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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的中國書籍史研究有何新動向

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梳理書籍的歷史脈絡,是近年來備受關注的一種研究趨勢。在這一方面,對歐洲書籍的社會文化史考察,已經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參照;同時,對中國書籍的社會文化史書寫,在英文世界裡也相繼有新成果問世。筆者在此選取三部與中國書籍史有關的英文近著,略作引介,並附上筆者目之所及的其他相關著作題名,不盡之處,還望同好繼續補充。



歐美的中國書籍史研究有何新動向


Burke, Peter, and Joseph Peter McDermott. 2015. The Book Worlds of East Asia and Europe, 1450-1850: Connections and Comparisons.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彼得·伯克、周紹明:《東亞和歐洲的書籍世界,1450-1850,聯繫與比較》,香港大學出版社,2015年。


本書是2009年在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舉辦的一次會議之後整理而成的論文集,由八個章節組成,包括導論、結語、以及六篇專題論文,書後還附有一篇簡短的文獻綜述,回顧英文世界中具有代表性的有關東亞和歐洲的書籍史著作。本書的一個主要看點在於,作者們試圖在東亞和歐洲的書籍世界中搭建對話平台, 通過比較的視野,分析書籍在不同區域的生產、流通和消費情況。本書把考察的時間段限定在1450-1850,也是基於比較的考量,因為這一時期傳統上被認為是「歐洲擴張的年代」(第5頁),同時,這一時期也是東亞印刷對外傳播的重要階段,有理由推測,在東亞和西歐接觸的四個世紀里,書籍曾是不可或缺的溝通媒介。本書力圖展示,像白銀、茶葉、瓷器等物品一樣,書籍也能夠在全球史書寫中佔有一席之地。


本書的對話性,首先體現在編者的組成上。作為歐洲文化史領域的專家,彼得·伯克已有不少專著被譯介到中國,而同樣任教於劍橋大學的周紹明,亦因其對中國書籍史和社會經濟史的研究而為國內史學界熟知。就筆者所見,本書是兩位學者的首度合作,他們共同完成了導論、結語、以及一篇專題論文《工具書的湧現,1450-1850》(The Proliferation of Reference Books, 1450-1850)。其次,書中的每篇專題論文都未局限在對一個國家或是一種文明的討論,而是穿梭在東亞和西歐的書籍世界裡,對同類出版物進行橫向比較。例如,彼得·伯克和周紹明比較了幾種常見的工具書在中國和歐洲的發展與區別:年表(chronologies)、地圖冊(atlases)、書目(bibliographies)、字典(dictionaries)、百科全書(encyclopedias)。最後,作者們也不同程度地論及了比較史研究所面臨的問題與挑戰。仍以工具書為例,這種挑戰直接體現在找出東亞和歐洲的對等性出版物、選擇具有兼容性的分析術語、評估兩地出版物之間潛在的相互借鑒程度等。

本書收入的另外五篇專題論文,兩篇由研究中國史的學者周紹明和包筠雅(Cynthia Brokaw)撰寫,前者曾著有《書籍的社會史》,後者也有討論福建閩西書籍交易的《文化貿易》一書出版。在本書的專題論文中,周氏主要考察了「非商業性出版」,即家刻、寺觀刻以及官刻等不以盈利為目的的出版活動,他以徽州的研究為例,指出在明清時期,宗族社會的興盛促進了當地非商業性出版事業的發展。他還進一步討論了這些出版活動對明清時期的文化政治產生的影響。他提到,當時文人對印刷出版的興趣,部分來自於他們可以藉此抒發己見,而一旦他們的觀點獲得相當程度的認可,就可能受到出版商青睞並通過市場得到更大程度的傳播。他認為,由親屬或是門徒負責的非營利性質的出版物,能夠最大程度地體現作者本人的聲音和身份,從而強化了作者對出版物的控制權(即便有些出版物等到作者身後才問世),而明清時期的這種有熟人介入的雕版印刷活動,在20世紀則漸趨式微(當然,20世紀的書籍生產和文化政治的關係是另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而本文顯然無意深究到底)。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包氏主要關注了江南地區以外的商業性出版活動,著重探討以下幾個方面的議題:雕版印刷工藝在明清時期的書籍文化中扮演的角色,出版業的版圖從東部沿海向內陸地區的擴展過程,讀者滲透到經濟條件差、教育程度低的百姓,清代的書籍分配路線的發展,在此基礎上得到傳播的商業書籍文化的內容,以及上述書籍出版和流通模式所引發的文化和政治的反響。她提到,在17-19世紀里,中國和歐洲的印刷出版核心地帶有明顯的不同,簡言之,在中國有一種去中心化的趨勢,即在遠離江南和北京的鄉村和內陸地區,湧現出不少重要的出版地;而在歐洲,大城市則始終在出版領域佔據主導地位,主要的出版地包括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安特衛普、法蘭克福等。而這種區別,與當時中國和歐洲在交通、金融、印刷技術等方面的發展差異有直接關係。其他三篇專題論文的作者,來自劍橋大學的不同學院,都有書籍史方面的專著出版,不過目前國內的介紹不多。來自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的David McKitterick教授關注歷史目錄學的問題,提醒研究東亞書籍的學者注意避免西方書籍史學者在處理研究資料時遇到的陷阱,例如用印刷本和手稿的統計數據來討論識字率、貿易、流動性等問題;來自莫德林學院(Magdalene college)的James Raven研究員關注書籍的流通問題,其對出版物的「公開」程度、書籍分配的代理人、地域和社群的覆蓋範圍等方面的論述,與包氏有直接的對話;來自羅賓遜學院(Robinson College)的Peter Kornicki教授關注中日韓越(受資料所限,關於越南部分的討論比較少)的女性讀者及讀物,其中論及的讀物,主要是具有教化性質的行為讀本(conduct book)。值得注意的是,他以《列女傳》和《女誡》為例,分析了中國著作在韓國、日本和越南的傳播和演變。Kornicki是日本書籍史領域的專家,此前曾出版過《書籍在日本:一部從起始階段至19世紀的文化史》(Kornicki, Peter. 1998. The Book in Japan: A Cultural History from the Beginnings to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eiden: Brill.)一書,還曾與包筠雅合作主編《東亞書籍史》論文集(Brokaw, Cynthia Joanne, and Peter F. Kornicki. 2013.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in East Asia.)。雖然其研究區域集中在日本,但其文章涉及到不少中國書籍向外傳播的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這倒是值得對中國書籍史感興趣的讀者關注。



歐美的中國書籍史研究有何新動向


Dennis, Joseph. 2015. Writing, Publishing, and Reading Local Gazetteers in Imperial China, 1100-1700.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戴思哲:《帝制中國的地方志編寫、出版與閱讀,1100-1700》,哈佛大學亞洲中心,2015年。

對於地方志的重度使用者而言,本書無疑是值得期待的。以地方志的生命周期(life cycle)作為結構主線,全書分三大部分,分別考察了地方志出版前的編纂動機,出版中的編輯、印刷和籌款,以及出版後的流通和閱讀使用,系統梳理了與地方志有關的方方面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本書還引入了當前史家關注的不少議題,例如,特定文獻的歷時演變、國家與地方的互動、基層社會的運作機制、知識體系的建構與規範、書籍生產與使用、印刷技術的應用與刻工的流動網路、消費與物質文化等,從而展現了地方志以外的更為廣闊的中國社會文化圖景。


作者的中文名是戴思哲,現為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歷史系副教授,研究和教學興趣主要包括中國的社會史、法律史和書籍史。在導論部分,作者簡要地介紹了本研究的出發點、方法以及材料。首先,在他看來,現有的與地方志有關的研究,有一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趨向,即研究者習慣於從地方志中摘取自己所需的信息,卻往往忽視了地方志作為整體的存在。為此,他以「何為方誌」(第3頁)的設問開場,強調地方志的獨特性和複雜性,並指出將地方志作為整體來考察有助於深化對如下三個議題的認識:帝制晚期的知識生產與傳播,地方社會(包括核心地帶與邊緣地帶)與中央政權的關係,以及出版業的運作。其次,作者綜合了書籍史和社會史的方法,並致力於將中國的出版實踐與歐洲的經驗進行比照,尤其是運用地方志的出版費用、售價、融資渠道等方面的數據,強化了中國書籍史研究中相對薄弱的「經濟」維度。最後,作者稱這項研究參考了宋元明三代的地方志,數量超過五百部,其中的副文本(paratexts),即序、跋、注釋之類的信息是考察的重點。從地理區位來看,東部地區的方誌在引用度上明顯佔優勢。除此之外,作者還使用了族譜和時人的筆記、遊記。值得注意的是,散見於時人文集中的地方志信息,是作者在《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和《四庫全書》資料庫中通過對地方志名稱進行檢索之後得到的,充分展現了數字化時代史學研究的新可能。


書中形象生動的例子與深入淺出的文字,讓筆者受益良多。簡單歸結起來,印象較深的大抵有兩點。其一,是重新審視地方志中長期為人忽視的細節。經常翻地方志序跋文字的讀者,大概對類似「國有史、邑有志、家有譜」的比附不會陌生;而這種讀者司空見慣的「套路」,卻引起作者的好奇,他發現,明確將三者相提並論的文字,直到15世紀後期才出現,他進而問道:「在何種程度上,這三種文獻有相似之處?」結合第2章中對《新昌縣誌》的個案分析,他認為,這種表面上的無心之言,實則影射了家族勢力對地方志編寫的介入。再如,某地方志的版本流傳情況,大多數時候,只是作為查詢線索,被登記在案;而作者卻從大量的散失數據中,發現了背後可能存在的手寫本和印刷本的區別:並非所有版本都有機會被刊印成書,而這些版本的最終命運與其物理形態密切相關。其二,是將地方志放置在具體的歷史情景中加以理解。本書第1章的開頭,提到正德皇帝南下(1519)之前,專門遣人搜集當地方志,讓手下人措手不及的是,當時僅有一部1344年的舊志以及為1461年《大明一統志》收集的資料。為了交差,地方官們不得不臨時抱佛腳,從而引發一股修志風潮。雖然沒有資料解釋正德皇帝為何突然對方誌感興趣,但作者認為皇帝是要為旅行做準備。地方志作為「旅行攻略」的潛在可能,在第7章中有更進一步的論述。例如,作者發現大旅行家徐霞客遊歷時就隨身攜帶著《大明一統志》的部分卷冊,之所以選擇通志,他推測,對於長途跋涉的旅行者而言,涉及面廣的《大明一統志》要比內容具體的地方志更加適用。對於習慣在網上瀏覽各種「出行攻略」、出門依賴地圖導航系統的今人而言,已經很難將這些高新技術與圖書館中厚重的地方志等量齊觀,而且,要聲明的是,地方志也絕非古代唯一的行路指南,但是本書揭示出,兩者曾在某一歷史階段有所交集,這一點的確是妙趣橫生。正如作者所言:「地方志中還有許多寶藏尚待發掘。」(第248頁)如何將地方志不為人知的其他側面公之於世,或許是我們應該繼續思考的問題吧。



歐美的中國書籍史研究有何新動向


He, Yuming. 2013. Home and the World: Editing the 「Glorious Ming」 in Woodblock-printed Books of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何予明:《家與世界:在16至17世紀的雕版印刷物中編輯「皇明」》,哈佛大學亞洲中心,2013年。


本書曾榮獲2015年度的列文森中國研究書籍獎(Joseph Levenson Pre-1900 Book Prize),作者何予明,現為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的副教授,研究興趣主要包括戲劇表演和文本,文本和視覺文化,社會思想史,以及14至19世紀的中國書籍史。本書的靈感來自於羅傑·夏蒂埃(Roger Chartier)的《書籍的秩序》(The Order of Books),因此書中帶入了不少西方書籍史研究的核心議題,尤其探討了明代書籍的閱讀和消費。作者以《四庫全書總目》對《異域圖志》的批評開篇,提醒讀者重新審視明代通俗出版物的價值。何指出,基於學術規範化的要求和政權合法性的考量,以《四庫全書》編者為代表的清代人士對《異域圖志》這類明代出版物嗤之以鼻,認為它們不過是「稗販之學」,不能登大雅之堂,而這種態度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後人對於明代通俗出版物的定位。儘管何並未打算推翻清人的這種先入之見,但她建議讀者將問題的焦點從清代轉移到明代,把這些讀物放到其被使用、消費的具體語境中,理解大批雕版印刷物湧現的歷史背景,例如人口增長,都市化發展,商業網路拓展,全球化浪潮的方興未艾等。不過,本書的著力點並非在於鋪陳歷史;從出版物本身的文字、排版、圖片、句讀等方面切入,進行個案分析與交叉比較,追溯出一套有別於清人成見的知識體系,應該是本書的一大看點。為了顧及明代讀者的立場、儘可能地還原其「用戶體驗」,作者別出心裁地使用了「識書(book conversancy)」的概念,取消識字率與否對讀者的二元劃分,提出無論讀者的文化程度如何,他們都能夠從結構一目了然、內容包羅萬象的出版物本身汲取資源,並挪為己用。這個概念的提出,來自於西方書籍史學者達恩頓和夏蒂埃的研究之啟發。


本書除了導言和結論之外,共有四章,第1章考察了集謎語、笑話、酒令為一體的《博笑珠璣》,討論了其中的兩種主要的文字分類:古文和俗語。何發現,此書穿插引用了經典之作(例如四書)里的語句,從而以一種輕鬆詼諧的方式,將一些具有聲望的文本,例如官方的《大明律》、《千家詩》、《西廂記》、《古文真寶》等,傳播到普通讀者中間。她還以此書最後一卷的《皇明詩選》為例,探討王朝和區域的認同如何藉由出版物得到塑造。第2章考察了從萬曆到清初風靡一時的「戲曲雜書」,何認為其對當時讀者的吸引力,體現在這類讀物的排版上,除了在顯眼的位置呈現戲曲文字,還為與戲曲內容無甚關聯的娛樂性和實用性的文本預留了空間,而這些「連帶產品」多半是取材自其它類型的暢銷書,例如《萬寶全書》或是與地理有關的讀本,她強調,戲曲雜書中插入的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文本,對讀者形成消費觀、天下觀、區域觀等主觀感受,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第3章考察了通俗讀物中的插圖,涉及到的讀物包括歌本(如《玉谷調簧》)、戲曲劇本(如《西廂記》)和日用類書(如《萬寶全書》、《萬用正宗不求人》)。通過對比同類讀物的插圖,或是引入其他出版物中的插圖,何提出明代的雕版印刷插圖為調動讀者的想像力提供了平台。她將同一故事情節或是雷同的圖像在不同文本中的交叉使用,冠之名曰「誤差的美學(the poetics of error)」,指出通俗暢銷書不僅推動了知識的傳播,而且還對知識以及知識得以形成的想像空間加以使用、轉化並進行重構。第4章考察了一部圖文並茂的出版物《臝蟲錄》,此書介紹了中國疆域之外的國度以及疆域之內的少數民族。通過分析此書的文本和傳播史,何力圖揭示「外面那個更大的蠻夷世界是如何被中國人調整、融合、傳播和閱讀的」(第203頁)。本章已被譯成中文出版(見《書籍與蠻夷:的歷史》,時文甲譯,程章燦校,載《古典文獻研究》第16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何書以走街串巷的賣扇小販收尾,採用隱喻的修辭手法,將這些無名小販與本書討論的那些如今湮沒無聞的通俗出版物相提並論,指出其對讀者的影響力以及對社會文化的塑造作用。(文/蔡丹妮)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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