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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義只能是溫暖流動的微粒,只能存在於詩


正義只能是溫暖流動的微粒,只能存在於詩


彼得·漢德克


讓我戲擬《試論疲倦》的文體來談談彼得·漢德克的這本書吧。


為什麼戲擬這個文體?你要寫的可是一篇書評哎。


這文體可以四處遊走。還有什麼比隨意溜達的文體更合適談這本精騖八極,離題萬里的自由之書呢?


你打算怎麼溜達?

三個靈魂關鍵詞


靈光


溜達是不可計劃的。一切要聽從偶然的意願。比方說,我想起十天前見到漢德克本尊時,他說的一句話:「現在的作家都沒有本雅明所說的『靈光』了。如果我說我是一個有靈光的作家,我就是在說謊。但我確信靈光的存在。」你覺得他是什麼意思?


他想說的是:他知道何謂靈光。他也自信曾被這靈光照耀過。只是他不這麼說。你還記得本雅明怎麼說起靈光的嗎?靈光是對「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


何謂「遙遠之物」?顯然,本雅明在暗指神,或上帝,或某個我們永遠無法抵達、卻會照耀我們的終極之物。在希伯來語中,「神」是複數。這意味著神有無數面相,「遙遠之物」有無數形象,它化身大自然的萬千面影。

你不覺得漢德克的寫作里,「遙遠之物」一直在場嗎?在他的《緩慢的歸鄉》《聖山啟示錄》《去往第九王國》,和這本書里的每一篇,都橫亘著遠方的荒野,主人公在荒野里踽踽獨行,經歷著獨自的內在生活。這圖景是一個象徵--彼得·漢德克有可能是文學史上最後一個真實的荒原客。在他之後,真正的大自然,被寫作者深刻體驗過的大自然,作為他生命和靈魂的延伸的大自然,在文學中關閉了,消失了。這才是真正的「靈光消失」。悲哀吧?


獨一


再說「獨一」。這是漢德克貫穿一生的情結。他要求他的存在是獨一的,他的寫作是獨一的,他的每部作品相互之間無論形式還是主題都參差不同,都窮盡自身最大的精神可能性,都是獨一的。在每部作品內部,對於他的敘述對象,他都保持著「獨一性」的潔癖。在《試論點唱機》中,他憎恨那種規模化格式化、將曲目一網打盡分門別類印刷成冊的點唱機,他稱它為「點唱機黑手黨」;他竭力尋找個別存在的、哪怕是破爛、普通、曲目表是「機打和手寫的大雜燴」的點唱機。拒絕複製和人為的整一性,尋求一切原始經驗。他之所以在1990年執著於這樣一種行將消失的過時物件並不厭其煩地敘述,是因為「他只是想要在它從自己的目光中消失之前牢牢地把握住它,承認一個東西對一個人會意味著什麼,而且首先是從一個單純的東西里會散發出什麼來。」這句話泄露了他的寫作的一個重要方法論。就像史詩圍繞英雄散發的東西而寫,他的《試論點唱機》圍繞點唱機 「散發出來」的東西而寫,於是他可能寫的是一部關於點唱機的史詩。於是他看到它周圍「被忽視的身影」:「在黃楊樹旁的板凳上睡著一個人。在廁所後面的草地上有一大隊士兵安營紮寨……在開往烏迪內的站台上,有一個強壯的黑人靠在一根柱子上……」可以說,彼得·漢德克是一切「獨一」的「被忽視的身影」的搜集者。


史詩


這微小而溫暖的「獨一性」的反面,是千篇一律的「歷史見證者」童話。1989年臨近歲末時,一個德國熟人激動地邀請「他」一同啟程見證柏林牆的倒塌。當「他」想到「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載著國家使命的相關報紙上,便會刊登出那些詩意的歷史見證人提供的首批詩篇,當然連同照片一起並且體面地夾著邊框,而在之後的早上,又以同樣的方式,會為之刊登第一批頌詞」,他就一口回絕,來到「這個遙遠的地方,在這個荒原和群山環抱的、對歷史充耳不聞的城市裡……試圖琢磨起一個像點唱機這樣舉世陌生的玩意兒來……」至今依然靈光閃耀的《試論點唱機》(1990年)和現在已平庸無奇的柏林牆——還有比這更好的對比嗎?還有比這更好的關於文學力量的象徵嗎?

可是,漢德克本人並沒有你描述的那麼徹底。在剛才那段引文之後,還有這麼一段呢:「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與發生在他夜間最深沉的夢境里的東西發生矛盾……在夢境深處,他的規則顯現為圖像……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詩:戰爭與和平,天與地,東方與西方,血腥謀殺與鎮壓,壓迫、反抗與和解,城堡與貧民窟,原始森林與體育場,失蹤與回鄉,完全陌生的人與神聖的婚姻之愛之間勝利的統一……他感到遠遠在自身之外那個節奏在大幅震動,他似乎要用寫作來追隨它。」他依然渴望與中心世界的中心圖景保持聯繫,甚至成為這圖景的敘述者。也因此,他稱自己為「史詩詩人」吧?


這就是彼得·漢德克的靈魂戲劇性——一個為了「獨一性」而偏離中心的頑童,和時刻意識到生活之整體性的史詩詩人之間的張力。頑童是他的天性,史詩是他的信仰。此處所說的史詩,是盧卡奇意義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史詩世界的內部被完整化,達到自我完善和同質,並相互關聯。



正義只能是溫暖流動的微粒,只能存在於詩


彼得·漢德克年輕時在歐洲遊盪。


五個「世界祝福」


你知道嗎,他的「五試論」就是在對「獨一之物」的發現和「離題」中,在難以言喻的靈魂曲線和意象紛披的詩性句群中,暗暗走向史詩的精神聚合。這冒險旅途的終點,是五個對世界的祝福。


《試論疲倦》(1989年)——從童年的痛苦疲倦,到這個民族成員中「大屠殺-小夥子和小姑娘」的「不知疲倦」,到「真正的人的疲倦」,直到「上帝的疲倦」……作家在訴說對人類的兄弟之情,從局部觸摸到整體時的徹悟和喜悅;


《試論點唱機》(1990年)——一切「他」經歷過的點唱機,與之有關的地點、人群、場景的回憶,一次盛大的命名;


《試論成功的日子》(1991年)——不是世俗的成功,而是上帝的成功。使徒保羅的書信作為迴旋曲不斷奏響;


《試論寂靜之地》(2012年)——談的是廁所,廁所里的寂靜。作家寫它的起因是:當他身處無話可說的人群中,關閉意識大門的時刻,作為遠離其他人的手段,他獨自與廁所和它的幾何形態為伍。一到這寂靜之地,沉默的冰河解凍,語言和辭彙的源泉生氣勃勃地迸發。「新的詞語!伴隨著新的詞語覺醒。心沒有受傷。實實在在地活下去……驚奇就是一切。你們接受我吧。」在遠離人的地方,他愛著人,渴望融入人。


《試論蘑菇痴兒》(2013年)——寫的是「少年時代的朋友」,全身心愛著野生蘑菇也具備最多蘑菇知識的采菇能手,實是作家的另一重自我。對待蘑菇,他有一個原則:「只有野生的東西才算數」。顯然,「蘑菇」是完整、原初、創造性的人性象徵。既是律師又是蘑菇痴兒的主人公,作為作家的自畫像留在了這部作品中——一個既出世地關切人、研究人、呈現人,又入世地為人的存在權利辯護的人。在這篇「試論」的結尾,歷經煉獄的「蘑菇痴兒」與他失蹤的妻子重逢,和「我」,和一個年輕人,在「通向聖杯的小飯館」里共進晚餐,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下榻。一個童話式的結尾。作者確信無疑地寫道:「童話最終必然擁有它的位置。」


聽起來像是正義已經實現。


詩的正義。微粒狀的正義。微小,輕盈,穿透一切,最終停駐在那些無名無姓但獨一無二的時光和事物之上。作家凝視並敘述著這些啞言而獨特之物,將它們從死亡和遺忘中解救出來。如果沒有他,沒有他的敘述,它們將從未存在。但是在他的敘述之光照耀下,它們獲得了永生。對彼得·漢德克而言,正義只能是溫暖流動的微粒,只能存在於詩。正義的體積一旦大起來,就會變成砸在胸口的石頭。唯有勘察粒子級正義的詩人,才能走向終極的正義。這是漢德克的這本書教給我的。我已很久沒能從文學裡學到什麼。一旦學到,便是致命的,終生不忘。


沒有用。我聽不懂你這些夢話。


「那個被關押在羅馬的保羅一再這樣描寫著冬天:『加快步伐吧,趕在冬天之前過來,親愛的提莫西亞斯。把我落在卡爾波什附近的特羅斯大衣給我帶來吧……』


——那件大衣現在在哪兒呢?」


彼得·漢德克化身使徒保羅,這樣問。


其實,他自己早已手捧厚厚的冬大衣,站在保羅的獄門外。周圍環立著獄卒、信徒和看熱鬧的群眾,他全然不顧。


那被他改變的讀者,也會如此。(文/李靜 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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