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釗維:給水以生命
給水以生命
文|張釗維
(CNEX紀錄片基金會製作總監)
儘管近年來複興傳統文化的呼聲不斷,然而我們已經很難體會到,在現代工業文明來到這塊土地上之前,老祖宗他們是怎麼吃、怎麼穿、怎麼喝、怎麼生活著的。太多的自然而然與理所當然,充斥在我們當下的生活與勞動當中,比方說,我們覺得生活中的用水,都該是自來水,只要扭開水龍頭就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取水方式,被現代人視為便利與進步,反之,似乎就是落伍、滯後。
在台灣,就曾經有過與此相關的小故事。1945年日本戰敗撤退,國民政府收復台灣,派出軍隊來到這個已被日本殖民統治了50年的南方島嶼。彼時,在台灣的城市裡,水龍頭已經是很普遍的家庭設施。但在大陸鏖戰多年、只知從井裡或河中打水的阿兵哥,以為只要弄個水龍頭裝在牆上,扭開之後就會有水了,想不到未見效,還引起一些不大不小的誤會爭執。
這個小故事,在後來的台灣本土派論述中,成為用來嘲笑中國大陸落後的笑柄之一。然而,什麼是進步?什麼是落後?能夠僅僅用現代化設施的有無來判定嗎?或許,這種判定,只是反映了一種對於傳統文化與生活模式的嫌棄心理罷了。
台灣公共電視台的紀錄片《命水》,反其道而行之,走訪了許多生活用水的源頭,讓我們回到人與水相生相依的根本狀態。
影片一開始,展示出這樣的畫面:在台灣東北角的老農,長年使用地下湧泉灌溉稻田。而在這條湧泉流經的水圳溝渠旁邊的人家,一大早就會從溝里打兩桶水回家,倒進廚房的水缸,準備刷洗爐灶,開始一天的生活。
鏡頭轉到東部花蓮台東一帶,潔凈無污染的地下水,不僅是全台灣最優質有機稻米的生命泉源,更是阿美族原住民生活的重要依託:他們會在水塘中以竹枝與朽木編織漁滬,以孳生魚蝦,這就成為部落攝取蛋白質的來源。
而在較為富裕發達的台灣西部平原,依然有不少鄉村社區依賴井水煮食、洗滌。即便在城市裡,自來水普及率已將近百分之百,依然有古井被保留下來。其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在端午節正午時分,太陽光筆直照進井裡頭,附近民眾就會來汲取「午時水」。傳說這時的井水具有避邪驅病、保健強身的神奇功效。
《命水》因此透過地下水,而不是自來水龍頭,讓我們回到人與生活用水之關係的原點上:水不是自己走過來的,而是人走過去取汲的。人在找水、取水、用水的過程中,必須付出勞動,懂得養護水源、知曉夠用就好的道理。一言以蔽之,這是自然的恩賜,必須敬之重之,而不是視之為可以揮霍不盡的工業產物,然後還視自然為落伍、視工業為進步。如果僅僅以後者的角度來衡量水,那麼,從水龍頭流出的水量再怎麼巨大,都只會是一潭死水。
此片導演柯金源,是台灣公共電視台資深導演,長年關注生態環境的議題,特別是在今天經濟高速發展的局勢下,人與環境關係的破壞與重生。他花費兩年時間拍攝了「地下水三部曲」,除了這部《命水》之外,還有講述爭奪水資源的《水戰》,以及關於污染的《暗流》。
根據他的觀察,對地下水構成嚴重威脅的因素,一方面來自工廠污水與家庭污水排放,另一方面,即是在農村地區,農藥與化學肥料的使用,斷送了許多原本潔凈清爽的地下水源。除了這兩點,在台灣西部,還有一個嚴重威脅地下水的因素是,發達的養殖漁業過度抽取地下水,不僅令水源枯竭,甚至造成地層下陷,嚴重之處,下陷深度有一層樓。
台灣四面環海,雨量豐沛,物種多樣,彷彿各種天然資源都可以取之不盡。然而,追求高速經濟成長所帶來的弊病,已經接續爆發。
將近20年前,我曾參與一系列水資源專題片的拍攝,已見證到各種問題,包括工業用水對民生用水的侵奪。當時曾有專家指出,21世紀人類的戰爭,很有可能是為了爭奪水資源而戰。如果放任情勢惡化下去,恐怕這一警告並非危言聳聽。
在水的處境日益艱困惡化、奄奄一息的時刻,《命水》有如一股汩汩清泉。當我看到鏡頭底下,清凈自然的水,從水底石縫或沙礫當中涌動而出時,心中的驚異與感動是無以倫比的:「啊,原來,在這個島嶼,真正的活水還未死亡!」
時至今日,是到了讓更多地下水起死回生,以重灌我們生活心靈的時刻了。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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