的夫妻之交淡如水。這也可以說是日本「間文化」惹的禍吧？即使身為夫妻，也要尊重各自的差異，保持一種距離平淡相處。凡如此，才能在夫妻相處中，保持既不對對方抱有過多期待，也不給對方增加過重負擔的平衡。
其實，一些日本妻子的內心深處還有著一種只有保持了這種「間」，也才能在丈夫背叛自己時能保持一種淡然心態以免受傷過深的小心思在內。也由此，「終活」妻子們在「終活」閃亮登場後，就猶如找到組織般，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喜歡的死亡和安葬方式。表面上美其名曰不給對方壓力，骨子裡卻是想不受對方干擾地逃離家庭墳墓，而且還有著堂堂正正的「間文化」理念來給自己的行為做註腳。
然而，誠如某些日本學者批評的那樣，縱然夫妻過日子的方式有一萬種，但是死後都不願一起入土的選擇，多少還是反映出日本夫妻關係的冷漠與殘酷。這是一種非常可悲的社會現象。特別是伴隨著少子化、家庭小型化及非婚化等進程的加快，「間」使得日本人內心深處的極端自私觀念亦是日趨膨脹，嚴重者甚至連夫妻之間僅存的溫情和信賴都幾近於無。
那麼，選擇自私的「終活」方式就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了。親自料理自己的後事，這種想親力親為地安排自己的身後事，固然，個人意願有很大的因素，但主要原因的不給他人添麻煩的背後，說穿了其實大多是無人可麻煩這一事實也在起著很大的作用，所以，「終活」的背後同時也透射出日本人骨子裡的淡漠親情、人情關係，這同樣是日本人的一種無奈的悲哀。
▍五
回頭看我們，自從建國初期開始號召計劃生育，到1980年正式出台「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兒」的政策，走到今天，我們的社會現狀已經與日本的高齡少子現狀極其相似，換言之，就是說我們也已經在面臨著日本人的臨終尷尬狀態。根據《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藍皮書指出，截至2012年底，中國老年人口數量達1.94億，佔總人口的14.3%。據聯合國預測，到本世紀中葉，中國老年人口規模將達頂峰，佔總人口的近三分之一，數量將超過發達國家老年人口的總和。那麼，在中國，如何照顧老年人的晚年生活，使他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也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話題。
而隨著人們壽命的逐漸增加，以及幾十年來人口出生率的下降，中國也已成為世界上老年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按照標準，60歲以上老年人口佔總人口的比例達到10%，或是65歲以上人口佔總人口比例達到7%，則意味著這個國家進入老齡化社會。中國是在1999年10月步入老齡化社會。
根據預測，到2030年，中國將成為全球人口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而中國特殊的人口總量和結構特徵及人口政策，使得人口老齡化問題對社會、經濟的影響及對老年保障體系的壓力遠比其他國家大得多。
比如因為一個孩子的政策，當孩子長大離家後，那麼，留給老人的就只剩下了孤獨寂寞，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老年心理研究中心分析認為：人的社會關係有「三圈」，最外圈是日常生活中碰到的人，對個人情感起不到太多作用；中間圈是工作的同事；最內圈則是直系家屬。老人退休後最主要失去中間圈，這時需要家人圈來彌補，但如果是空巢老人，面臨的就是「三圈」的全部缺失。
我們再來看中國的特殊老年群體，我們知道在農村因為子女長期在外打工、經商，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農村留守老人群體。而在都市，同樣原因，存在著一個沒有子女照顧，單居或雙居的老人群體。除此，還有因家中唯一的子女發生不幸離世而導致形成的一個失獨老人群體。在這幾種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基本或完全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的失能老人群體。
這幾個老年群體，他們都存在著與日本老年人同樣的面對孤獨死亡問題，但因為兩國文化、教育、風習的不同，在面對死亡問題上心境也是完全不一樣的。首先，在中國老人自己安排自己的後事，這本身就是行不通的，一方面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傳統怕死觀念作祟；另一方面就是老人本人即使有想要尊嚴死的想法存在，也會招致子女的堅決反對，儘管這些子女並不一定都是孝順的，但他們礙於面子是絕不會讓老人安排自己的後事，讓老人選擇尊嚴死的。因為中國的傳統劇本不是這樣寫的，而且中國也沒有可以形成「終活」這種社會現象和做法的土壤存在，當然，這也包括相關產業（指日本的「終活」產業）的形成同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生意在目前的中國是不大可能有市場的。
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是，不久的將來或者說有些地區已經來到，中國老年人避免不了要面對像日本老人那樣的狀況出現，那麼，屆時，我們怎麼辦呢？現在的中國社會現實，僅以目前傳承下來的傳統對應方法明顯是不夠的，那麼，未雨綢繆，而且鄰有先例，從現在起，認真地分析日本老年人的「終活」做法以及政府、民間企業等為此所做的配套努力，以此為鑒，找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終活」模式，為各種老人群體解決後顧之憂，這將是一個中國需要面對並亟待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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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景路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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