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一扒賈母的財產

作者：藏弓

【按：賈府的主子們都有私房錢，又叫梯己（體己）。這些錢物，以賈母的最巨。其巨大的積累，象徵著賈府的豪富，而其被覬覦與消耗，也意味著賈府的衰敗。曹雪芹通過對賈母財產的展示與使用情況，從一角體現出賈府衰敗的過程，頗具匠心。】

賈府是鐘鳴鼎食之家，其富貴到何種程度，作者借可卿出喪、元春省親極力鋪陳。然而，這只是外人看著罷了。作者在第二回便通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古董商人冷子興向讀者露了賈府的底，外頭看著富貴，其實內囊早上來了。冷子興是周瑞家的女婿，周瑞家的是榮國府的二把手王夫人的心腹陪房，是個知道內情的人。

賈府給人的印象，就如賈雨村說的：廳殿樓閣崢嶸軒峻，花園裡的樹木山石，都透出蓊蔚洇潤之氣，完全不像個衰敗之家。劉姥姥便被這富貴氣象亮瞎了眼，鳳姐給她二十兩救急，她喜得全身痒痒，又說賈府只不過拔了一根毫毛。

府第讓人覺得貴氣逼人，賈府的主子也讓人覺得富貴非常。如今只說賈母。她是榮國府的最高統帥，第一號女財主。嫁入賈府五六十年，經歷了賈府最富貴的時期，積攢的私房錢特別多。劉姥姥說賈母的正屋「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裡面裝什麼呢，王熙鳳補充道：「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

一 盤點賈母財產

賈母有不少好東西。我們且來清點清點：

1，高品質的家什陳設

賈母嫌寶釵的蘅蕪苑簡樸得不像話，便拿自己的東西親自給她布置：「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曾經擁有過外路和尚孝敬的蠟油凍佛手，只是賈母看了幾天就煩了，讓它出局了。老太太還有很多值錢的家什擺設：比如當時的進口貨玻璃圍屏、大紅緞子緙絲雙面繡的十二扇大圍屏，紫檀透雕的屏風。還有時人追捧的慧紋，珍貴到有錢沒處買去，賈母卻有一副十六扇的瓔珞。書上具體寫到名字的只有這麼些，只佔賈母財產中的一個零頭。當然，極有藝術品味的賈母，少不了文物級的字畫，她屋裡就有掛著仇十洲的仕女畫。仇十洲就是伊仇英，明代四大畫家之一。

2，穿不完的極品時裝

賈府主子們逢年過節穿的都是頂級時裝。料子多是南京的雲錦，蘇州的緙絲。這都是宮裡上用的好衣料，賈府卻很常見。雲錦號稱寸錦寸金，與之齊名的緙絲比之不相上下。鳳姐出場時穿的翡翠撒花洋縐裙，便是雲錦做成，價值不菲。撒花即散花，是雲錦常用的圖案，《西京雜記》說雲錦「機用一百二十躡，六十日成一匹，匹值萬錢」。王熙鳳的這條裙子，得一米三才能裁成，換算了來，光衣料，用現在的物價比對一下，差不多要十萬元。王熙鳳這身妝扮，全身上下少說也值百萬。賈母的東西只會比鳳姐的更好。有一回鳳姐說在倉庫翻出一種鮮亮輕軟的紗匹，以為是蟬翼紗。賈母便笑她沒見過世面，說那紗其實名叫軟煙羅。鳳姐在老公賈璉面前要一下強還行，但到賈母面前說嘴，那可糗大了。

每逢生日過節，眾人孝敬給賈母的好衣服，多得不得了。賈母從來不穿別人做的衣服，有些送了人，大都白收著。劉姥姥二進賈府，賈母就送過她幾套。賈母愛孫子孫女們，送過鳧靨裘給寶琴，給寶玉的是雀金呢，還送湘雲貂鼠褂子。這三件都是人間極品，前兩件美麗非凡，材料極難得，且工藝異常繁複。後一件不用說了，天然貂皮貂毛，世界頂級時尚雜誌一到冬天，上面的明星名媛就穿個貂皮衣或掛個貂毛圍脖，彰顯天王天后身份。

3，極貴重的頭面首飾

紅樓夢快完時，鳳姐說賈府窮了，流動資金經常短缺。旺兒媳婦便說「哪位奶奶太太的頭面不夠過一輩子的」。頭面即首飾。鳳姐出場時，戴的頭面有金絲八寶攢珠髻、朝陽五鳳掛珠釵，迎春等過節時要戴攢珠累絲金鳳。

攢珠累絲金鳳價值幾何呢？有一回，一個宮裡的小太監來打秋風，鳳姐現拿一個金累絲攢珠和一個點翠嵌寶石的頭面去典當，得了四百兩銀子打發他走了。這足夠劉姥姥一家上下過二十年了。

賈母七八十歲的人了，不可能還滿頭珠翠，但從前老太太的頭面，大部分應該都收在箱子里收著，或許在孫女出嫁時，送給她們做嫁妝。元春省親時，賈母得按品級大妝了迎接。其衣裳頭面，各種首飾配飾自然少不了。

另外，賈母的現銀應該也不少。賈府每月發二十兩的零花錢，只從李紈給她生了孫子開始算起，私房錢也有二千多兩。因為是老封君，缺了什麼，鴛鴦一說，晚輩們自然會孝敬。況且王夫人和王熙鳳是真心把賈母供著。因此，這筆銀子大都存了起來。

在這之前，可能和王夫人一樣，每月十兩，但領十兩時，賈府富貴非常，不用像王夫人王熙鳳這樣倒貼，應該也積攢下不少現銀。

二 賈母體己的用途

賈母的私房錢能幹啥呢？

一，能包下兩樁婚事。寶玉和黛玉一直是賈母心頭的最愛，將來一個要娶一個要嫁，賈母不用別人插手，私房錢一掏：我包了。這可得最少兩萬兩銀子。探春、賈環等人的婚事，鳳姐說每位得化一萬兩左右。賈母性格開朗，又愛熱鬧，又有品位，心肝寶貝的婚事自然只會辦得更豪奢。

二，把家人照顧得更好、更體面。賈母因為愛孫子孫女們，常賞東西給他們。寶玉、湘雲、寶琴都得過她的寶貝。給寶釵過生日，她也自掏腰包出二十兩。黛玉吃的燕窩，寶玉的每月五斤香油錢，都是由賈母出。黛玉多病，賈府一個月二兩銀子的零花錢不夠，老太太時不時就送錢給黛玉使。至於寶玉，更寶貝他了。有什麼好東西經了寶玉的眼，便沒了，連寶玉最喜歡的丫頭襲人晴雯，也是賈母賞的。賈母平時還舍米舍錢的救濟窮人，劉姥姥就得過賈母的賞賜。

三，應對各種人情往來。賈母只要還健在，當年榮國公的遺孀、朝廷親封的誥命就是賈府的權力中心。宮裡的王子王孫，外面的各路貴族，家族世交，都得打點好。像玻璃圍屏、大紅緞子緙絲雙面繡的十二扇大圍屏，她就準備用來還人情。

四，補貼家用。《紅樓夢》第二回，就有個不大不小的古董商冷子興向讀者介紹賈府，說到經濟狀況時，說外面看著富貴，其實已經窮了。王夫人是榮國府的當家奶奶，實權在握的二把手，她的心腹陪房叫周瑞家的，冷子興是陪房的女婿，了解內情。

但即便經歷了元春省親，因為有能幹無比的鳳姐，賈府竟然還正常運轉了好些年。但終有一天支撐不下去，賈府到後來，流動資金成了最大的問題。這時，賈璉、鳳姐、平兒合計，一起求鴛鴦「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

鴛鴦只是丫頭，有獨擋一面的膽，但也有自己不背黑鍋的聰明。她請示過賈母后，真辦到了。次數不是一次兩次。可見賈母對家庭的慈母情懷。

三 賈赦想娶鴛鴦是為賈母財產嗎？

說到這裡，就必須說說鴛鴦的公案。鴛鴦是賈母最愛最信任的秘書長，賈母又特有錢，熱心做媒的邢夫人又是吝嗇非常的人，認為賈赦強娶鴛鴦是為財的說法一直很流行。

對此，筆者不敢苟同。原因就在於賈府的財產管理和人事制度，使得這是不可能的事。秘書長離任幾年了，她還能對原董事長的財產指手畫腳么？想想都不可能。襲人去了，麝月幹得好好的。鴛鴦去了，琥珀絕不會比她差太多。

書里涉及賈府的財產管理有不少，未作統一敘述，全是零碎提及。但從中也能窺見一二：

第14回：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

第23回：鳳姐又作情央賈璉先支三個月的，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

第24回：（賈芸）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

銀庫、領票、批票畫押、回票、對牌、登記冊子、買辦……一絲不亂。可見賈府的資金銀庫管理的嚴謹。要錢要物，得先向管事的申請、找賈璉鳳姐這些人審核批准、拿齊申請和批准材料，支領時另有人核帳，核實確認後再到銀庫，銀庫又有人核對，手續齊全，這時才能支出銀兩。每一道手續都有人登記、核對。

後來探春等三人管家，就叫管家娘子們拿這些冊子看，以便知道賈府的財政狀況，以及各項「規章制度」，免得錯了被管家們看出來，笑話倒是小事，就怕管家們得知你不懂而背後做手腳。

當然，書上也說到賈璉經常叫林之孝的開流水帳。但這個流水帳能占的比便是有限的，賈璉是孫輩，膽子再大，他也不敢過於恣意妄為。

這樣的財產銀庫管理，和現代一家正規單位的管理並不多了：有程序有手續，也就是有定例和規矩。

賈府人丁不旺，主子十幾個，半主半奴的十幾個。但整個賈府上上下下主僕有上千人，穿衣吃飯倒是小事了，府里的人情往來，大小紅白喜事，所有僕人的月錢、住宿、工服、婚配、人事更替，醫療等等，都是事情。若不嚴格管理，根本就是一團亂麻。

前面說了，賈母的私人財產主要是壓垮了大柜子的擺設、古董、文物。這些物品，別的主子房裡也有，只是沒賈母這麼豐富罷了。這些物品怎麼管理呢？不急，賈府有劃分不同的部門，並有專人登記管理。比如書上寫到的，有專管古董的古董房、有專管金銀器皿的，有專管茶房的，有專管廚房的。物品有部門收管，便有專人登記管理。完全避免了「人治」的隨意性。

有關古董房的描寫出現在第72回：

賈璉道：「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蠟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上還有這一筆， 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裡的人也回過我兩次，等我問准了好註上一筆……」鴛鴦聽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平兒）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過人出去說過給了這屋裡，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

外路來的和尚，基本屬於查不出來歷的人，他送賈母的生日禮物，古董房也登記得明白。還有詳細的跟蹤記錄，什麼時候這佛手到了哪位主子手裡，都一清二楚。還很敬業，東西不在便主動查問，不查出來不罷手。若是我也不罷手，查不出來就是我賠呀。做三陪已很慘了，再賠文物古董，那可虧到火星上去了。

可見，賈赦謀賈母的財產，只要把鴛鴦弄成妾就行了，完全是個笑話。後四十回的續作者顯然出身小家庭，家中可能也就十幾或幾十口人，一個能幹的女人就能把家中所有的事情和財產管理好，不需要像賈府這樣有帳房，有劃分細緻的物資管理部門，書上寫到的，有專管古董的古董房、有專管金銀器皿的，有專管茶房的，有專管廚房的……

續作者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曹雪芹對財務物資管理的描寫。寫賈府失竊，官府要求列一份失竊物品清單。因鴛鴦自殺了，賈府的人搞不清賈母丟了什麼，便胡謅了一個清單。這完全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寫。鴛鴦固然是最清楚賈母財產物品的，但鴛鴦人不在，賈府主子只要把帳房、古董房、及其他相關的物品管理部門叫來，盤點一次就查清了。清查一次要化不少時間，但已經失勢的賈府，四面楚歌，豈敢隨便擬一份欺瞞官府。

事實上，一個這麼大的府第，上下幾百口，又是近百年的大家族，其物品財政的管理不規範簡直是不可能的。

四 財產變現折損嚴重

《紅樓夢》進行到八十回，賈府的經濟狀況已到了賈母必須典當，王夫人變賣一時用不著的金銀銅鐵，鳳姐也開始賣頭面的地步。真是精窮了。賈母的財產，現銀遠不及古董、字畫、頭面、衣服、家什擺設多。

當需要各項化費時，將古董頭面這些東西拿去典當行折賣，卻與市價相去甚遠。賈府有勢時，還能典當一個好價錢，當失勢後，牆倒眾人推，商人不可能放過能獲取巨大利潤的好時機，那時，這些古董字畫頭面將面臨賤到不能再賤的地步，能以一、二折的價格變成現銀，就算好的了。

正應了13回可卿夢中說的，「樹倒猢猻散」的俗語。倒的不僅是人，還有權勢，也包括這些古董字畫什麼的。可惜了可卿的託夢，沒有及早折變成現銀，多買祭祀田莊。曾經的富貴風流，就如「娘娘所作爆竹」「一響而散」，空留兒孫夢中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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