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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公元1956年,中國歷史上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移民,28萬多陝西農民離開了祖祖輩輩生養聚息的熱土,遷移異土他鄉……

38年後,人口的自然繁衍,陝西三門峽庫區移民增至45萬多人,他們中的一部分重返家園,但故園已非舊時貌;他們中的相當多人,仍在當初遷移的渭北高原溝壑區。


歷史是相當沉重的。它製造了一個延續了38年的悲劇,鑄成了幾十萬蒼生的不幸與苦難。


1994年初刺骨隆冬,冷夢驅程幾千里,接觸了這個由一段光怪陸離的歷史造就的特殊貧困群體:陝西移民部落,並撰寫了長篇報告文學作品《黃河大移民》。


他們無法忘記,三門峽的修建是他們離開關中平原肥沃的黃河灘,遷往寧夏荒漠一樣的黃河西岸的根本原因。


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冷夢




節選自《黃河大移民》第二章《伊甸園的失落》



「聖人出,黃河清」,這是中國民間流傳甚廣的一句民謠。可以說,在古老中華民族的諸多夢幻中,治理黃河水害是一個延續了幾千年的最古老的夢幻。

1952年10月20日,共和國誕生後三年零一個月,一個偉人站在河南省蘭考縣境內的黃河大堤上,望著濁浪排空的滔滔黃河水,說出了一句後來影響到這條中國第二大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命運的一句話: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


而早在共和國誕生前夕,這位偉人同另一位偉人同乘一條大木船東渡黃河時,偉人面對大河發出慨嘆:你們藐視誰都可以,但是不能蔑視黃河。藐視黃河,就是蔑視我們這個民族。


雄才偉略的毛澤東,對九曲黃河有著極其複雜的感情。站在他身邊的周恩來顯然理解,他凝重地點了點充滿睿智的腦袋。如此,在共和國誕生的初期,年輕的共和國第一代領導人將治理黃河的偉大夢想付諸現實,便完全是情理中事了。



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三門峽地區的原貌


1955年7月18日,中南海懷仁堂。


一千多位人民代表傾聽了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所作的《關於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的報告》,鄧子恢副總理莊重地向世界和中國宣布:「只要六年,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以後,就可以看到黃河下游的河水基本上變清。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所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鄧子恢話音剛落,懷仁堂里發出海嘯般的掌聲。一屆二次人大代表手臂如林舉起,一致通過了這個報告。每個人都感到他們站在了中華文明史的一個新開端。的確,這件事非同尋常。


以國家最高權力機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一個大型水利工程,在共和國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中只有過兩次:三門峽和三峽工程。三門峽為萬里黃河第一壩,三峽為萬里長江第一壩。這是中國版圖上的兩條大河。大河的治理和開發對中國國計民生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而黃河對中華民族的意義甚至是長江都無法比擬的,因為它自古以來是一條「害河」。另有一個事實足以說明新中國的第一代領導人對黃河的重視。共和國誕生伊始,百廢待興,一屆一次人大通過了共和國憲法,一屆二次人大即通過了這個治理黃河的規劃。應當說,這是一個偉大民族向一條偉大河流的挑戰,自然偉力面對由最強悍的民族精神凝聚成的人的意志。

然而,千古不馴的黃河征服起來卻相當棘手,年輕的共和國可以勒緊褲帶,積聚起自清末以來百年戰亂銷蝕殆敝的國力財力,但科學技術的落後與不濟卻是這個自尊的民族不能不承認的痛苦現實。中國落後了,落後的中國要治理一條世界上最難治理的大河。雄心與尷尬,熱情與嚴酷,氣魄與拘囿,夢想與現實……諸般滋味交織在一個崛起的年輕巨人的心腑里。它需要外力。以自力更生為立國之本的新生政權需要借力於科技發達國家。域外的「偉大的盟邦蘇聯」(鄧子恢報告中語)伸出了援助之手。當時正值中蘇友好時期,幾億中國人連婦女小孩提起蘇聯人也必口稱「蘇聯老大哥」的時代。「老大哥」慷慨援建中國156個工程項目,而在這156個工程項目中「黃河三門峽水利樞紐」是唯一一項水利工程。蘇聯最權威的科學機構列寧格勒設計院承擔了三門峽大壩和水電站的設計。蘇聯專家組組長柯洛略夫在回答中國同行們對三門峽水庫淹沒損失太大的憂慮時,慷慨激昂地說道:


「為了解決防洪問題,想找一個既不遷移人口,而又能保證調節洪水的水庫,這是不能實現的幻想、空想,沒有必要去研究……為了調節洪水所必需的庫容,都是用淹沒換來的。」


——這就是著名的、後來確實影響到三門峽工程命運的「用淹沒換取庫容」的觀點。這個觀點日後要接受歷史的嚴厲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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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門峽返庫移民安置大荔庫已安置移民區原貌



中國專家們沒有沉默。他們是炎黃子孫,懂得土地對農民、對於國計民生的重要性。對他們來說,柯洛略夫用帶有捲舌音吐出來的這句「用淹沒換取庫容」的一串俄語實在太沉重了。它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三門峽水庫如果按正常高水位360米高程(指海拔以上的水位高)設計,將淹沒農田325萬畝,淹沒區域移民87萬人——這個數字對於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而且,假如淹沒的土地是貧瘠的或荒蕪的也罷,而它淹沒的大部分土地,偏偏是中國最好的土地之一,是除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膠東半島以外的號稱「八百里秦川」、中國北部糧倉的富庶的關中平原沃土。水利學家張光斗憤然而傷心地說:「中國固然需要電,也不能以一個西瓜去換一個芝麻。」青年技術員溫善章先後致書水利部、國務院,提出三門峽水利樞紐應按低水位、少淹沒、多排沙的思想設計,水庫正常高水位335米高程足矣……在其後召開的專家討論會上,溫善章、葉永毅等頗有遠慮地預言道:


關中平原土地資源寶貴,將來可能比動力還缺乏。


對於要剜去其大片肥田沃土的陝西,陝西省反應自然強烈。朱德、李富春、薄一波等中央領導人到陝視察,陝西省領導直面進諫,陳情與訴說三門峽庫區淹沒損失太大,應降低水庫正常高水位。陝西列舉了兩個數據:陝西省耕地的85%是山地,平原只有一千多萬畝;陝西人口密度平均每平方千米為82人,而淹沒的關中平原糧食高產區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千米200人。「用遷移70萬—80萬人口的代價,換來一個壽命只有50—70年的攔沙庫,群眾很難通過。」陝西領導人委屈地說,「另外,水庫回水末端泥沙淤積將逐漸向上游延伸,西安的重工業區地基將泡松泡軟,甚至威脅到西安的安全……」


——威脅西安!


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氣。


1958年4月,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召開了三門峽水庫現場會議,周恩來總理在總結髮言中確定了一條原則:確保西安,確保下游。據此制定出:三門峽水利樞紐攔河大壩按正常高水位360米高程設計,1960年汛前三門峽水庫高程為335米,近期水庫最高攔洪水位不超過333米高程。



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配合庫區修建,關中黃河灘28萬移民開始遷徙,第一批志願遷徙群眾熱烈響應移民政策,他們當時並沒有人真的知道將要去的地方到底什麼樣。屈建忠、趙孟才、張西育是第一批移民中最早的先遣隊員


應當說,這是一個比較中庸的方略。它既保留了蘇聯專家的意見,又兼顧國情進行了一定範圍的修正。願望是良好的——處於上游的西安必須確保;處於下游的河南、山東等易受黃河泛濫威脅的省份和地區必須確保——然而,這卻是一對矛盾。當洪水來犯時,蓄水位達不到一定高度,下游災情得不到控制;蓄水位過高時,黃河水被阻斷在了中游地區(就整個黃河流域而言,陝西位於中游),到時候,不說陝西關中平原大片的肥田沃土肯定和必然被淹沒,即使是很想「確保」的西安恐怕也難「確保」。人類常常面臨兩難之境,「熊掌與魚」的命題之所以成為永恆的命題,其意義恐怕就在於此。


但這還不是尷尬的全部。更大的尷尬來自黃河本身——這條流經中國腹地,流經大半個中國,流經中國29個省份(不包括台灣省)中的11個省份,因它而誕生了中華民族,也因它而使中華民族歷盡磨難的大河。這是條世界上最古怪的河流。史稱「黃河斗水,泥居其七」,即從黃河裡舀起一斗水,水三分泥七分,其含沙量居世界河流之首。有資料表明,每立方水的多年平均含沙量,埃及的尼羅河是1公斤,蘇聯的阿姆河是4公斤,美國的科羅拉多河10公斤,這些都是世界上著名的含沙量大的河流,而黃河在河南陝縣境內竟達34公斤!更形象的一種說法是,黃河年平均輸沙量為16億噸,如果用載重4噸的卡車運送,需要每天出動110萬輛車拉一年;假如將這些泥沙堆成高寬各一米的土牆,可繞地球赤道27周!


蘇聯境內沒有這樣一條河流,他們也沒有一個民族同一條河流亘古搏鬥的悲壯史;世界上也沒有一個民族對一條河流的感情如此複雜,如此愛恨交加。黃河,以其雄渾的自然偉力和桀驁不馴的怪僻性格向一個智慧民族提出了挑戰,這個民族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對它的征服,儘管歷史記載的是太多的失敗;當然,也記錄了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的雄魂……


1960年9月14日18時55分,黃河的一個重要時刻來到了。三門峽水庫開始蓄水,一天之後,一個平靜的綠色人工湖出現在中原大地,數以萬計的人看到了這個奇蹟,「黃河水清」,似乎再也不是夢想。人們歡呼雀躍,熱淚盈眶。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黃河三門峽水庫的興建會威脅百里之外的關中平原」(中央電視台1990年8月20日專題片《黃河三門峽》解說詞)。三門峽水庫蓄水後僅一年半,至1962年3月,庫區淤積泥沙達15.3億噸,93%的泥沙「只進不出」,原設計在330米高位的時候,庫容為59.5億立方米,到1962年剩43億立方米,而到1964年僅剩22億立方米。淤積之嚴重是人們始料未及的,人們開始憂心忡忡,照這樣下去,這座「黃河第一壩」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淤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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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利部部長紐茂生視察移民庵棚



更要命的是,淤積的嚴重後果是河水倒流,向上游漫溢,即所謂「回水」。陝西境內的渭河口形成「攔門沙」,泥沙不再按自然法則向下游流淌,陝西境內渭河潼關河床抬高4.5米,約有兩三層樓高。渭河變成懸河,一旦決堤,洪水首先直瀉古城西安!


預感中最可怕的情形降臨了。


周恩來總理夜不成寐了。他坦然告訴人們:這樣下去,淹了關中,也救不了下游。


人類的智慧彷彿在此枯竭了。難題便是:關中要保,下游要救,三門峽水庫絕不能淤廢。於是便有了三門峽水庫運用方針的改變——三十多年後,當記者站在96米高的混凝土築成的宏偉大壩上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煙波浩渺,水清如碧,兩岸峰巒倒映,水天相接的偌大人工湖;放眼望去,但見兇猛的黃河水,在此被攔腰斬斷,大壩左端底部的八個泄水孔和右岸山崖下的兩個隧洞,噴瀉著濁流泥沙,黃霧瀰漫,水聲如雷,景色十分瑰麗壯觀。三門峽水庫沒有淤廢,且安然地走過了30年的生命歷程。然而,當我們讚歎中華民族這一令世人驚絕的非凡智慧奇蹟時,卻不能不同時承認,三門峽水庫是一個留有遺憾的人類作品。


黃河懲罰了人類對它的輕慢和好大喜功,投入數以萬計人力和數億財力建成的三門峽水庫的運用遠沒有達到蘇聯專家的360米高程,也沒有達到「保守」一點的中國專家的335米高程。對它的使用實際上被迫採取了「限制」或「控制」。一般情況下按305—300米運用,最高的春灌水位也只達到324米。


水庫運用高程的降低,意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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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思緒萬千



——如此一來,出現了一個戲劇性的局面。陝西省境內的三門峽水庫庫區的土地實際上並沒有被淹沒,原先預計中的一片水泊澤國仍舊是陸地;準確地說,陝西境內的百萬畝良田實際被淹沒的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它們作為「水庫」,僅是非常短暫的「曇花一現」,之後,被水庫蓄水暫時淹沒的土地又重新裸露了出來……


土地還存在。這便是誘惑。


土地招魂般地誘惑著它的舊有居民。對他們來說,那是母親之地,那是祖宗之地,那是故鄉熱土,他們魂牽夢縈的伊甸園。列祖列宗陰魂不散地召喚著他們,他們想回那裡去……


不知有多少詩歌唱黃河,不知有多少故事敘黃河。


黃河是中國的歷史,是中國的面貌。今天,冷夢所著的《黃河大移民》陳述了黃河的一段歷史。這是一段人為的、催人淚下的史實:移民背井離鄉的痛苦,如螻蟻般生命的消逝,讀之不由使人的靈魂陣陣悸動。



1956,黃河大移民:伊甸園的失落


《黃河大移民》冷夢著 南方日報出版社 2011年2月版



「 因為我就是華陰人,我的家就在華山腳下離三門峽庫區不遠的地方。我對三門峽庫區的情況,從幼年時期就有著深切的了解。對《黃河大移民》以大悲憫的情懷所描寫的三門峽庫區移民的不忍卒讀不忍卒想的情景,我早年就有著深深的體會。黃河大移民,在黃河幾千年的文明史上,都將是讓後人刻骨銘記的大事件。《黃河大移民》,在黃河幾千年的發展史上,都將是一部具有史詩性的足以讓歷史震撼的作品。」


——嚴文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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