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如饕餮般貪婪的資本，造就了《長城》

這部號稱投資了1.5億美金的巨制，不但是截至目前最貴的中美合拍電影，也是張藝謀最貴的一部電影。貴，意味著要對更多人負責：希望賺錢的投資方、希望探索大片合拍模式的業內人士、希望在「大片」中打卡的明星、希望更紅一點的女主角……在控制這部電影的諸多力量中，有沒有一股力量想過要為掏錢買票的觀眾負責，我們不得而知，但結果的確令人沮喪。

去看《長城》的前兩天，碰巧讀到一篇關於村上隆的文章。這位年過半百，在日本本土飽受非議的當代藝術家，把滿滿的「幼稚力」轉化為生產力，賺了不少中國富二代的鈔票。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轉眼，我領教到66歲的張藝謀在《長城》當中的幼稚力max。

毫無章法的敘事線索、任性拼貼的時空轉換、薄如蟬翼的人物性格、尷尬癌晚期的演員調度、寡淡而南腔北調的台詞、get起來相當困難的無聊笑話，僵化空洞的中國元素、以及燒錢不止的團體操特效……觀看過程實在是比《三槍拍案驚奇》還要令人如坐針氈。

當然，讓張藝謀自己背鍋是極為不公的。這部電影的來龍去脈已經被反覆提及：多年前，傳奇影業的老闆托馬斯·塔爾來到中國，參觀了長城和故宮，就希望能夠利用東方元素拍出一個傳奇故事。回國之後，塔爾找了好幾批編劇，其中包括托尼·吉爾羅伊這個《諜影重重》系列的編劇，花七年時間寫齣劇本。

這期間，《長城》歷經各種變故、轉手，直到2013年，張藝謀簽約樂視影業，接下這個頗有點「爛尾」意味的項目，一步步融資、推進，才有了今日的「全明星3D古裝魔幻怪獸特效大片」。

張藝謀在與樂視聯姻之初充滿積極期許，稱這是「與專業團隊科學化規範化的合作」，並認為這種模式能夠帶給他更大的創作空間、更豐富的創作靈感和更大的創作支持，讓他能夠排除不良干擾，實事求是、全力以赴地工作。這簡直是要「一心拍好電影」的感人告白。2014年上映的《歸來》，也的確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關於藝術追求的誠意，但那似乎只是雙方互相試探的前戲，《長城》才是真正的高潮。

這部號稱投資了1.5億美金的巨制，不但是截至目前最貴的中美合拍電影，也是張藝謀最貴的一部電影。貴，意味著要對更多人負責：希望賺錢的投資方、希望探索大片合拍模式的業內人士、希望在「大片」中打卡的明星、希望更紅一點的女主角……在控制這部電影的諸多力量中，有沒有一股力量想過要為掏錢買票的觀眾負責，我們不得而知，但結果的確令人沮喪。某種意義上而言，恰是資本如饕餮般的貪婪，造就了《長城》這個怪物。

既然都和好萊塢深度合作到如此地步了，為什麼製作出一部好看的電影還是痴人說夢？「工業化」對電影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立足文化領域的「民族世界說」，該如何實踐？

事實上，如果各路勢力還懷有對電影作為藝術的基本敬畏，大概《長城》也不會失控至此。樂視影業CEO張昭在早先接受採訪時說過：「為什麼《速度與激情7》那麼高的票房，就是因為它是高科技的一個東西。」而《長城》製片人、傳奇東方CEO美國人羅異也表示：「所謂大片，就是上億美元那種，想用什麼特技就用什麼特技，想用什麼演員就用什麼演員。這種大片，中國其實是需要的。」

張藝謀自己則認為，《長城》就是電影工業體系中的「重工業和支柱產業」，在中國躋身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的大環境下，《長城》可能是建立新產品模式的好機會。

聽了這麼多，似乎沒有一個聲音在說：電影是關於人性的藝術。在張藝謀意氣風發揮斥方遒，誓為華語電影開闢新天地的時候，我開始懷念逝去的楊德昌。他代表了這樣一種觀念：電影（或者藝術本身），只關聯一件事，就是人性。

對人類來說，電影提供了與生活經驗最貼近的東西，就像《一一》里小胖引用舅舅的話：「電影發明了以後，我們的生命延長了三倍。」技術是可以為電影增值的層面，卻不可能成為主體，取代情感體驗。工業化是一種先進的方法論，它的存在是為了讓電影製作在流程上更加精準高效，而不是讓所有電影都成為蒼白冷漠的標準件。

與被刻意遮蔽的人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影片中被刻意放大的「中國元素」。張藝謀的套路並未改變，熱鬧濃烈的排場就像在銀幕上又重複了一遍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還是央視轉播的那個版本。面對速度奇快、綿延不絕的饕餮，人數上處於絕對劣勢的無影禁軍們充滿儀式感地、一絲不苟地完成著誇張的動作，彷彿拗造型是比打怪獸更重要的任務（相比之下，駐守在北境長城上抵禦異鬼的黑衣人們簡直太不注重軍容風紀了）。

對所謂「東方奇觀」近乎固執的迷戀，究竟是自信還是自卑？到底什麼是民族的，什麼又是世界的？許多年過去了，在大國崛起的語境之下，在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的今天，《長城》在美學上依然致力於構造滿足西方想像的他者形象，這深入意識形態的後殖民文化自覺，比編不出好故事更加值得警惕。倘若回不到以人為本的藝術初衷，我們就只能從看似取之不竭的素材庫中，一遍又遍地提取符號化的「中國」，空洞的中國。

2016年對內地電影市場而言，是遮羞布漸漸褪去的一年。從春節檔的巔峰奇蹟一路高開低走，從600億近在眼前到增速降至個位數，蒙眼狂奔，躺著掙錢的時代似乎要一去不復返了。

撰文：史小努比 編輯：費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