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頭」借題問路笑罵幾多無真不俗

原標題：「一群老頭」借題問路笑罵幾多無真不俗

林墉以擅畫「大美人」而馳名美術界。在尚未開放的時代，他以精美的筆觸、艷麗的色彩，向人們展示了許多人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女性形象。王璜生曾這樣描述當時林墉畫的「大美人」：「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讓大美人的那雙大眼睛瞪得你心驚肉跳；也可以讓那些女人身體上的線條飛動起來，如雲如水如夢如幻；更可以讓畫面的色彩大紅大綠大黃大紫，令你疲倦的神經不知所措。」

不過，只有極少人知道，其實林墉還擅長畫「老頭」，近日於廣東美術館進行的 「一群老頭」展，就將林墉筆下的「老頭們」進行了一次集中的展示。鍾馗、辛棄疾、蘇東坡、達摩……這些歷史中的文人、騷客，抑或是不知名的老頭，在林墉的畫筆下呈現出極具個性化的風貌，再配合林墉風格的詩文，更顯得妙趣橫生、意味深長。林墉說：「畫美女對我來說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動腦子；但這些老頭，我畫的就是我自己……如此而已。」

文/圖 廣州日報記者金葉

用「奢侈」的技巧給觀眾打一個啞謎

林墉愛美，從他筆下的美女就可見一斑，但他畫筆下的老頭卻是另外一副模樣：他們太不講究修飾了，總是鬍子拉碴、怒髮衝冠、不修邊幅的模樣。一幅名為《秋山有菊》的畫中，那個須髯如戟的莽壯大漢形象就頗具代表性。但他卻正對著一朵菊花茫然出神，又透露出一種別樣的萌。

林墉筆下的老頭都有一個粗獷的身形，即便是文人蘇東坡也不例外；但他們同時又都有一顆細膩敏感的內心，哪怕以捉鬼為己任的鐘馗也是如此。鍾馗過去出現在藝術作品中，十有八九是在抓鬼。而林墉卻畫《鍾馗送春來》。鐵塔一般的錚錚漢子，竟然在自己的背後藏著一朵花，臉還紅紅的，有點羞澀。

除了愛花，林墉筆下的鐘馗還愛睡覺，他畫了好幾幅正在睡覺的鐘馗。邊上配的詩文透露了他的心機：「細思進士也應有此休息」。或許他覺得，鍾馗能睡得如此甜美，是因為他雖然捉鬼但是心中無鬼，「夜半敲門心不驚」的緣故？

除了鍾馗，林墉筆下的其他老頭，也經常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有一幅作品中，一個不知名的老翁在青山綠水中睡得深沉酣暢渾然忘我，林墉管這個狀態叫「青山如睡，大智若愚。」讀來令人莞爾。

黃永玉曾經說，林墉這個傢伙，在技巧上的揮灑已經達到了「奢侈」的程度，在另一些人那裡苦苦追求而不可多得的東西，在林墉那裡卻已經流於「鋪張浪費」了。毫無疑問，「老頭展」中，觀眾可以飽覽一番林墉獨具的那種「鋪張浪費」的繪畫技巧：紛繁恣肆的線條，瀟洒縱逸，又有音樂般的律動感，令人著迷。

但更令人著迷的，則是那些詩文。林墉說，他的很多畫都是「急就」而成。但後期琢磨的時間卻比較長，尤其是詩文，寫在哪兒，怎麼寫，寫多大，都要細細思量。有時只是一個字應該怎麼用，他也要權衡半天，他視其如同遊戲，樂此不疲。也正因此，林墉的老頭畫，一定要詩書畫一起品讀，才能得其真味。

如果說，那些令林墉享譽盛名的美女圖，反映的是林墉對美好世界的嚮往；那這些老頭圖，則面向他自己的內心。

那個「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蘇東坡；那個認為看書不如看石、但又認為「我心非石，何需拜石」的桀驁老頭；那個一手抱著酒壺、一手執桿釣魚，心裡琢磨著「今夕有酒，魚何不來」的執著漁翁；那個在葫蘆架下自飲自斟，慨嘆「人生最是茶味甘」的和尚；那個衣衫襤褸、首如飛蓬，但瀟洒得要命，相信「自有穹廬障風雨 」的浪蕩漢子；那個「高山無流水，且自抱殘琴」的高仕；甚至是那個一手拿著菩提葉，一手拿著牡丹花，左思右想看來看去，心裡念叨著「佛說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的小沙彌……全都是林墉自己。有智慧、有高傲、有孤絕，有落寞、有淘氣、還有點神秘。這場畫展，又像是林墉給觀眾打的一個啞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群老頭，是「借題問路，嘲諷自己。罵幾多，笑幾多，歲月無情，你來猜猜？」

畫的那些老頭其實是我自己

甚至包括挖苦自己的東西

廣州日報：大家所熟悉的，是畫美女的林墉。我注意到其實這批「老頭畫」都是您創作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這麼精彩，但為何大家對此知之甚少？

林墉：二十年前，這批畫當中的大概十張，就在廣東美術館做過展示。那時候，人們對這個不感興趣。其實直到現在，大部分人喜歡的還是林墉畫的美女。很多人找上門來，帶著錢，點名要我畫美女。但其實，我畫美女是不用動腦筋的，隨便畫就是這個東西。但我畫老頭，畫的是我自己，是我心底的一些東西、我想要的東西、我喜歡的東西，還有在心底挖苦自己的一些東西。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很多畫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解釋不通的地方。作為旁觀者，你不一定知道我這幅畫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廣州日報：這些老頭好像有個共同點，外表粗獷、內心柔軟，還有些孩子般的淘氣。

林墉：我想把丑和美糅合在一起，展示一種感動人的東西。比如我畫鍾馗拿著一朵花。而且他把它藏起來。這個意思是說，鍾馗心裡在琢磨，這朵花這麼美，我究竟應該給誰，他還沒有想好，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我不斷畫鍾馗，就是想借著他的形象，把我心中那種前前後後、猶猶豫豫、好好壞壞交揉的感覺表達出來。

廣州日報：您還畫了很多的蘇東坡？

林墉：我對他很感興趣。他一輩子都不得意，其實跟我一個樣。別人都以為我很得意，生活、家庭、事業，都很幸福，但我就是對自己高興不起來，因為在畫畫上總是對自己不滿意。美好、開心，都是一下子的、某個時刻的事，高興一下，問題很快就來了。畫畫就是這樣，剛畫完的時候覺得不錯，過兩天再看看問題就出來了，我的家裡從來都不掛自己的畫，畫好了都收起來，因為不滿意。

廣州日報：您筆下的女性都特別美，但男性的外表卻很不講究。對男性和女性之美的標準似乎不太一樣？

林墉：你可以說我是個女性主義者。我家裡有四個姐姐，還有媽媽、姑姑，我十來歲之前，可以說無時無刻不被美好的女性包圍著。她們讓我笑、陪我哭，給了我很多關懷。所以我這輩子，看到女性，覺得都是沒什麼缺點的。哪怕有些女人、女孩，她們的野心、想法，我站在旁邊看得很清楚，但還是覺得她們可愛、古靈精怪。但一個大男人，無論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我都覺得瞧不起。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情我都做得不錯啊，所以就不覺得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廣州日報：這批老頭畫，除了畫精彩，詩文也很精彩。似乎很有《菜根譚》的感覺？

林墉：寫《菜根譚》的洪應明，我一直對他很佩服，也喜歡他的文風。我在寫詩詞的時候，也喜歡採用這種風格。幾個特定的詞，我變動一下，覺得很有意思。有人覺得沒有什麼必要，但我喜歡。一些常用的詞，古靈精怪一用，就有了一點光彩。這個很講究，要花很多時間。包括題字的位置在哪裡，不是隨便的，都花了很多時間。我不追求第一 但我想做唯一

廣州日報：看得出您看了很多的書。對畫畫來說，看書很重要？

林墉： 我平常畫畫的時間並不那麼多，大部分的時間用在看書上。我還花很長時間跟人聊天，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我初中的時候就偏愛文學，尤其是詩詞。到了大學，又專門讀了很多哲學書，不是想成為哲學家，是因為我不懂，所以就找來看，由此知道了中外哲學家們的各種說法。我發現他們每個人的說法都是極其偏頗的，但其實越是完善的觀點，就越偏頗，越偏頗也越成一家之說。但我最大的問題，是一直沒找到自己認可的說法，總是難以確定。我一輩子都這樣。左和右、進與退、取和舍，總是在矛盾。

到現在，我還是花很多時間在文學上面做文章。花很多時間在一些大家習以為常的字上，反覆琢磨。找一本新華字典，每個字，你拆開來反覆看、想，都是意味深長的，讓你哭、讓你笑，可愛得一塌糊塗。

廣州日報：聽說您現在主要在畫山水畫，不畫老頭了嗎？

林墉：現在不畫老頭了，也不畫美人了。我自己早就有安排，年輕的時候畫人物畫，晚年畫山水，我老早就這麼想，因為人物畫要先鍛鍊出來，它比較具體，比較容易畫。花鳥也不算太難，但是山水就難了。我就把它安排在最後。

我這個人比較狡猾，不想一下子給人亮完了。我不喜歡別人給我貼標籤。說林墉畫美女，說林墉的畫色彩艷麗。你知道我以後要畫什麼嗎？我反覆說了，我的畫是什麼樣子，別著急下定論，等我死了，才是最後的模樣。

明年，廣東美術館會有我一個全新的展覽，全是山水畫和花鳥畫，都是這幾年畫的，沒有給人看過的。我相信大家會覺得有點意思。它可以算山水畫，其實也不是山水畫。為什麼呢？看了才知道——不是說我畫得古古怪怪的，而是說我畫成了自己的樣子。

畫成自己的樣子，是我這一輩子都講究的事。我有個野心，就是不想畫得跟自己、跟別人一樣。我曾經很威風過，我完全可以不做了。但是不行，因為我對自己不滿意。我到今天七十五歲的人了，還在挖空心思做出一些新東西來，有幾個人能做到呢？對此我還是很驕傲的，因為我一直到現在，都在做自己。

我也知道，我努力做的這些，可能不顯得有什麼重大的意義。我很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能人，也不是一個偉大的人。我不敢說自己是最好的，但我可以做到不一樣，我先做到不一樣。我不追求第一，但我想做唯一。

廣州日報：您曾經說過，中國畫很難畫的，不到七十歲畫不好。您現在已經七十歲了，覺得在藝術這條路上，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林墉：我15歲的時候，就堅定了要走中國畫這條路，當時就知道中國畫很難，畫好要到70歲。我曾經堅信自己70歲的時候能畫出一些像樣的東西，我現在已經70歲了，還是沒有覺得自己畫好了。我感覺還有很明確的一些事情要做。我得了腦瘤，本來是不能再畫了，但現在可以重新畫畫，這非常幸運。但很多因素都不行了，眼睛看得不那麼清楚，畫畫的靈感也鈍了好多。但我也看出來，所有的事情，當它有了個缺點的時候，也就有了一個優點。比如說到我現在的年紀，手和眼睛不行了，但最大的優勢是在知識方面，比年輕的時候吸收的要多得多了。

我想追求的東西，到現在還沒有追求到，我也知道可能沒太多力氣追下去了。但我的勇敢是，還會一天天地繼續畫下去。最後還能做多少，現在很難說，我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到最後，再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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