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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沒有鄉愁的回憶

沒有鄉愁的回憶


文/蔣勛


【我不為什麼,寫了《少年台灣》,那些長久生活在土地里人的記憶,那些聲音、氣味、形狀、色彩、光影,這麼真實,這麼具體,我因此相信,也知道,島嶼天長地久,沒有人可以使我沮喪或失落。】

文/蔣勛


一九五年,三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在馬祖白犬島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用來申請進台灣的入境證。


在拍攝那張照片之前,我的人生完全空白,沒有絲毫一點記憶。


一九五一年隨母親在基隆上岸,踏上生命中宿命的島嶼,開始了此後成長成少年的歲月。

這個少年,成長的過程中,父親常談起故鄉福建,母親常談起她的故鄉西安。父母都有他們的鄉愁,然而,少年自己,全部的記憶都是台灣。


最早落腳的地方是松江路,在遠房叔公的公家宿舍,母親帶著五個孩子,打地鋪,蝸居在一間小小屋子裡,鼻腔里有許多小孩球鞋穿久了的濕臭鬱悶的氣味。然而院子里夏天夜晚的扶桑花和一些蕨類野草,釋放出清新混合著辛辣香甜的芬芳,我常常深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一個季節花草的香都吸到肺里去。


父親晚一年到台灣,我們搬出叔公宿舍,在當時的「中正路」和建國北路交叉口鐵道邊租賃了一間日式木造的小房子。


我開始有很清晰的記憶了,火車定時駛過的空咚空咚的聲音,汽笛長長的嗚嗚的聲音。隔壁吳家鄰居小女孩在門口洗澡時的裸體,水晶肥皂的泡泡和她身體的氣息。(她不時會跑來我家,沒有原因地坐在我旁邊很久。)


小我四歲的弟弟不斷哭泣抽咽的聲音,直到母親回來,一手解開衣襟給他餵奶,一手打開報紙裹的溫熱饅頭,遞了一個給我。

(我記憶著一種飢餓,肚腹里空空的慌張,那也是襁褓中弟弟死命哭叫的原因嗎?)


兩年以後我讀了「中正小學」,是不足歲的入學生。


再過一年,賦閑兩年的父親找到糧食局的工作,可以配給到一棟在大龍峒的宿舍。


母親帶我坐二號公車,在最後一站「大龍峒」下車。


車站緊靠孔子廟南面的紅牆,孔廟西側是屋頂有許多彩瓷裝飾的保安宮。

保安宮前有一大水池,水池四周許多垂須的大榕樹。那天,我跟母親走過,池邊聚集一群人,我鑽進人群看,是一具淹死的屍體,用草席蓋著,一個和我同樣大小的孩子,用石頭丟擲屍體裸露在草席外的腳。


母親走過保安宮,在保生大帝神龕前合十拜拜。


穿過保安宮西側的窄巷,一畦一畦的菜田、稻田,遠遠看到一排新蓋好的黑瓦平房,母親說:「這就是家了。」

蔣勛:沒有鄉愁的回憶


重慶北路三段二九五巷二十一弄二號,那幾個數字,好像成為少年時記憶里的密碼。我的腦海里常常閃過這幾個數字,記憶的盒子就打開了。一直到我二十五歲,第一次離開島嶼,去了巴黎,我持續只用了這一個密碼。


《少年台灣》是我許多揮之不去的青少年歲月的記憶,這裡面的人物很少是知識分子,他們在島嶼各個角落的底層生活著,嘉義月眉、笨港,雲林古坑,台東南王,南投集集,高雄彌陀、梓官,花蓮鹽寮,澎湖望安,蘭嶼野銀,金門水頭,馬祖芹壁……


一九九九,五十年來島嶼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前,好像有一種莫名的盼望,我開始寫《少年台灣》。


二,政黨輪替之後沒有多久,《少年台灣》停筆了,一停就是六年。


(為什麼停了六年?我在疑惑什麼嗎?那些生活在島嶼各個角落的人物沮喪失落了什麼嗎?)


六年後,《少年台灣》重新開始,《少年台灣》應該有比「政黨輪替」更重要的事吧。


島嶼上習慣談論政治,我聽多了,常常悄悄離開那些喧囂的聲音,背起背包,搖晃去一個安靜小鎮或村落,去看一看島嶼上沉默生活著不善談論政治的一些人。


那一段時間,在台北、高雄、台中,這些大都會,初見到一個人,我習慣問:你從哪裡來?


那個人如果說是「高雄」,我會追問:高雄哪裡?旗津?鹽埕?燕巢?岡山?路竹?鼓山?六龜?


那個人如果說「台北」,我會追問:台北哪裡?萬華?三張犁?芝山?廈門街?永康街?汐止?大稻埕?木柵?


我想追問的是身體里最初的記憶嗎?小小的地方,有氣味,有色彩,有聲音,還沒有大到像「台北」、「台中」、「高雄」那麼抽象或空洞,還有很具體的人的踏實生活--生活還沒有隻剩下一堆吵鬧空洞囂張的語言。


為一個奇特沒有聽過的地名出發吧,背起背包,隨意坐車,搖晃去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台灣的少年,應該可以這樣在島嶼上四處流浪,習慣在孤獨里跟自己對話吧。


坐在路邊,坐在小火車站,看午睡流口水的黃狗,聽夏日午後一樹蟬聲,廟口有打瞌睡的獨眼老人,欖仁樹大片葉子墜落,風吹過,像屋角貓伸懶腰的一聲嘆息,遠遠有油炸紅蔥頭的酥香的氣味,一陣一陣,在砧板上剁碎肉的「哆--哆--」


如果風裡是一陣一陣濃咸香郁的醬味,我大概知道到了西螺。如果風裡是一陣一陣剛採收的辛烈的蒜味,我大概知道是在雲林刺桐。


我用嗅覺記憶我的故鄉。

蔣勛:沒有鄉愁的回憶



這幾年我住在八里,南邊是「龍形」,北邊是「米倉」,「龍形」是因為觀音山在這裡像龍轉了一個彎,「米倉」是山腳下一塊小小的河岸腹地,有稻米堆積。


我不為什麼,寫了《少年台灣》,那些長久生活在土地里人的記憶,那些聲音、氣味、形狀、色彩、光影,這麼真實,這麼具體,我因此相信,也知道,島嶼天長地久,沒有人可以使我沮喪或失落。


這不是一本閱讀的書,這本書闔起來,就可以背起背包,準備出發了。


你,當然就是書中的「少年」。島嶼上習慣談論政治,我聽多了,常常悄悄離開那些喧囂的聲音,背起背包,搖晃去一個安靜小鎮或村落,去看一看島嶼上沉默生活著不善談論政治的一些人。


那一段時間,在台北、高雄、台中,這些大都會,初見到一個人,我習慣問:你從哪裡來?


那個人如果說是「高雄」,我會追問:高雄哪裡?旗津?鹽埕?燕巢?岡山?路竹?鼓山?六龜?


那個人如果說「台北」,我會追問:台北哪裡?萬華?三張犁?芝山?廈門街?永康街?汐止?大稻埕?木柵?


我想追問的是身體里最初的記憶嗎?小小的地方,有氣味,有色彩,有聲音,還沒有大到像「台北」、「台中」、「高雄」那麼抽象或空洞,還有很具體的人的踏實生活--生活還沒有隻剩下一堆吵鬧空洞囂張的語言。


為一個奇特沒有聽過的地名出發吧,背起背包,隨意坐車,搖晃去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台灣的少年,應該可以這樣在島嶼上四處流浪,習慣在孤獨里跟自己對話吧。


坐在路邊,坐在小火車站,看午睡流口水的黃狗,聽夏日午後一樹蟬聲,廟口有打瞌睡的獨眼老人,欖仁樹大片葉子墜落,風吹過,像屋角貓伸懶腰的一聲嘆息,遠遠有油炸紅蔥頭的酥香的氣味,一陣一陣,在砧板上剁碎肉的「哆--哆--」


如果風裡是一陣一陣濃咸香郁的醬味,我大概知道到了西螺。如果風裡是一陣


一陣剛採收的辛烈的蒜味,我大概知道是在雲林刺桐。


我用嗅覺記憶我的故鄉。


這幾年我住在八里,南邊是「龍形」,北邊是「米倉」,「龍形」是因為觀音山在這裡像龍轉了一個彎,「米倉」是山腳下一塊小小的河岸腹地,有稻米堆積。


我不為什麼,寫了《少年台灣》,那些長久生活在土地里人的記憶,那些聲音、氣味、形狀、色彩、光影,這麼真實,這麼具體,我因此相信,也知道,島嶼天長地久,沒有人可以使我沮喪或失落。


這不是一本閱讀的書,這本書闔起來,就可以背起背包,準備出發了。


你,當然就是書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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