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愛，就有了光

愛斯基摩人住在北極。北極很冷，愛斯基摩人很少，經常是自己一個人待在一個地方。他們覺得孤獨的時候，就對著水說話，水凍成了冰，也把他們說的話存在冰里了。他們把冰放在一個地方，另一個人看到了，想聽他們說的話，就把冰放在火上烤。想聽得快，就用大火烤，讓冰融化得更快；想慢慢兒聽，就用小火烤，讓冰一點一點地融化。

有些話，適合用大火烤，快快地聽；有些話，就必須用小火烤，而且最好是在寂靜的夜裡，自己一個人慢慢兒地聽，比如，朱生豪的情書。

王國維先生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各為其代表。如果要為民國時期選擇一種代表性文學，我想，情書是可以作為備選的。民國以前，男女地位懸殊，男性不能以平視的角度對待女性，自無情書可言；民國以後，車、馬、郵件都很慢的時代也逐漸成為歷史，缺少了漫長的等待，情書也就失了它的意蘊。

民國情書，大家迭出，風格各異，有徐志摩的甜膩，有胡蘭成的華美，有郁達夫的濃烈……然而，要說誰能把「我愛你」三個字說出千百種花樣，說得讓人心裡痒痒的、酥酥的、甜甜的、羞羞的，讓人的眼角、嘴角、心尖尖都填滿愛情的光芒，竊以為，個中翹楚還是朱生豪。

不信？我們先來讀幾段。

凡未認識你以前的事，我都願意把它們編入古代史里去。你在古時候一定是很笨很不可愛的，這我很能相信，因為否則我將傷心不能和你早些認識。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

天冷下雨，沒有東西吃，懶得做事，只想倚在你肩上聽你講話。如果不是因為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遠和你廝守在一起。

如果我想要做一個夢，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遠處，青天在頂上，溪流在足下，鳥聲在樹上，如睡眠的靜謐，沒有一個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著飛著躲著捉迷藏，你允不允許？

你允不允許，這樣的話，進駐你的心間？反正我是無法拒絕。

1932年秋，之江大學四年級的學長朱生豪認識了一年級的學妹宋清如，從此，兩人開始了長達十年的通信。至1942年5月，二人結為夫妻。這本《醒來覺得甚是愛你》，便是朱生豪與宋清如十年間尺素傳情的產物。

這些情書是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也是朱生豪寫給他自己的。據宋清如回憶，朱生豪不止一次地說過，所謂愛的對象主要是自己想像出來的。所以說，這些情書的對象，不僅是宋清如，還是朱生豪想像中的宋清如，他是在面對想像中的宋清如，傾訴自己的愛，傾吐自己的心扉。

因為如此，他的愛是純粹的，因為如此，他的話語是從內心真實流淌出來的，沒有矯飾，沒有渲染，純然一派天然，自由自在。

在讀這些情書的時候，我時常想像朱生豪寫情書時的狀態，心情不好時，就蹙著眉，懷著愛意惡狠狠地寫，寫完之後，眉頭就展開了；心情很好時，就咧著嘴，懷著愛意樂呵呵地寫，寫完之後，就樂得蹦起來了。無論心緒是窳劣的還是歡愉的，經過情書的過濾，就都凈化成了純純的愛意。

朱生豪一生困頓，1944年便在貧病中辭世。然而我想，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心中裝滿了愛。《聖經》有雲，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我想，上帝肯定是搞錯了，應該是先有了愛，然後才有了光。

朱生豪說：「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船，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我說，我想在公交車上看小說，在樹林里看詩，在夢裡看《山海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你寫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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