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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雷馬故事》:用藝術之眼折射苦難


《科雷馬故事》:用藝術之眼折射苦難


瓦爾拉姆·沙拉莫夫


我不單靠麵包存活


凌晨,寒冷的黑暗裡


我下到河邊,在水中


浸泡一塊明亮的天

——瓦爾拉姆·沙拉莫夫


極權主義是20世紀人類所遭遇的最大災難,扎米亞京、喬治·奧威爾、哈耶克、阿倫特等人或以藝術的構思,或以理論的闡釋,對極權主義做了預見或剖析。然則,再好的預見,再深的剖析,恐怕也無法真實再現蘇聯斯大林時代集中營里那些普通人遭遇的精神和肉體的巨大痛苦。欣慰的是,我們最終看到了索爾仁尼琴和沙拉莫夫等飽經憂患的蘇聯作家留下的文字。


如果說索爾仁尼琴的鴻篇巨著《古拉格群島》這部「文藝性調查初探」是以紀實的方式再現了蘇聯集中營的歷史,那麼沙拉莫夫的小說集《科雷馬故事》則是以藝術的眼光書寫了斯大林極權統治時期人們所遭受的苦難。《科雷馬故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其內涵的厚重恰恰來自於作者時而冷峻,時而輕快的藝術性敘述,作家將自己真實的經歷通過藝術之眼折射,從而達至對人之苦難境遇的獨特藝術表達。



冷幽默化




對嚴酷性的絕妙反諷


對於一位飽經苦難的倖存者,以藝術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痛苦的經歷,其實是一件艱巨的任務,他必須克服掉個人心中的憤怒和仇恨,將個人情感融化在平靜的藝術觀照中,以純潔的情感去面對自己的苦難。在《科雷馬故事》里,我們可以找到許多細膩的景物描寫。這不是一般的小說散文里的景物描寫,其間蘊含著對希望的呼喚,更體現出這位能聽懂花草木石語言的作家在書寫人的苦難境遇時的胸襟:一個被怨恨掌控,只專註於宣洩個人憤懣的人,是無法擁有這樣的豁達胸襟的。當那些充滿了痛楚的經歷重現於腦海時,沙拉莫夫以細膩的藝術筆調觸碰他所遭遇到的一切,於是,那平靜而細緻的文字便擁有了非凡的藝術震撼力。


沙拉莫夫是這樣描寫一個囚犯吃東西的場景的:


「晚飯吃完了。格列博夫不慌不忙地舔光碟子,把桌上的麵包屑仔細扒到左手心上,送進嘴裡,小心翼翼地舔乾淨掌心上的碎屑。他沒有咽下這些碎屑,而是在感覺嘴裡的唾液如何密實地、貪婪地包裹這個小小的麵包團。格列博夫無法說清這味道是不是很好。味道似乎是另一碼事,比起食物帶來的極令人陶醉的感覺來,味道實在是蒼白得很。格列博夫並不急於吞下去:麵包自己在嘴裡化掉,而且化得很快」。


這段文字對細節的把握,透過細節對非人的生存狀態的展示,對囚犯在這非人的環境中心理的微妙感受的揭示,足以同索爾仁尼琴的傑作《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相媲美。監獄裡打開牢門的大鎖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但在沙拉莫夫筆下,開鎖的聲音竟然被如此細緻地敘述出來:


「大鎖『當』地一響,這聲音,囚室里所有囚犯都能聽見,無論睡著的還是沒睡的,任何時候都能聽見。囚室里的人再怎麼談話,也無法蓋過這個聲音。囚室里的人無論睡得多麼死,也會被這個聲音吵醒。囚室里的人再怎麼思考,也無法……誰都不能把精力集中到什麼事情上,對這個聲音充耳不聞,聽不見它。只要聽見鎖響,聽見這決定命運的敲擊聲,每個人的心都收得緊緊的。這聲音敲在牢門上,敲在人的心上,敲在人的靈魂里,敲在人的頭腦中。這敲擊聲令每個人覺得是一個警鐘,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跟它混淆。」

這段平靜而冷峻的描述使囚犯們微妙的心理一覽無餘。憑藉外在的怨恨是無法展示蒙難者複雜細微的心理狀態的,需要的是作者藝術的眼光,這正是沙拉莫夫敘述苦難的筆法:以冷峻平靜的敘述完成對苦難的藝術化書寫。在這部作品裡,我們似乎看到了當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的影子。


沙拉莫夫以冷峻的敘述超越了對痛苦的渲染,實現了對人的苦難的「冷幽默化」表達。這種充分藝術化了的「冷幽默」敘述,凸顯了集中營生活之荒誕性,而對這「荒誕性」的揭示正是對蘇聯集中營生活最深刻的認識。只有認清了這種非人境遇的本質,方能看到其荒誕的一面。


在《科雷馬故事》的扉頁上,沙拉莫夫刻意寫上了勞改營里懸掛的那一幅醒目的標語:「勞動是光榮、豪邁而英雄的事業」。整部《科雷馬故事》恰恰成了對這個響亮口號的絕妙反諷。在零下五十多度的惡劣環境下,一群食不果腹、飢腸轆轆、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囚犯在押送兵那雪亮的刺刀和冰冷的衝鋒槍的監視下,實踐著那「光榮、豪邁而英雄的事業」。這種荒誕感給人帶來的啟示,已經超出了對勞改營本身之險惡、對充斥於勞改營中的種種謊言的思考,而達至對那個時代嚴酷性的感悟。



《科雷馬故事》:用藝術之眼折射苦難

《科雷馬故事》(俄)瓦爾拉姆·沙拉莫夫,譯者:黃柱宇/唐伯訥,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9月




雙重震撼




在死亡面前,生命如詩美麗



《科雷馬故事》作為一部書寫人的苦難的文學作品,其藝術的震撼力來自對生命的關注和對自由的渴望。在集中營里,人的生命是最脆弱的,沙拉莫夫寫道:「在勞改營,判五年、十年、十五年這樣的梯級是沒有的,大聲說一句活兒太重,就足以遭槍斃。為任何一條最無惡意的對斯大林的意見,槍斃。大家對斯大林高呼『萬歲』的時候,你不吭聲,也就夠槍斃了」。「命如草芥」已不足以描述集中營里人的生命的脆弱。然則,沙拉莫夫卻要寫出嚴酷環境下人對生命的渴求。


作家細緻描繪了一個瀕死的詩人在彌留之際對生命的體悟。這是整部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篇章之一。「生命是靈感」,這是詩人在邁向死亡之際的頓悟。藝術的靈感如此頑強地延續著詩人的生命,然則肉體的孱弱最終還是抵擋不住死神的腳步,詩人死了,但詩人在集中營里等待死亡降臨的過程,卻分明以存在主義哲理的意味詮釋著生命的美麗。


集中營造就了人的超常能耐:「人正因為在體力上比任何動物更堅韌耐勞,才從野獸王國站立起來,成了人類,亦即成了能夠想出這樣一些事情的生物,比如我們這些島嶼,連同島上生活中所有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物」,這一近乎荒謬的另類進化論推斷,恰是蘇聯斯大林時代集中營里真實景象的再現。這是人的求生的本能,是人的頑強的生命力的體現。只是,沙拉莫夫展現生命力之頑強的「黑色幽默」筆調,卻又令人感到是那麼的沉痛。


厚重的《科雷馬故事》講述的是那個充滿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激情的年代裡所發生的悲劇故事,這不齒於是對那個並不十分遙遠的國家烏托邦主義的深刻剖析。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曾說過,「總是使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這是國家烏托邦主義自身存在的悖論,恰如勞改營上方所懸掛的「勞動是豪邁、光榮而英雄的事業」這幅標語下面,是千百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孱弱的肌體一樣,國家烏托邦主義以其充滿高昂的理想主義激情的方式締造出了史無前例的極權主義,烏托邦的理想終究成為口號,成為謊言,誠如當年托洛茨基所言,「在一個政府是唯一的僱主的國家裡,反抗就等於慢慢地餓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箇舊的原則,已由『不服從者不得食』這個新的原則所代替」。


理想主義最終蛻變為極權主義。20世紀的俄羅斯承受了這一蛻變所帶來的一切不幸。值得慶幸的是,還有沙拉莫夫、索爾仁尼琴這樣的作家,憑藉著良心的驅使,書寫下這一苦難的歷程。索爾仁尼琴在其《古拉格群島》里引用了俄羅斯的一句諺語:「提舊事者失一目;忘舊事者失雙目!」索爾仁尼琴旨在告誡人們,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意味著背叛自己的良心。而沙拉莫夫在《科雷馬故事》里則寫下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寫出來了,就會感到輕鬆些。寫出來了——就可以忘記了……」


不知道為什麼,沙拉莫夫寫下的這句話給人留下了另一番沉重的意味:寫出來了,就可以告慰自己的良心,就可以安然離去了。在集中營里度過了十五個春秋的沙拉莫夫是作為勝利者而離開這個世界的,因為他留給了世人一部具有藝術和道德雙重震撼力的作品。沙拉莫夫已經離世三十多年了,不過令人欣慰的是,這部巨著在他離世三十多年後的今天,終於來到了中國讀者的面前。


沙拉莫夫以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將在科雷馬勞改營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歷寫成一系列「科雷馬故事」。本書為沙拉莫夫七卷集第一卷,涵括「三十年代故事」、「科雷馬故事」、「左岸」、「鐵鏟能手」四個部分。


□董曉(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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