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終幻想15》聊聊我們為何如此介意殺馬特？

在日式RPG中具有王者地位的《最終幻想15》終於發售了，然而它卻是一部缺陷和優點同樣顯著的作品，最近也引發了大量爭議。有人大為讚賞其公路片式的沙盒冒險，讓老玩家們重溫了一遍純粹的少年浪漫；也有人詬病其劇情故事趕工跡象明顯，遠遠不足以迎合自己輾轉等待10年的期待。

有趣的是在眾多討論中，有一種關注點非常奇怪的聲音在中國網路上此起彼伏：「瞧瞧那四個殺馬特Low逼主角！」許多國內直播《最終幻想15》的房間還一度被「牙套妹，奈何美色」「找村口王師傅給我燙頭」這些殺馬特神曲彈幕刷屏，言語之間透露著不屑和輕蔑。

FF15的四位主角經常被國內玩家戲謔稱為「殺馬特」、「洗剪吹」

嚴格來說，《最終幻想15》的人設其實和殺馬特扯不上半點關係。想想《龍珠》這類日本動漫中的人物造型吧，你會發現FF15採用的其實只是非常普通、常見的日式ACG人設，其造型打扮的誇張詭異程度也遠遠無法和真正的殺馬特相提並論。在歐美和日本，也很少有人會對FF15的人設造型抱有如此強烈的偏見。

可是在中國，那四位主角小哥卻僅僅因為造型比現實中的人更誇張一些，就廣受吐槽。而這其實反映的並不是《最終幻想15》的人設出了問題，而是作為中國玩家的我們對殺馬特形象已經極為敏感、厭惡、甚至鄙視，以至於很容易對一切能讓我們聯想到殺馬特的事物都條件反射式地進行排斥。事情究竟是怎樣發展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呢？

毫無內涵的拙劣模仿

臉上畫著彷彿挨揍後的黑眼圈，腦袋上留著宛如遭受雷擊的爆炸頭，脖子上戴著從地攤上淘來的廉價鐵鏈體環，然後聚集在煙霧繚繞的網吧，用低像素劣質攝像頭自拍傳到「殺馬特家族」QQ群上炫耀——這幾乎就是當下中國殺馬特們最廣為人知的形象了。他們的造型不但毫無美感可言，甚至還落入了低俗的範疇，給人們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

然而中國殺馬特們顯然並不這麼認為。畢竟「殺馬特」這個詞是英文Smart的音譯，表達了聰明、時尚、新潮之意。他們在化妝打扮上對歐美華麗搖滾人和日本視覺系進行了模仿，因此不論造型是否真的好看，殺馬特們至少都會覺得自己的這種行為是當今全世界最酷、最潮、最前沿的「藝術」，並為此感到自豪。但很遺憾，真正的歐美華麗搖滾人和日本視覺系藝術家的情況跟這完全是兩碼事。

中國殺馬特與他們試圖模仿的日本視覺系完全是兩碼事

不論是歐美華麗搖滾人還是日本視覺系，他們染花花綠綠的頭髮、穿誇張的衣服、化令人毛骨悚然的妝容，都有著一個統一的服務對象——那就是搖滾樂。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形式建立在一套系統的藝術原則和表演方法論之上，放到具體的演出過程中，每次展現的妝容都必須嚴格與歌詞、旋律、舞步、甚至燈光和舞台有機結合起來。這也就意味著離開了音樂，不論是他們化的妝還是所屬的藝術流派，都沒有了任何意義。

為了達到理想的表演效果，搖滾音樂家們對服裝配飾的品質要求吹毛求疵。他們的皮衣皮靴在價格上幾乎不可能低於一套高級西裝，而髮型設計往往也只會交給有聲望的高級造型師。當然，他們還必須具備極高的審美鑒賞能力，而這種能力則往往來自於長年累月良好的學校和家庭教育。這其實在無形之中為他們這種藝術形式，樹立了一道不低的經濟和教育門檻。從實際情況來看，國外從事這類藝術活動的人，大多都是來自於有著殷實家底且重視教育的中產階級家庭。

視覺系與音樂不可分割，否則這種藝術形式就失去了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歐美華麗搖滾還是日本視覺系，在國外都已經經歷了數十年的發展和沉澱。它們如今早已不再是所謂「叛逆青年」的專利了，其受眾和擁簇當中甚至包括了大量中老年人。老牌視覺系樂隊X Japan的作品銷量超過了兩千萬張，就連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都是他們忠實的粉絲。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些在藝術上追求叛逆、張揚、嫵媚的「怪咖」在國外恐怕不但不是奇葩的社會邊緣現象，反而更像是有著堅實群眾基礎的大眾文化。

這種看起來奇怪彆扭的藝術其實已經在國外經歷了數十年發展和沉澱，如今已經有了非常龐大的粉絲基礎

反觀流連在中國城鄉結合部的殺馬特們，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們直接無視了音樂這一核心元素，片面地模仿歐美華麗搖滾人和日本視覺系的妝容打扮——而捉襟見肘的經濟能力和有限的審美能力，甚至讓他們就連這種藝術形式的皮毛都模仿不好。中國殺馬特們本來想通過這種方式展現自己的新潮、時尚、標新立異，但結果卻反而向整個社會放大了自己的無知、低俗和虛榮，最終遭到嘲笑。

然而，如果僅僅用「失敗的模仿」來解釋殺馬特在當今中國遭到如此普遍反感的原因，恐怕在說服力上還是遠遠不夠的，畢竟不僅僅是殺馬特，任何人都會有無知和虛榮的一面。在這一離奇的現象背後，必定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殺馬特們的選擇

美國著名國際時事刊物《外交政策》曾在一篇分析報告中指出，當今中國之所以會形成如此龐大的殺馬特群體，在很大程度上受規模空前的城市化浪潮影響。而組成這支殺馬特大軍的主力，則是離開農村來到城市打拚的年輕農民工群體，以及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社會青年。和出生城市中產階級家庭的同齡人相比，他們享有的教育資源更差、人脈關係更窄，處於非常不利的社會競爭狀態。

然而作為活生生的人，誰都不希望自己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充當這個龐大社會機器的一顆螺絲釘；生命只有一次，任何人都會希望自己的人生能煥發光彩。因此即便是出身社會底層的年輕人，同樣也有著夢想，希望取得他人的關注、尊重和認同，渴望向世界展現自己最閃耀的一面。

中國龐大的殺馬特大軍之所以會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規模空前的城市化進程影響

為此，有人會奮發學習，年年爭取獎學金，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有人年紀輕輕就去社會上打拚，不斷積累社會經驗和關係人脈，最終贏得財務自由；還有人會拚命打工賺錢，早早地就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成為家裡的頂樑柱，獲得親人朋友的信賴。

然而這些道路都太過坎坷，需要付出太多的心血和努力。如果僅僅是想體驗成功的快感、彰顯自己的價值、引起別人的關注，其實還有著更為簡單粗暴的方法。比如說，在瀏覽網頁的時候點擊進入屏幕右下角的頁游廣告，一刀就可以升到88級；還比如，直接走進街角那家燈光詭異的髮廊找「設計總監」Kevin老師幫你燙個頭，這樣的效果更加立竿見影……

登上人生巔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付出大量心血和努力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從來都不會瞧不起窮人與鄉下人。如果有人能在家徒四壁的情況下成功逆襲，走上人生巔峰，那絕對還能傳為一段佳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王侯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說的就是這樣一個道理。真正讓我們打心底鄙視的，其實是沒有志向的人、好逸惡勞的價值觀、以及無所事事的生活方式。

誠然，我們每個人都渴望著被認可、受尊重、向世界展現自己最獨特的一面，但是殺馬特們卻選擇了一種最輕鬆、最廉價、最沒內涵——同時也是最虛無飄渺的方式。在原本就處於不利社會地位的情況下，他們做出的這一選擇，其實是讓自己距逆襲之日更加遙遙無期。這在讓人扼腕嘆息之餘，自然而然地也會引起我們本能的反感。

我們的文化傳統認可努力和奮鬥的價值，鄙視好逸惡勞的觀念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殺馬特們遭到嘲笑和鄙視就是天經地義。通過努力克服自己原本不利的社會地位，從而成功逆襲的人當然可敬，但自古以來這種案例在整個社會中都只佔少數。成長環境和客觀物質條件上的天然劣勢，讓殺馬特們即便付出和城市裡人相同的努力，也很難達到理想的效果。換言之，如果讓他們擁有和城市中產階級孩子同樣的成長環境，這些殺馬特青年們混得不一定會比如今嘲笑他們的城裡人差。

再換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一個背井離鄉來城市打工的鄉下年輕人會怎麼樣？工廠重複機械的流水線作業讓你體會不到任何創造性樂趣，毫無上升空間的職位讓你感受不到絲毫鹹魚翻身的希望。而此時工廠周圍全都是寫著「炫耀無比」、「超強個性」、「回頭率百分百」之類宣傳語的髮廊，你身邊的工友則無一例外地用大半個月的工錢去換了身殺馬特行頭。每天泡在這樣的環境中，你真的還有信心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嗎？雖然很殘酷，但走上殺馬特之路的許多年輕人在人生選擇上，其實並沒有太大迴旋餘地。

如果擁有同等的成長教育環境，走上殺馬特之路的許多年輕人混得未必比嘲笑他們的城市知識精英差

更何況，站在一個相對更高的層次上嘲笑比自己更弱勢的群體，這種行為不但很沒品，而且極有可能還是五十步笑百步。和世界最頂級的藝術大師相比，和各行各業的領袖標杆相比，和每天都在百億級生意場上殺伐決斷的人生贏家相比——我們每一個尚未做到完美的人，按照這個邏輯來看的話，不都是Low逼的「殺馬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