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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舟:從瓦姆到威猛,中國八十年代身體政治的一個唇印

張曉舟:從瓦姆到威猛,中國八十年代身體政治的一個唇印



文 | 張曉舟

喬治·邁克爾去世,旅居美國的作家張辛欣在微博上貼出一篇1985年4月8日紐約時報對威猛樂隊北京音樂會的報道——《搖滾樂第一次來到中國》(記者 John F. Burns),並發問:「那一年你在哪?在做什麼?」她說自己:因「精神污染」寫作,大學不得分配工作,沿大運河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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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喬治·邁克爾,不僅僅是在緬懷流行音樂的一段傳奇歷史,遠不僅僅是老炮的青春懷舊,我們不妨藉此來追溯八十年代中國當代歷史轉折的社會文化脈絡。當年的大學生張辛欣作為小說先鋒,付出的代價是失去分配工作的機會,而她對此的回應是沿大運河騎行——典型那個年代的豪情:戴著鐐銬跳舞,籠中鳥衝天而起。

紐約時報精準把握到那場劃時代演出的政治背景,指出威猛捲入了「一場意識形態辯論」,涉及到應該在多大程度上鼓勵外國投資和私營經濟,以及文化層面上如何面對西方的影響。紐約時報提到了「精神污染」——因此,張辛欣也提到了「精神污染」。不過,「清除精神污染」發生在1983年,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月,就被胡耀邦及時叫停。


1983年11月17日,《中國青年報》發表《污染要清除,生活要美化》的文章,指出:不能把燙髮、穿時裝、跳集體舞視為「精神污染」而加以禁止。這篇文章是根據胡耀邦的意見寫的。12月14日,胡耀邦召集人民日報、新華總社和廣播電視部的領導談話。胡耀邦談到:「小平同志講話中對什麼叫污染,怎樣清除,講得很清楚,講的是清除思想戰線上的污染,不要搞到人民的生活方式和興趣愛好上面去了……如果不注意,我們就可能發生偏差,或者又是擴大化,引起思想混亂,使我們的工作受到損失。」「思想戰線」和「生活方式和興趣愛好」被加以區分,於是,經過1983年的嚴打和清除精神污染兩個「運動」之後,大眾文化重新反彈,流行音樂井噴,1984,在這個奧威爾的啟示錄年份,中國終於煥發出一種相對自由的氣息。這一年國慶遊行,北大學生自發即興打出「小平你好」標語。我一位好友當時是初中生,她回憶1984年國慶當晚,他們一幫同學在廣場紀念碑下,望著星空齊唱《祈禱》,那是一首日本古曲改編填詞的台灣流行歌,高勝美的版本當時流傳入大陸,又被不少大陸歌手翻唱,歌中唱到:「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呀,多少祈禱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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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方圓》歌曲合集

這一年,央視電視晚會節目《九州方圓》推出國慶獻禮片,破天荒地用流行歌曲而不是主旋律紅歌來獻禮——雖然這些歌洋溢著一股接近主旋律的勵志氣息,但在那個上下同心充滿希望的時候,勵志歌曲更為紅火,《九州方圓》十三首歌合輯,除了一首是日語改編外全是原創,而這唯一的改編歌曲《夜色闌珊》恰恰是最流行的,周峰演唱的《夜色闌珊》讚美了深圳的夜色,展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由燈光和汽車、由迪斯科肢體與性感男聲交織在一起的城市新感性,而這,與威猛的世界越來越近了。


威猛的經紀人貝爾用一年半時間來華十多次,據說和各路官員吃了一百多次飯,但假如不是恰好遇上1984年的某種「解凍」氣候,他後來的回憶錄也許只能寫成《舌尖上的中國》。


儘管已經有紀錄片為證,但《紐約時報》的報道還是作出了很好的補充。例如提醒我們:主席台上坐著蕭華上將。演唱會之後四個多月他就去世了,比起其他共和國功勛將領,蕭華將軍的一生多了一個不平凡的經歷:在生命的最後時期,他看了共和國的第一場正式的(西方)搖滾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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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猛樂隊北京演出現場


《紐約時報》還進一步指出了工人體育館的權力空間:除了官員的「主席台」,中國觀眾和西方留學生也被劃分區域。儼然華夷有別,不得雜處。就像人民幣和外匯券的貨幣雙軌制,就像友誼賓館的外國人派對,中國人一般不得進入(但崔健劉元們有辦法混進去)。而警察對中外觀眾也區別對待,留學生在過道上起舞,但中國觀眾哪怕站起來都會被喝令坐下,以至於警察和觀眾不時發生摩擦,甚至外國留學生過來抗議警察。搖滾音樂會觀眾被要求老老實實坐下,時至今日也是常見的情形,2011年在威猛演出的同一塊場地,我在看崔健搖滾交響音樂會時,就被一位保安指著鼻子怒喝。另外,威猛的金曲《Love Machine》因為沒有通過審查而沒演,時至今日歌曲審查制度依舊如故,不管是滾石還是Metallica,總有些歌是不能演的。不管三十年後的中國發生了多麼天翻地覆的變化,有些基本的權力結構模式並沒有根本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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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威猛稱作「第一支來中國演出的西方搖滾樂隊」沒錯,不過,當年「搖滾」二字在中國遠遠沒有普及。然而第一個在中國舉辦流行音樂會的西方音樂人並非威猛,而是法國電子音樂家雅爾(Jean Michel Jarre),以及他的樂團(他當時還與中國的交響樂團和民樂團合作),他1981年10月在北京和上海舉辦了兩場歷史性的音樂會,但當時中國官方更多是將之視為「高雅音樂會」。有三部精彩的外國音樂家訪華音樂紀錄片,假如將它們與1975年安東尼奧尼那部在中國當時飽受批判的紀錄片相對照,能從中看到中國改革開放時代的進程。一部是由Murray Lerner執導的奧斯卡獲獎紀錄片《從毛澤東到莫扎特》,拍的是1979年小提琴大師斯特恩(Isaac Stern)的訪華之旅;一部拍的是1981年法國電子音樂家雅爾的中國之旅;然後就是英國著名導演林賽·安德森執導拍攝的威猛訪華紀錄片(但後來流傳的是樂隊的剪輯版,並非林賽·安德森自己欽定的版本)。從古典音樂,到學院與流行結合的「電子樂」,再到流行搖滾,這也是一個伴隨音樂逐步走向「現代化」的歷程,是一個中國人的身體與權力逐步協商和解放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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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猛二字在粵語里更夠勁


協商,而不是談判,或許我正是想用文字遊戲來點出一個商字——正是商業消費推動了身體與權力之間的協商,逐步解除了二者之間的對立緊張關係。威猛在廣州的音樂會,就比在北京要顯得自由寬鬆一些,尤其表現在觀眾的肢體語言上。這是因為廣州畢竟是國家開放的前沿大門,在1985年,流行音樂在廣州早已無孔不入,完全進入消費領域,音樂茶座乃至歌舞廳應運而生。並且,廣州處在香港粵語流行音樂的「殖民」之中——準確地說是「殖民之再殖民」,香港是歐日美的「音樂殖民地」,廣州則是香港的「音樂殖民地」:Canton Pop之同步同化,1985年正是譚梅張(譚詠麟、梅艷芳、張國榮)如日中天,這一年年初,梅艷芳的大熱唱片《似水流年》,開首就是威猛的《Careless Wisper》改編的《夢幻的擁抱》。也就是說,威猛在深受香港潮流影響的廣州,知名度要明顯高於在北京。成方圓中文翻唱威猛(一共四首,其中《Careless Wisper》改編為《心碎》),乃是威猛經紀人主動無償放棄版權的另類宣傳推廣方式,而梅艷芳翻唱威猛,則是唱片工業的正常商業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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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方圓翻唱威猛作品


Wham!在北京最初被翻譯成「瓦姆」,硬邦邦像一個可以用來砸狗的冬天的饅頭,沈黎暉便是因為對這個名字無感,而拒絕了老爸好不容易給他弄到的票,過後才後悔不已。奇怪的是,一開始Wham!在北京是以「瓦姆電子樂團」(以當時的狹窄認知,「電子樂團」實際上指的是電聲樂隊)之名宣傳,但最後的演出海報卻改為「威猛」,並且海報上的字全是繁體,喬治·邁克爾也是香港譯法:佐治米高。從瓦姆到威猛,譯名之變,恰好反映了被Wham!所見證的中國人身體語言復甦和解放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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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詩人斯蒂芬·斯彭德和繪畫大師大衛·霍克尼1981年有過一次官方接待的中國旅行。斯蒂芬·斯彭德後來出版的日記記述了大衛·霍克尼1981年6月6日在桂林觀看的一場音樂會。節目是《跳蚤之歌》《老人河》和一些南斯拉夫歌曲,以及《卡門》中的《鬥牛士之歌》,還有一些中國少數民族歌曲。霍克尼認為整場演出最優秀的是一位女鼓手,除了打鼓之外,她並沒有流露出什麼感情,霍克尼說:「一般來說,鼓手都是瘋狂的。他們需要為演出帶來有震撼力的鼓點和節奏。但這位鼓手完全沒有感情,這真讓人驚異。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霍克尼不無諷刺地說:「她在紐約哈林區會很受歡迎;這對那裡的人來說會是一件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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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完全逃避感情地、不動聲色地演奏,正是有的不落俗套的前衛音樂家有意為之。不過,在中國當時的語境下,那就是典型的從身體到情感的封閉。斯特恩1979年在中國所作的音樂指導,與其說是音樂技巧上的,還不如是一種情感教育。而1981年在雅爾的音樂會上,主持人不單要在每首曲目演出前對該曲目做戲劇性和視覺化的講解,甚至要引導觀眾:「請觀眾朋友伴隨雅爾先生的音樂熱烈地鼓掌。」被規訓的身體,依舊需要規訓者的引導,才能有所動作——但這種動作,僅限於保持坐姿鼓掌。


在桂林音樂會中場休息時,一位姓李的導遊詢問霍克尼對披頭士的看法,這位導遊指出:中國人認為這種音樂是道德敗壞的,腐朽的西方音樂只是一時興盛的潮流。斯彭德和霍克尼後來轉述了那位年輕導遊的話,去進一步諮詢負責接待他們的一位姓林的官員。林先生堅持聲稱國家並沒有禁止流行音樂,這是一段頗具史料價值的表述,值得整段照錄:


「你聽到的是一個人的意見,儘管我也聽到了這個意見。那絕對只是他的個人意見。比起他我更能夠代表政府發言。我是一名政府官員。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們持不同意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仍然可以繼續討論。我不認為官方嘗試控制流行音樂,他們不能這麼做——他們知道他們無法控制流行音樂。你可能已經留意到,有人帶著錄音機到公園,在那裡播放流行音樂。我不喜歡這件事,但是我們並沒有禁止這件事。舞廳音樂,那是從哪裡傳進來的呢?從香港。人們將這些音樂帶進來,向買得起的人兜售這些音樂。如果這的確是好的音樂,那我想,20或30年後這音樂將仍然流行。所以不要認為政府在嘗試禁止流行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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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猛樂隊北京現場


今天,當新世代觀看威猛1985年在中國的紀錄片,他們恐怕會對當時現場過於安靜的氣氛和觀眾過於呆傻的表情——出頭鳥只是一小撮而已——感到震驚,但這就是他們的父母輩,他們的父母就是從這樣一無所有的文化沙漠走出來的。如今票價冠絕天下的天后王菲,當年的處女專輯是一盒封面都寫錯字的侵權翻唱(鄧麗君)專輯,報酬是幾百塊錢。這就是竇靖童們的上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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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王菲出的第一盒磁帶,風從哪裡來,「哪裡」錯為「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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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靖童


但那鴉雀無聲的現場,可能只是沉默的火山,一代人的能量在蓄積。很快,觀眾中的很多年輕人就爆發了:就在第二年,就在威猛演出的這同一塊場地,郭峰發起百名歌星匯演《讓世界充滿愛》,而崔健唱出了《一無所有》;1987年,接受過威猛等音樂啟蒙的廣州音樂人,則推出了轟動一時的迪斯科暢銷唱片《87狂熱》和《87狂熱之二》;竇唯也在這一年組建黑豹樂隊,據老狼回憶,當年竇唯在酒吧翻唱過《Careless Wisper》,據周鳳嶺回憶,竇唯還翻唱過警察樂隊(The Police)的《Every Breath You T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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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威猛》磁帶,馬曉藝、衛華演唱


在工體「滾動三十」演唱會上,崔健與警察樂隊鼓手Stewart Copeland合作,用中文翻唱了警察名曲《Message In A Bottle》,在八十年代,中國的年輕人意外地收到了西方音樂的漂流瓶。而威猛《Last Christmas》這樣一首聖誕情歌,也契合并激發了中國年輕人對西方文化的好奇心與情感渴求,西什庫教堂從愛國主義教材里煥發出別樣的光彩,正是從八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平安夜成群結隊去西什庫教堂,成了不少大學生的時尚。在1985年威猛北京演唱會上,在演《Freedom》一歌之前,喬治·邁克爾說:「這是英國排行榜的冠軍歌曲,希望在你們的幫助下,這首歌也會成為中國的冠軍歌曲。」但聽不懂英文的觀眾沒有反應。這首歌的MV後來用了中國行作為素材,一首普通的情歌一躍成為富於社會現實感召力的時代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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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猛樂隊在長城


威猛的泡泡糖流行搖滾音樂背後,是曖昧纏綿的情感和性,以及荷爾蒙經濟——據紐約時報報道,威猛訪華總花費75萬美元,而經紀人的初衷是借這樣一個全球轟動事件來打開美國市場,中國這樣一塊搖滾樂處女地,竟成了英美市場之間的另類跳板。這確實是冷戰時代的一次跨時空艷遇。直到2006年,滾石樂隊訪問上海,仍然是出於政治意義與文化影響的考慮,而並非出於直接的商業訴求,他們只收取了50萬美元用於支付龐大團隊報酬,而不算是真正的出場費。中國成為國際音樂演出一大市場,僅僅是最近幾年的事。


威猛1985年的訪華演出,就像一個風情萬種的「外面的妞」,挑逗一個正襟危坐坐懷不亂的人。WHAM!就是八十年代中國身體政治的一個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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