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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瑣記陳映真

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瑣記陳映真



編者按:

據台灣中央社消息,2016年11月22日,台灣作家陳映真於北京病逝,享年80歲。


作家尉天驄與陳映真相識多年,曾書寫兩萬字長文。文章初刊於2007年12月《印刻文學生活志》,2011年6月修改重寫。財新網經作者授權刊發。


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瑣記陳映真


文|尉天驄

(台灣作家)


每次想到映真,我經常感到他是寂寞的,特別在他六十歲以後,他雖然有了自己固定的思想系統,寫了一些批判文章(例如評論高行健、龍應台等),連續鼓動左翼文學的復歸,但由於政治意念過於強烈,反而處處流露著生硬的意味。而他在離開台灣前夕所顯示的落寞和猶疑,更一直留給我難以忘卻的印象。


回想起來,陳映真和我,以及一些朋友在年輕的時代都可以算是具有理想的一群。由於彼此都遭遇過不少的戰亂,大家都期待著一個公正的、互相關愛的社會到來。也就因為如此,每個人都以各自不同的夢想去思考著人類的未來,以至於所懷抱的理想主義便也瀰漫著質樸的烏托邦色彩;每讀到一本動人的小說,就止不住受到它的激動,把小說人物(如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當成自我學習的對象。


我們這些人也說不上來是左派還是右派,但痴迷到了某種程度,有時也會像歐洲學者卡爾·波普(K.Popper)自述的年輕時那樣,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塑造成流行的左派人物——「迷戀於浪漫的無產階級身份,甚至有好幾年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名體力勞動者,做著鐵路工人或木匠的工作」(引自雅各比R.Jacoby《反烏托邦時代的烏托邦思想》)。而當時,在一些可以讀到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著作和報道中,也經常見到這樣的風尚。如是,大家便很單純而誠懇地活在那一個想要獻身於社會的時代浪潮中。


幾十年過去了,整個世界都有了巨大的改變,在幾經折磨後,有的人夢醒了,有的人仍然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到了兩個世紀之交,更把人帶入一個迷惘的時代。有些人在青少年時期雖然是個堅決的無神論者,近些年卻到處奔波,宣揚藏傳佛學;有些當年的激進者,如今卻成了不折不扣的保皇黨。無論如何,他們都還算是幸運的,至少沒有遭到流放,成了現實政治體制下的冤鬼。

現實變了,人對於未來也就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不僅僅是年齡的因素,更是由於生命的成長使得心靈的認知有了差異。這就使得朋友間經常會產生難以溝通的難堪;「同學少年多不賤」,就成了這些年的普遍現象。


這種困局不僅是屬於個人的,更有著它的時代性。其中的是非成敗也難用幾句話、幾篇文章就說得清楚。當此之際,也許只有在回憶中重溫過去的歲月,在反芻中慢慢地體會其中的滋味。

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瑣記陳映真



陳映真作品

我和陳映真原不相識,儘管都是台北成功高中的學生。他本名陳永善,外號大頭,比我低兩級,和後來寫武俠小說的古龍同級。我們在不同的大樓上課,沒有講過話,但我對他卻有深刻的印象。那時,成功中學的教員大多是屬於蔣經國系統,學校的特色是循規蹈炬,陳映真是吉他社的社長,課餘之暇常坐在走廊上一邊彈著吉他,一邊低哼不知是什麼調子的歌,半閉著自我陶醉的雙眼,一副不大安分的模樣。學校的壁報上,他偶爾也發表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作品。


直到一九五九年我接編《筆匯》雜誌,才真正認識陳映真。那時我們都還在大學念書,我們相識的時候,他正寄居永和溪州小學的一位鄭老師的單身宿舍,那時我住在鄰近的中和,熟識以後便經常騎著單車去找他。兩個人盤坐在老舊的榻榻米上聊天,對於他的家庭也就有了較多的了解。


他有兩個家,一個是他生父的家,一個是他養父、也就是他伯父的家。生家有八個兄弟姊妹,全家人都深信基督教。養父已經過世,家中只有病弱的養母和年幼的妹妹。兩家人都過著清苦的生活。他活動在兩個家庭之問,讀大學後就在外面寄宿。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讀過一些舊俄時代和革命初期的作品,特別是民粹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著作,帶給他很大的影響。他最心儀的思想家是克魯泡特金,原因是高中的一位生物老師不喜歡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學說,而提出了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以及與他有關的種種事情。克魯泡特金的《一個革命家的自傳》《麵包與自由》《一個反抗者的話》《法國大革命史》便斷斷續續地給予陳映真很大的激動。而那些虛無黨的作為更令他嚮往不已。巴金翻譯的女革命家薇拉·妃格念爾的《獄中二十年》,以及《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所記載的那些獄中的生活,也就成為他心中的英雄形象。


有一次他談及那些人在隔離的獄中以敲壁的方式作詩彼此勉勵,就問我「那到底是怎樣的技術?」當然我也不會知道。於是他就把自己景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作品,統稱之為安那琪主義。安那琪是無政府主義的原文Anarchism的譯音,經由他的融合,便成為一種帶有社會主義意味的人道主義的關懷;再加上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人作品的影響,便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強烈的啟蒙。這啟蒙是充滿夢幻和詩意的,當然也帶有程度大小不同的激情,像人的初戀一樣,儼然成了他一生中最珍惜的回憶。一九七五年,他經歷七年牢獄之難後,仍在一篇《賀大哥》的小說中,對此有著津津樂道的回味:

賀大哥交給我的第一本課本,是黑色封面的《普希金傳》,讀著這箇舊俄的天才詩人,集貴族、無賴、紈絝、天使和反叛者於一身的詩人,恁恣而斗膽地挑激命運中狂亂的歡樂和危噩的詩人的一生,對於在平庸和馴大的我,是不曾有過的震動。接著,我遇見了克魯泡特金,隨著他到過民國前的風雨的東北,隨著他走遍腐敗而頑固的俄國,隨著他遇見直斥虛偽的禮儀,好學深思,稱頌真誠的人類愛的、被屠格涅夫稱為「虛無主義」者的俄國青年們;我也看見了整個當時在動蕩中的西歐的動人心的風潮。


他所執著的理想主義便是由此而滋長出來的。此外,一提到新文學的創作,他最欽佩的一個人就是魯迅。當他談起來時,簡直就把自己當成了魯迅的私淑弟子。

理想主義者的蘋果樹——瑣記陳映真



陳映真以「許南村」為筆名的評論作品。


其實,這樣的思想歷程也不僅限於陳映真一人,當時與他年齡相近的人,包括我和一些朋友在內,也幾乎都有過同樣的經驗,只不過各人情況輕重有別而已。那是一個沉默的年代,也是一個盼望的年代;於是朋友與朋友、個人與自我之間便對下一步要走的路,提出各自不同的詢問。記得有一次在舊書鋪找到一本波蘭作家顯克維奇(H.Sienkiewicz)詮釋歷史的小說《你往何處去》,這書名便立刻引發出朋友問相互的反響。這是一個新的時代,陶淵明式的桃花源已經無法滿足人的需求,於是承襲五四遺風,很多從外地傳送過來的烏托邦思想便成為人們探討未來道路的源泉。舊俄的無政府主義和一些作家所信奉的:關懷貧窮、反對不公、抗拒專制、鄙視奢華、追求簡樸的生活法則,也便混合、傳承下來成為知識界的美學。它們可以稱為左派,但與政黨並無關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這樣的思潮漸漸在台灣散發開來,絕非空穴來風。陳映真作品的出現,正代表這一發展的趨勢。


那時代,只要能點燃一些理想主義的火花,就會把人聚集起來,於是我辦《筆匯》時,就邀他寫稿。他在《筆匯》發表的第一篇小說《麵攤》,用的是「陳善」這個筆名,是在一九五九年。他文字的魅力,優雅的語言、溫馨的人間關懷,隨即讓人眼睛一亮,也開啟戰後台灣小說的新紀元。此後,直到《筆匯》停刊,他先後又發表了《我的弟弟康雄》《家》《鄉村的教師》《故鄉》《死者》《祖父和傘》《貓他們的祖母》《那麼衰老的眼淚》《加略人猶大的故事》《蘋果樹》,和一篇談論鍾理和的小說集《雨》的隨筆,並成為《筆匯》的同夥。他先是每一篇使用不同的筆名,後來才聽大家的勸告固定用「陳映真」的名字發表作品。關於這個名字,他講了一番來歷,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說:在生父家,他是男生中的老二,原名陳映善,和哥哥陳映真是孿生兄弟。哥哥九歲那年,忽然天逝,他的父親痛苦得難以支持,就每天跑到野外的河岸指著老天咒罵,不停地把石子朝向河的深處丟去,這樣無告的申訴過了一段時期以後,憤恨竟然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他心中原來對上帝的虔誠不但復活了,而且更加牢固起來。這種像克爾凱郭爾(S.Kierkegeard)式的由信仰到絕望,再由絕望臻升到更加堅實的信仰的辯證過程,一直讓陳映真困惑不解,也一直成為他一心想解開的死結。我聽他這樣敘說著,當然也無法有更深一層的思考,只是對他說:「你用哥哥的名字來寫作,把你變成他,又把他變成你,不知他對你所要表達的,有沒有意見?」並好幾次慫恿他去鶯歌,在他哥哥的墓前照一張相,題曰:「陳映真在陳映真墓前」。


他的這些作品不但明顯地承繼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風,而且比之茅盾和巴金等人,他的語言和描寫,以及向自己心靈深處的挖鑿則更為細緻。而在其間所流露出來的纏綿不斷的詩一般的韻致,類似基督教《聖經》中哀歌式的獨白,全篇中難以拆散的憂鬱情結,頹廢中的無助和無奈,以及窒息中的重重壓迫感,都讓人有著難以承受的虛無,卻又在虛無中讓人感到親切和熟悉。這種吸引力讓很多年長一輩的人覺得重睹魯迅《吶喊》和《彷徨》的風味:而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些作品雖然瀰漫烏托邦的夢想,但蛻化自於安那琪的理想主義,卻也可以使他們在迷茫中感受到一股新銳的力量;特別對於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的那些能仍然困守在頹廢中,自我感傷、相濡以沫、互相取暖的一群來說,也在無形中為之開啟了更大的思考、追尋的空間。陳映真這一時期的作品所以受到注目,這是最大的原因。


陳映真一向自認為是個思想型的作家,這表明他的作品具有較深層次的內涵。他的人生態度固然可使其寫作不落入世俗的窠臼,卻也讓他的心靈陷入異乎常人的糾葛和矛盾之中,特別像他這樣一個從一生下來就浸沉在宗教信仰中的人。他的這種生長的過程,使人想到一位從舊俄成長出來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的話:「一個童年就被宗教孕育的人,宗教往往會為他帶來兩種性格,一方面讓他覺得在塵世之上總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在指引他,使他喜歡文學、藝術、音樂,認為經由它們,讓他在其中總感悟到有某種堅實的力量使他活得具有意義。而與此相對的,這也使他鄙視世俗的一切享樂,包括個人的情慾在內,都經常使之有著墮落的恐懼。二者的糾葛常使他的精神飄搖不安,不知何所去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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