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過去了，柏林牆真的消失了嗎

編者按

1989年11月9日，矗立了28年的柏林牆被迫開放。這標誌著德國的統一，也推動了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

今天距柏林牆倒塌已27年，牆東牆西兩個世界，真的融為一體了嗎？

作家、中西文化項目顧問王競常年在德國生活。她曾與一位「老東」知識分子對談，探索柏林牆在這一代人身上留下的烙印。

一個「老東」的出走與回歸

文|王競

（中西文化項目顧問、作家）

那是2008年前後的事。和索羅斯（George Soros）共事六年之後，安德烈·威爾根斯（André Wilkens）陷入極大的矛盾中。

一方面他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著此生中最棒的工作：他領導著金融大鱷兼慈善家索羅斯設立在比利時的開放社會研究所。索羅斯深信奧地利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思想理論，開放社會是一個快速實現理想的地方。這裡經費充足，沒有官僚作風，創意和執行力得到最高讚賞。安德烈與他一拍即合。他在這裡的施展空間很大，工作之餘還被邀請參加索羅斯的婚禮、生日派對等各種私人活動。

另一方面，在布魯塞爾住了13年以後，安德烈不能忍受這個地方了。他從來沒有愛過布魯塞爾，認為這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城市。當然，布魯塞爾也是一個國際化的、生活方便的城市。但是每次去柏林或倫敦出差，他都不願意再回到布魯塞爾。他最大的噩夢就是有朝一日在布魯塞爾退休。也許他正在經歷中年人特有的慌張。

勃蘭登堡門位於德國首都柏林的市中心，最初是柏林城牆的一道城門，因通往勃蘭登堡而得名。

歐洲的未來是開放社會重要的研究課題。然而，這個讓他覺得很爽也很有價值的經歷，卻導致他決定放棄這一工作——正是索羅斯幫助他破除了多年來對柏林的心理障礙。2009年秋天，在離開德國19年之後，安德烈終於決定和全家搬回自己的老家柏林。這一年他46歲。

2009年11月9日，像所有的柏林人一樣，他和家人擠在勃蘭登堡門前慶祝東西德統一20周年。煙花燃放的時候，剛來德國兩個月、還只會說英語的12歲的兒子問他：「爸爸，柏林牆倒的時候，你是東柏林人還是西柏林人？」

安德烈一時語塞。這是一個再容易回答不過的問題——他是東德人。但是，兒子怎麼居然不知道呢？他這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來雖然沒有刻意隱瞞，但東德卻從來不是他們家庭里的話題。他的太太是英國人，兩口子多年來都作為異鄉人在其他國家工作。這也許是一個解釋，但又不是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他發現兒子的問題擊中了他，讓他這個一直往前趕的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跟那個在東德長大成人的自己打個照面。他沒有反思過這個東德安德烈已經很多年了。

今天柏林牆的塗鴉

我第一次跟安德烈說話，就聽出了他的柏林口音。而他告訴我，離開幾乎20年重返柏林後，只需三分鐘，他就能搞定對面的人是原東德的還是原西德的。是靠什麼神器來判斷呢？我問。安德烈笑了：口音，用詞，還有談到一件事情產生的聯想，然後就是一些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但是彼此都能感受到的微妙的東西。總的來說，西德長大的人在社交時比較正式，而東德人在待人接物上比較隨意。他的英國太太就更喜歡東德人的范兒。

但這是英國人的趣味。作為歷史的局外人，英國人可以輕鬆地打量這兩種在不同體制下被塑造成形的德國人。而當東德人和西德人相遇時，即使在兩德統一了四分之一世紀之時，還是有不少人對自己的前東德身份底氣不足。那一段社會化烙印，好像是一個先天的生理缺陷，最好能不提起就不提起。

以下為精彩內容節選

「東德的基民黨向東德民眾打出口號：如果你們選我們，我們立即就實施東西德合并、貨幣統一，你們就能立刻拿到西德馬克！經歷了40年的物質匱乏後，貨幣在這個歷史轉折點成為一個關鍵的政治籌碼。東德馬克早不值什麼錢，人們雖然買得起日常用品，但要買汽車就很困難。東德的絕大部分民眾在當時幾乎不考慮更多因素，他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我們反正要西德馬克！

「科爾征服了東德人的心，他知道那些從出生起就要登記買車、買一把香蕉要排兩個小時隊的東德人此時瘋狂地想要什麼。而競選對手——社會民主黨和它當時的領袖奧斯卡·拉方丹，卻用理性的聲音告誡民眾：我們不能操之過急，不能義無反顧地讓西德全面接管東德，否則東德的工業會大面積癱瘓倒閉，失業將變得不可控，過快的貨幣統一也將不利於東德。在這個狂熱的時刻，沒人要聽他的話。雖然幾年後，他微弱的警告一一變成了統一後東德地區的現實。」

……

在脫胎換骨的同時，也有頑冥不化的東西。安德烈幾乎有些不安地告訴我，一直到今天，他對說出「我」這個字都有心裡障礙。哪怕是他獨自一人的創意和成就，他脫口而出的，仍然是「我們」。這是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精神在抗議資本主義的個人主義傾向。我們都哈哈大笑了，又彼此心領神會。受過集體主義教育、曾立志為全人類幸福而奮鬥的我們，手持「個人主義」這張資本主義社會的入場券時，還是免不了忐忑和害羞的。

……

我不禁想，安德烈走了那麼遠，但他在內心深處，是否從來沒有離開過東柏林？柏林牆倒塌是不是給他建立了一座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精神家園？他對平等的理解，對邊緣人群的關注，對被監視被監控的高度敏感，對採取社會行動的訴求，是不是都是柏林牆倒塌種植到他的精神基因里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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