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和兒童優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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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約翰·斯皮克曼（John Speakman）

翻譯/張麗娜

請設想這樣一個場景：你站在鐵軌的旁邊。向右看，軌道延伸到遠處，而向左看，軌道則通向一個兩邊都是峭壁的窄小峽谷。峽谷中有5位工人正在鐵路上施工。你朝右看時，發現有一列火車正在駛來。峽谷中的人被峭壁擋住看不見火車。可以確定的是，當他們看見火車的時候，就來不及離開鐵軌了，而火車此時也來不及停車，一場災難將不可避免。這時候，你注意到面前有一個操作桿，可以扳動道岔將火車引導到附近一條廢棄不用的鐵軌上。

問題迎刃而解—你可以改變火車行駛方向，避免人員傷亡。可是，當你順著這條廢棄的鐵道看去，又發現有一個工人正躺在上面睡覺。所有這些人離你都太遠，聽不見你的喊聲。如果你跑到正在睡覺的那個人那裡讓他離開，就沒有充分的時間來扳動操作桿改變火車的方向。你會怎麼做？你會不會扳動道岔改變火車的前進方向，使得一個人被傷害，以此為代價來救另外5個人？

上述困境經常被稱為「電車難題」，因為在其他一些版本中講的是一輛沿著鐵軌開來的失控的有軌電車。這個問題是由哲學家菲利帕·福特（Philippa Foot）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來的。在最初的版本中，你是一位電車司機，而電車的剎車失靈了。這個版本中在兩條軌道上的人都被綁在軌道上，無法逃走。擺在你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你會轉動方向盤讓電車駛上旁邊一個人的軌道嗎？這樣一個困境其有趣的地方是，人們一下子就能抓住要害。如果你只是簡單地把選擇擺在那裡，那麼絕大多數人會意識到「目標」應該是減少傷亡，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以傷害儘可能多的人為目標的競賽。面對電車難題時，大多數人（平均90%）會選擇改變電車路線至旁邊的軌道，以撞死一個人為代價，拯救5個人。電車難題曾經被人們廣泛使用，作為探討道德問題的一個工具。

20世紀70年代，美國哲學家朱迪斯·賈維斯·湯姆森（Judith Jarvis Thomson）對電車難題稍微做了一些改動。湯姆森的困境版本中，你沒有站在鐵路道岔處，無法改變火車行駛方向而使火車撞上旁邊軌道上的鐵路工人，而是站在主軌道上方的橋上。橋上坐著一個很胖的男子。如果你把這個胖男人推下橋，落在鐵軌上，就剛好能讓車停下來，從而拯救那5個人。你會把他推下橋嗎？這種情況下，很多人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這兩個版本的場景，後果是一樣的，但是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很多年來，關於人們為什麼在第一個場景里會扳動道岔，而在第二個場景里不會把那個胖男人推下橋，一直有很多爭論。看起來，「做某件事」和「讓某件事發生」在道德上是有巨大差別的。在第一個場景中，我們扳動道岔只是「讓」火車壓死鐵軌上的那個人。而在第二個場景中，我們需要親自「做」殺人這件事，而這在道德上是更難以被接受的。

最近，從電車難題又引申出來一個很有意思又很實際的問題。設想一下，你是一款無人駕駛汽車的程序設計員。這輛汽車沿著馬路向前行駛，突然在路中央遇到5個人。這時，汽車已經來不及停下來，如果汽車不改變路線的話，那5個人將被撞死。可是，在人行道上卻站著一個行人。你是否會設計程序，讓汽車在這種情況下避開那5個人而撞死人行道上的那一個行人？無人駕駛汽車是否應該像人類那樣對電車難題做出反應？從邏輯上講，按照90%的人的選擇，你應該編寫程序讓汽車撞死人行道上的那一個人。但是現在再考慮一下這樣的情況。如果你已經設計了這樣的程序，可是無人駕駛汽車遇到如下的情形：那是一個人行橫道，根據交通信號燈指示，此時行人不應該橫穿馬路。這時有5個喝醉的人走過來，他們看見了紅燈，但依然橫穿馬路。此時，一個清醒的市民就站在路邊等待信號燈變綠然後通過馬路。根據無人駕駛汽車的預設程序，遵守交通法規耐心等綠燈的市民會被撞死，而另外5個無視紅燈的醉漢卻會得救。這樣的程序設計合理嗎？作為程序設計員，你會不會因此被指控謀殺？

之所以講起有關電車難題的這些事，是因為2016年6月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發表，文章里用電車難題作為研究方法的一部分。文章發表在《醫學與健康（生理學和精神科學）》[Medicine and Health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 期刊上，是關於騎士精神的。騎士精神是大約八九百年前起源於中世紀歐洲的一種行為準則。它包含一系列行為規範特徵，比如在戰鬥中追求榮譽、捍衛真理和誠信。

可能騎士精神中最廣為人知的一條就是面對一位女性時，一個男性應當具備什麼樣的行為。特別是，男性應該保護女性，對他的配偶以及其他所有女性謙和有禮。這種行為最好的例子就是，當災難發生的時候應該先救婦女和兒童。「婦女和兒童優先」經常和海難聯繫在一起。原因是，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有關輪船應該攜帶的救生艇數量的規定還非常少。因此，輪船上通常都沒有充足的救生艇來營救所有乘客和船員。

作為騎士行為的傳承，根據「婦女和兒童優先」原則，在災難來臨時，救生艇上的座位應該給婦女和兒童，而男人們則應留下，與船一起沉入水中。歷史上真正踐行這條騎士精神的首個記錄發生在1852年英國伯肯黑德號（Birkenhead）沉船事件中。然而，最為著名和令人震撼的例子，則是1912年泰坦尼克號（Titanic）的海難。當時，確認輪船即將沉沒時，請示船長是否開始將婦女和兒童送到救生艇上。船長回答道：「是的，婦女和兒童上救生艇，然後放下救生艇離開。」不幸的是，這一命令代價高昂，因為有的船員理解為「婦女和兒童優先」，但其他人則理解為「只有婦女和兒童能上救生艇」，因此一些救生艇即使還沒有坐滿，但如果附近沒有其他婦女和兒童，就會被放入水中，而拒絕讓男人上去。有些男人試圖登上尚有空餘座位的救生艇而被船員開槍打死。最後的統計顯示，船上74%的女性獲救，而80%的男性喪命。倖存的男性還受到來自媒體和社會的嚴厲譴責，污衊他們是懦夫，這或許會讓他們中的一些人覺得還不如隨巨輪一起沉入海底。

在現代社會裡，女權運動已經在女性平等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然而，這種騎士行為準則仍然在指導著人們的行為。發表在《醫學與健康》上的研究也令人吃驚地顯示了這樣的情形，這項工作是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劍橋大學的科研人員合作完成的。第一個實驗就是前文描述的第二個版本的電車難題，如果橋上是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男人和女人都不太可能將她推到橋下去。在第二個實驗中，先給研究對象發一筆錢（約200元），然後告訴他們，實驗結束時這筆錢將會乘以10作為最終的獎賞，即最終的獎賞可以高達2000元。但是，這中間有一個小關卡。實驗中有一部分內容需要和一位搭檔互動，如果想要最後拿到10倍的獎勵，必須要給這個搭檔幾次輕微的電擊。實驗結果顯示，如果搭檔是女性，參加實驗者就不太可能讓搭檔遭受電擊從而拿到獎勵。這些實驗說明，我們的處世態度里還是存在強烈的性別偏見，可以追溯到當年的騎士精神和行為準則。文章的作者之一、哥倫比亞大學的莫波斯（Mobbs）博士評論說：「我們的社會認為傷害婦女在道德上是更不可被接受的。」

然而我們真是這樣的嗎？女性真的能比男性得到更多的保護么？這些思想遊戲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它不需要我們真的去做什麼，並且大家也都知道場景是虛擬的。沒有火車真的會開過來碾壓正在小憩的鐵道工人，沒有人會真的被推到橋下而必死無疑，玩這些遊戲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們的行為可能會被實際得多的因素所控制。以橋上那個人的情形為例，如果你把人從橋上推下去擋在列車前面，肯定會被指控為謀殺罪，被判入獄很多年，甚至被判死刑。試圖拯救遠處鐵軌上5個人的性命並不足以作為充分有力的辯護，因為控方會反駁沒有人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一定會被火車撞死。換句話說，你只是為了避免一個未知的有人被害的可能，確鑿無疑地害死了一個人。

現實生活中，沒有人會冒這麼大的風險。此外，電車難題本身的設計也非常異想天開，無法為現實生活中人們面臨道德困境時的選擇提供很好的參考。事實上，電車難題還有一些更加接近現實的版本，會導致截然不同的結局。其中最有名的一個也是由湯姆森設計的，場景是在醫院裡，有2個人需要移植腎臟，還有另外3個人分別需要移植心臟、肺和肝臟，否則5個人都會死掉。在這家醫院裡還有一個斷腿的人。那麼，你會不會把斷腿的病人殺掉，取出他的器官來救另外那5個人？毫無例外地，當人們面對這樣一種場景時，都不會選擇殺死斷腿的人來救另外5個人。而在道德意義類似的電車困境中，90%的人會選擇殺死1個鐵路工人而不是另外5個。也許是不同的行為可能會帶來的現實後果改變了人們的決定。

那麼，「婦女和兒童優先」現象又會是什麼樣呢？我們有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數據，例如泰坦尼克號災難中，人們確實讓婦女和兒童優先獲救。人們真的都是這麼做的嗎？泰坦尼克號因撞到冰山而沉沒3年後，英國的一艘遠洋郵輪盧西塔尼亞號（Lusitania）被德國潛艇的魚雷擊中，沉入海底，約1200人喪生。倖存的至少750個人中，主要是16～35歲的青壯年男性。這兩起悲劇，哪一個更能代表人類的行為？4年前，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一對教授夫婦米凱爾·艾林德（Mikael Elinder）和奧斯卡·埃里克森（Oscar Erixson）著手來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分析了過去300年間的18起重大海難的數據，涉及死亡人數超過15000人。這項工作2012年發表在《美國科學院院刊》（PNAS）上，他們的發現令人深省，幾乎完全顛覆了人們關於騎士精神的看法。當遭遇沉船事件時，與男性相比，女性明顯處於劣勢，這個劣勢似乎與輪船多久會沉沒無關。沉船時間的長短經常被認為是造成泰坦尼克號和盧西塔尼亞號倖存人員組成比例不同的主要原因。女性優先的觀念在一般情況下有可能會給女性帶來更大的機會，但在沉船事件中，過去100年間女性的生存概率實際上是每況愈下。我們可能喜歡騎士精神中保護婦女以及「婦女和兒童優先」那些觀念，特別是當我們在玩心理學遊戲的時候。但是，當船真的在沉沒的時候，人們真正遵循的規則更可能是「人人為己」。

作者介紹：

John Speakman

博士，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中國科學院遺傳與發育

生物學研究所

「千人計劃」引進人才

2016年11月入選美國科學促進會2016年度AAAS會士

美國科學促進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Science—AAAS）成立於1848年，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歷史最悠久的學術組織之一，涉及所有的科學研究領域，其宗旨是推動科學家間的合作，激勵科學使命，支持科學教育及謀求人類福祉。AAAS現有超過9.5萬常規會員和約8000位會士，其中大多數都在美國。美國科學促進會也是《科學》雜誌及其他學術雜誌的出版者。截至2016年，共有10位主要工作單位在中國的科學家入選AAAS會士。

來華工作5年以來，John Speakman在Science、Cell Metabolism等雜誌上發表了超過100篇文章，他的整個學術生涯中發表文章超過470篇，其中有11篇發表在Nature、Science雜誌上，2次登上Nature雜誌封面。

John Speakman博士自2014年在《科學世界》雜誌開設專欄，本文選自《科學世界》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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