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作者簡介:朱先澤,男,1940年12月生於湖南嶽陽,1964年7月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72年從漢壽縣教育部門調回母校岳陽市第一中學。畢生從事高中語文教學與科研工作,至今已發表詩歌(包括詩詞)、散文、雜文與文學評論500多篇(首),是中學高級教師,連續17屆高考作文閱卷老師。岳陽市作協會員,全國丁玲研究會會員。

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朱先澤


作家張揚先生的軼事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2016年春節前夕,作者與張揚合影


在新浪網的博客中,我看到《第二次握手》的作者張揚先生的留言:「朱老師,二十年不見,您還好嗎?」這句從北京發出的問候,使我心田的楊柳頓時變綠了,它喚起了我與平反出獄不久的張揚相識並成為知交的往事。


當時,他是應市文化館劉正鐵同志的邀請,從長沙來岳陽給文學愛好者講業餘創作體會的,重點講他創作《第二次握手》的經過。劉正鐵住在岳陽樓公園裡的公寓內,他也是平反出獄的省作協會員。


講演會安排在梅溪橋洞口外的一個工人俱樂部內,聽他演講的人,把只能坐兩百人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張揚是「洞庭湖上的麻雀」,經過風浪的。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小時半,將他因寫《第二次握手》惹出的牢獄之災,十分生動、十分深刻地描述出來了。該書由手抄本變為鉛字本,飽經水火、血淚的考驗。大禮堂里的幾百聽眾,鴉雀無聲,只有張揚那宏亮、略顯蒼老、嘶啞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可惜他是個煙酒嗓子,他要是有歌唱家的嗓子就好了。他極善於調動聽眾的情緒,他把個人的喜怒哀樂天衣無縫的與社會興衰緊緊聯繫在一起,當警策句成排象浪濤般湧來時,聽眾情不自禁的掌聲就象春雷一樣爆發了,這是心與心的共鳴。在極左時代,一個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想寫小說,竟好像搞地下工作一樣,神秘、危險、艱難、曲折,今日的青少年根本想像不到,以為是「天方夜談」。可事實就是如此,因為那是一個人妖顛倒、黑白難分,法制不健全、有時有理無處說清的時代。

聽眾中,老幼皆有,青年佔大多數,兩個半小時無聲一晃而過。劉正鐵宣布:第二天晚上繼續聽張揚先生講演。出人意料的是,在臨演講前卻發現:麥克風和收錄機一夜之間全被偷光了。在場聽眾抑制不住憤怒,紛紛指責:這些雞鳴狗盜之徒太缺德了!簡直是在搞破壞嘛。張揚先生到場後異常冷靜,大約十幾分鐘後,他出人意外地拿起一個鐵皮喇叭就開始講,這個令人感動的舉動,博得了全場一片掌聲。他又講了自己與審判人員、監視人員面對面鬥爭的經過,寸步不讓、據理相爭。終於,感動了「上帝」,盼到了撥開烏雲見青天的時刻。胡耀邦同志伸出有力的手,將他拉出了死海。張揚的故事,就是鄧小平撥亂反正交響曲中的一組樂章。一些熱心人為了保證演講效果,自告奮勇地拿來了擴音設備,雖然由於極左分子暗中搗亂,中間停了兩次電,但演講還是得以順利進行。


當時,我是市一中語文課外小組的指導員,聽演講前,曾向校長吳曉霞同志做了彙報,他欣然同意邀請張揚到學校講演,但聽眾只限於老師與文學小組的學生,並且由我私人出面接待,學校不出錢。在劉正鐵的幫助下,張揚帶著他在北京治病時認識的女友來了,講座在教師大會議室進行,聽眾兩百多人,聞風而來的學生則站滿窗外門外面,聽得津津有味。


「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這是毛主席給丁玲同志寫的《臨江仙》詞中的名句。我請張揚同志在我家斗室中用晚餐,我不會喝酒,潘老師對小說《第二次握手》很感興趣,又會喝酒,我就請他來陪老張喝酒助興。張揚說:找他申冤的不少,他幫不了忙。


張揚幾杯酒下肚,談興更濃,他一邊連連稱讚我妻子燉的雞湯味道鮮美,一邊又講起了他曾經感到尷尬的兩件往事:在八寶山參加一個追悼會時,某名人帶姚雪垠上汽車後,介紹他認識張揚,張揚馬上熱情地伸出雙手準備握手,但姚老木然地望了張揚一眼,匆匆走開,在遠處落座了。遭如此冷遇的張揚迷惑不解,那時小說《李自成》確實很紅火,但是《第二次握手》也很受讀者歡迎啊。另一件事就是:在《第二次握手》尚未公開發行時,張揚到湖南師院圖書館的閱覽室查閱報刊,被值班者拒絕,因為他不是該校學生。張揚頗有感慨地笑道:「真想不到,現在我的書已進入他們的書庫里了!」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1981年張揚(後排左二)來岳陽講演,與作者(前左)、劉正鐵(後排左一)合影


在創作長篇小說《金箔》時,張揚要我為他找一個能安靜寫作的地方,總後3517工廠的米醫生是小說《第二次握手》的熱心讀者,聞訊後一口答應提供自己的書房供張揚寫作。我去火車站接了張揚,在我家吃中飯後,便送他去了米醫生家,張揚對所選之處很是滿意。但是第二天他卻因家中有急事,放棄了在此寫作的計劃,來不及告別就趕了回去。


張揚很重情義,為了紀念下鄉時與一女知青的友誼,竟然在自己小說《金箔》里,用了她兒子的名字,以作永恆的紀念。

劉正鐵同志肝癌逝世以後,張揚親自來岳陽憑弔,並把原來借的幾百元錢,還到劉妻手裡。因為張揚出獄時,已是窮困潦倒,那時的劉正鐵自己雖然不富裕,對於曾經的難友卻是傾囊相助。患難之交的離去,令張揚痛心不已。後來,我還帶張揚參加了一對文學青年的婚禮,因為當紅小說《第二次握手》的作者親臨婚禮現場祝賀,令新娘新郎倍感榮幸。


人間喜怒哀樂各有不同。我曾經與張揚談起過丁玲、周揚、周立波、沈從文等著名文化人,他說:「人在奮鬥中成長、成熟,作品也要象孫悟空一樣,在八卦爐中煉九九八十一天,沒有作品而被稱為作家,那不是讚揚而是諷刺。」我建議張揚,把《靜靜的頓河》、《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仔細看幾遍,然後把《第二次握手》修改得文學性更強一點。他很以為然,說:「將來有時間,我會修改的,千錘百鍊的東西才可能永恆閃光。」


後來,張揚為了寫岳陽原副市長殷正高的報告文學,悄悄來到岳陽,下榻於洞庭湖畔的岳陽賓館。一次晚飯後的散步,我倆邂逅於岳陽樓前。他說:「來前有人勸我別惹禍上身」,但還是來了。作家的膽識應比才華更重要。敢字當頭,才會奇文生花。他清了清嗓門,一臉嚴肅地說:「但是,回頭看看,殷正高也有錯,他不應當寫匿名信嘛!敢做敢為,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建議他多寫隨筆、雜文,他說這個建議很好。他很喜歡北島的詩句「我不相信」和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


胡耀邦同志溘然逝世後,張揚很快寫了篇懷念文章寄到了岳陽市某報,卻遲遲不見刊發,他來信要我去詢問,年輕的編輯居然不知張揚是誰,更好笑的是,還對我說:「作家應好靜,張揚幹什麼?」弄得我哭笑不得,驚異於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嘲笑別人。一個月後,張揚來信說,懷念文章已在省級刊物全文發表。


我與張揚的相知、相識,並能多次交心,全緣於對文學的熱愛和共識。我至今還珍藏著他的照片、我們的合影、他給我的電報與信件。我祝福他生活比我好。因為他受過很多苦,還差點被槍斃,應當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冰心活在我心裡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冰心,晶瑩純潔的心,正直堅強的心。在1999年2月28日晚上21時,這顆博大精深的愛心停止了跳動。人到七十古來稀,冰心先生卻活了九十九歲,而且著作等身,一生正氣。她用強烈的愛憎之筆蘸滿血淚寫出了她的生命之歌;她用不朽的《冰心全集》戰勝了死亡。這個瘦小的老太太,無愧為文壇上的鋼鐵巨人。


冰心永遠活在我心裡。


作為一名語文教師,我慶幸自己獲得過冰心老人的特殊關照,並以此作為殊榮;冰心藉此傳遞一種信息——尊師重教。


1993年8月7日,冰心應我之求,為我寫了座右銘:置身於正道,是為最吉祥。」


1994年1月3日,冰心看過我的《〈我的家在哪裡?〉妙在何處》的原稿後,親筆寫信給我,應允了我將此稿在《語文報》發表。「先澤先生:拙作承過獎。大作今寄上,匆匆祝好。冰心,九四、一、三。」言短情長,使人心暖。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1994年5月,應我之求,冰心將《綠的歌》挂號寄贈給我,書的扉頁上有「先澤留念冰心」六字和印章,十分親切感人。該書是她的女婿陳恕教授編的。我冒昧地將該書校對存疑處分條列出並寫了更正建議寄給冰心先生,7月20日盼來了陳恕教授代冰心的複信幾頁,表示「十分感謝」,並「將在再版時改正」。


1996年8月初,應我之求,冰心老人用挂號信寄來了我作於老舍平反之日的輓聯,她牢記著8月25日老舍在太平湖自盡表憤的忌日。


「挽作家老舍先生


生留絕響驚寰宇


死若朝陽照藝壇


朱先澤先生作 冰心書(印章)」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借花獻佛,我將這墨寶的複印件火速寄給了老舍之子舒乙同志,以表寸心。


古今中外的書,浩如煙海,我能讀完魯迅、冰心、丁玲的全部作品,這說明其作品魅力非凡。從《寄小讀者》、《繁星》、《春水》到她別開生面、真誠坦蕩的回憶錄及多種譯作,都證明她青春長在,「我從來沒覺得老」不是戲言。對人民、對國家、對文學事業之愛,使她越活越年輕,越有勁。讀冰心文章,似呷綠茶几口,一絲苦味過後便沁涼心肺,頓覺心靜目明許多,且讓人聯想到鑒湖女俠秋瑾的詩句:「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她對蔣介石挑動內戰的反擊、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批判,見於言行文字,高風亮節使她的作品更增光彩與親切感。就說《寄小讀者》吧,不也像安徒生的《醜小鴨》《皇帝的新衣》一樣,可供大小讀者欣賞品味么?有人故意宣稱冰心只是「兒童文學作家」,《冰心選集》與全集足可證明別有用心者的淺薄可笑。


大愛使冰心無比堅強。她傾聽周總理的召喚,拋棄一家人舒適的生活,從海外回到新中國。這種義無反顧的選擇,對海外華僑的影響不可低估。誰能想到,板凳還沒有坐熱,笑容還沒有收斂,大難就臨頭啦!1957年,她的大兒子吳平被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她的三弟謝為楫頭上也被扣上了右派帽子,且害得三弟全家下放甘肅改造。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倒頭風。1958年4月,冰心的丈夫吳文藻補戴了右派這個緊箍咒。真是家破人散,情何以堪?然而,她像山上大石,默默堅守著對故鄉春風的渴望。即使在文革浩劫狂潮像海嘯湧來時,在1966年9月紅衛兵衝擊她在北京和平樓的家,翻箱倒櫃抄走她家珍藏的許多書籍文物,包括她出國的禮服旗袍和手錶之後,她也沒有退縮。居然在首都北京開辦了一個「冰心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展覽」,讓人們看到了她脖子上掛起寫著「資產階級太太、修正主義黑幫作家謝冰心」的大木牌,在烈日下低頭示眾的悲憤和荒唐。她的丈夫也被押來,掛起「老右派、反動學術權威」的大黑牌子,低頭罰站陪斗。然而,她依然沒有自殺,她要親眼看到新的黎明。冰心70歲時竟然被遣送到湖北咸寧的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好不容易才轉到湖北沙洋的五七幹校去與她的老伴吳文藻重逢。天若有情天亦老!實在無法才喊天;難怪冰心會仰天長嘆:「我的家在哪裡?」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冰心的文章充滿了人文精神,體現了博大精深的愛。人本人立,是她寫作的出發點。把她譽為中國文壇的老祖母,是很恰切的比喻。她憂民憂國的情懷,滲透了她的全部作品。越到晚年,她的文字越深刻精鍊,樸實無華。淡雅如梅花菊花,厚重似蒼松翠柏。筋骨神韻外枯中膏,厚實濃縮,要言不煩。心無掛礙的高壽老人,一字一句境界真,敢留紙上千秋聲。


冰心將永遠活在千千萬萬讀者心裡!


永遠的丁玲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著名作家丁玲同志,已經辭世整整二十四年了。十大本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丁玲文集》是家鄉人民對女作家最好的紀念,也是丁玲同志對人類進步事業的非凡貢獻。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印行了《丁玲全集》12卷,這是革命文學的豐碑。


在丁玲重返文壇後,我欣喜地讀到了她的《「牛棚」小品(三章)》、《杜晚香》及《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等佳作,便情不自禁地寫信給丁玲同志表示祝賀,並希望讀到她更多的文壇回憶錄。很快就收到了她的秘書王增如同志的回信和丁玲同志的兩本贈書,一為《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一為《丁玲散文近作選》。這兩本新書的扉頁上,都有丁玲的親筆題籤:「朱先澤同志 」與「丁玲 1984年9月北京」這兩行鋼筆字。一聲「同志」的稱呼,使作家與讀者的距離更縮短了。


文學作品要反映生活又要高於生活,它不應當是報紙社論的變奏曲和政治領袖的傳聲筒,更不應當是屍體解剖報告和標本的標籤。作家首先應當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是歷史劇、現代劇的編者和演員。作家通過其作品發表自己的政見,引導讀者和自己一道前進,奔向光明,捍衛真理。所以說,文藝工作者,特別是作家,應當成為時代的見證人和排頭兵。丁玲的作品,都是反映人的覺醒和人的解放。從莎菲女士到母親,從黑妮再到杜晚香,丁玲集中反映了中國婦女的渴望與身心大解放的苦難歷程,丁玲笑到了最後,這是中國女性和文壇領軍者的勝利的自豪的微笑,永恆的微笑。丁玲筆下的人物,沒有「高大全」,更沒有簡單化、絕對化和臉譜化的通病。在「五四」運動退潮之際,丁玲像彗星那樣照亮了中國文壇的星空,在《黑暗中》和《自殺日記》發出了中國婦女們的吶喊。尤其的莎菲女士與封建禮教專制傳統的徹底決裂,對大男子主義和買賣婚姻銅臭無愛婚姻的無情批判,使丁玲在心靈、文學想像與表態才華及其審美力方面,脫穎而出,驚世駭俗,凈化心靈,宣洩情感。誠如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言行無疑有魯迅先生的反抗黑暗的影子一樣,莎菲、夢珂、阿毛都成為了個性解放的五四精神的化身之一。但是,作家必然對筆下人物有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批評,就像狂人不能與魯迅等同一樣,把莎菲與丁玲等同也是匪夷所思,十分荒唐的門外只見。丁玲作品中的女性個體,都是鮮活的生命。特別是名著《太陽照在桑乾河上》,讓讀者窺豹一斑,透過暖水屯的農民鬧翻身求解放的土地改革運動,看清了中國農村各種人物的心靈變化。黨支部書記張裕民,農會主任程仁;惡霸地主錢文貴及其侄女黑妮,都有一念之差,也都有良心發現,都有糊塗一時與情感頓悟。黑妮竟然還成了程仁的情人。社會就是如此複雜,人性就是如此奇妙。階級與階級鬥爭,不會是,也不可能是鐵板一塊。丁玲反對消滅階級敵人的肉體,主張人人有出路,強調改造人的思想靈魂,擁護解放全人類這個真善美的大目標,是丁玲文集和全集追求的最高境界。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丁玲同志晚年嘆息:「幾十年來,自己很後悔一件事,就是一開始寫小說走的西洋的路。現在湖南人民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文集,我翻看自己過去的作品都不順眼,哪來那些別彆扭扭的話。老百姓說話痛痛快快,直來直去,清楚明了,我寫小說卻把後邊的話說到前邊,把前邊的話說到後邊。我想,如果我能從中國的民族形式、民族傳統出發,那該多好啊!」丁玲同志,回頭審視自己深深的腳印,你不必太謙虛;您的成名小說中的歐化句子,記錄的是那個時代的語言痕迹。何況,您筆下的女性都像您一樣好強好奇。夢珂、莎菲、美琳、瑪麗、母親、貞貞、陸萍、黑妮、杜晚香,都有您的影子。您追尋光明和真理,打破了「革命加戀愛」、「革命加回歸」的舊模式,把女性引向了社會與時代的廣闊天地。女性的真正解放從來就不是孤立單一的,它必然與民族和人民的解放聯繫在一起,就像血肉與靈魂不可分離。


莎士比亞說得好:「在命運的顛沛中,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氣節。」貝多芬認為「卓越的人的一大優點是,在不利和艱難的遭遇里,能不折不撓」。丁玲終於又微笑著回來了!她戰勝了厄運,創造了奇蹟。《魍魎世界.風雪人間》詳細又生動地描述了她九死一生、催人淚下的苦難歷程。「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真乃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丁玲辦文學雜誌《中國》後,我又寫了信給她,重點反映了出版界一些不良傾向問題。1985年11月25日,丁玲同志抱病回了我一封不短的信。她在信中指出:「這種一切向錢看,濫印格調低下的作品的不良風氣,不僅使得一些格調低下的書刊雜誌泛濫,充斥市場,浪費了紙張,更重要的是它會敗壞我們的社會風氣,對我們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是一個嚴重的危害。這種惟利是圖、不顧社會效果的壞風氣,不是某一個作家個人的影響所能改變的,這需要眾多有識之士的辨別、批評、大聲疾呼,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來克服。」該信的第二段寫道:「你建議我寫一本散文詩集,對此我很高興。我非常希望為繁榮我們的文學事業,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盡自己的綿薄。但,最近我疾病纏身,正在住院治療,視力和精神都受到影響,短時間內尚難恢複寫作。一俟病癒出院,當繼續努力完成創作計劃。」


誰能想到,丁玲回我此信後只三個月就會逝丗呢?這封信的全文於1989年9月21日在上海《文學報》上發表了。信的原件應陳明之求,寄給了他編《丁玲書信集》急用。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在丁玲逝丗後,陳明同志將《我在愛情中生長--丁玲晚年作品選》與鄭笑楓著的《丁玲在北大荒》兩本書寄贈我,後來他又把丁玲的《生活片斷》(部分日記)清樣本送給了我,從而使我對丁玲的戰鬥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丁玲將她的文學獎金和不少稿費都捐贈給了婦聯和農民兄弟。在解放前,她不客氣地拒絕以重金為誘餌的約稿者,她寫道:「我是賣文章,不是賣『女』字。如果作品的價值,因是否帶『女』字而沉浮,那我情願從此擱筆!」落地有聲錚錚心語,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她在受苦受難之時,她更為黨和人民的苦難焦慮無眠。她堅信太陽會重新升起。從《莎菲女士的日記》到《杜晚香》,丁玲作品的政治傾向都是面向太陽,奔向大海,不離大地,為了民生和婦女解放。她最善於在直接描寫社會生活時,巧妙地總結鬥爭的經驗與教訓,用活生生的事實表現主題思想。她不喜歡口號與標籤式的空洞無力的花俏的東西。為了真理,她敢講真話,反對假話、廢話、空話、大話,她無所畏懼。


丁玲這個筆名,總使我聯想想到「牛虻」這個名字與書名。政治家和文學家,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有點像「牛與牛虻」的關係。文學家,特別是雜文家,喜歡死心眼地追求社會和人生的完美,像認真負責的檢驗員出於職業的敏感,喜歡查找機器的內傷與外損,就像醫生對病人或健康人的體檢一樣嚴格極了。《扁鵲見蔡桓公》與《鄒忌諷齊王納諫》這兩篇古代的小品文,可謂生動地描述了政治家與文學家的利害微妙的相依關係。成功的政治家更愛聽讚揚的話,不喜歡任何人在身邊指手畫腳滔滔不絕提意見或建議;文學家,特別是雜文家卻出於對理想境界的執著追求,對民主與自由的熱切嚮往----獨立思考不止,所以在政治家看來,不少文學家總是於自己若即若離,三心二意,難得心靈相通,只能邊改造邊使用或拋棄。這是我仔細讀過《丁玲延安作品集》的一點體會。相信「潛藏於人民心底的人道的與民主的傳統」,敢於對極權社會作出深刻的反思與批判,丁玲為爭取真實的民主自由生活而奮鬥。


近日讀完詩人學者周良沛同志的《丁玲傳》,我深深地被丁玲的人品與文品所感動。做一個好人不易,做一個名人中的女作家實在更難啊!丁玲一生光明磊落求解放,她對人民、對黨的堅貞情感,永遠沒有絲毫改變。她的不平凡的一生,便是一部動人的詩篇。我把一首歌頌丁玲的詞寄給了陳明老師。


沁園春·懷念丁玲同志


早慧詩才,幸遇園丁,上海紮根。正如竹似筍,穿山破石,春風化雨,左翼群奔。暴雪封門,寒潮滾滾,萬木叢芳慘絕塵。烏雲壓,有天傾地裂,玉毀琴焚。


驚雷閃電長鳴。霹靂轟妖威振全民。北大荒火把,燒燃怨憤;江河怒吼,四海哀音。走訪霞村,三八興感,怎忘桑乾夢裡吟。紅旗頌,頓消愁展望,煉咱金睛!


喜見作家舒乙先生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1999年7月16日下午,在北京海定區西環路18號的中國現代文學館辦公室里,舒乙先生----老舍之子,親自接見了我。


北京的夏天驕陽如火,在氣溫高達35度的情況下,乘車走路尋人,急得我張口吐氣,汗水直流。為我帶路的是北京六一中學的一位數學老師,才27歲,名叫楊國健,人很熱情直率,可惜的是他沒有讀過舒乙的任何文章,解釋了一會他才弄清《龍鬚溝》、《茶館》、《駱駝祥子》便是舒乙的父親寫的。他沒讀過原著,只看過這些名著的影片;這多少可以證明,高中文理分科是不科學且害人的。沿途我們問了好幾個北京當地人,都說不知文學館在何處,這直涼了我的心。左尋右找勤問路,終於在一座立交橋邊很不顯目的低矮房子門前,看到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木牌子,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門衛沒有,傳達室由一位白髮老人把守,白髮老人聽清我的來意,立即撥通了電話,報告了情況。當白髮老人把電話聽筒遞給我後,我頭次聽到舒乙先生聲音:「實在對不起,我們正在開會,我只能給您5分鐘的時間,行不行呢 ?」我說 :「行,只見個面就滿足了!」他笑了,接著說道:「那您就來我辦公室先坐一會兒吧。」


久聞其名,久讀其文,久通其信,我與舒乙先生神交久矣,但見面,握手,交談,這還是頭一次。老實說,我早就想親眼見到老舍之子,我忘不了他的話,「文學不等於人,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往往在讀作品之外,還要了解他的為人和生活歷程。」有生以來,頭次進北京城,除了天安門廣場,故宮,中山公園,我最想見識見識的,便是中國現代文學館了,它有資格稱為堂堂中國文壇的先鋒和險峰;這裡的書庫,文庫,檔案庫的確有無限風光。這裡的片言隻語,都是珍貴的文學寶石。我教了一輩子高中語文課,也是作協的一員,能放過這個賞心悅目的好機會嗎?


老舍先生有三子一女,舒乙先生是老二,1935年出生,曾留學蘇聯列寧格勒林學院,是專攻木屑造酒精的化學工程師。1986年棄工從文,至今已出過九本散文隨筆集,現任文學館副館長。文壇長者凡見過老舍先生的,眾口同聲都說舒乙的舉止長相酷似老舍先生。所以,當我面對舒乙先生時,當他伸出右手與我緊緊握手時,我陶醉在老舍先生的光環之中。舒乙雖大我五歲,但身體硬朗結實,面龐酷似《老舍選集》扉頁上的黑白照容貌。當時我頭腦里忽然冒出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弄得我查點笑出聲來。待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落座後,他便轉身出去忙開會去了;不久便聽到他的發言,剛中有柔的聲音和館員們的話聲。他也許是考慮到我從湖南嶽陽老遠過來不容易,才擠出時間接待我的。他像老舍一樣理解人,講情義。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坐在狹小的辦公室里等他開完重要會議再來面談,我確實一點不急,甚至巴不得多等半個小時。您不知道,舒乙的辦公室雜亂無章,滿桌滿床滿椅都是四面八方的來書呢。作家們將自己新出版的書急急忙忙的寄贈文學館,足見文學館在文人心中地位不低。中國文學館是在巴金,冰心等文學大師的關注下,於1985年3月26日在北京萬壽西院正式開館的。未來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將立於北京亞運村體育館近處,展示展示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的風采。


不能枯坐無聊,我於是像蠶兒見到桑葉,瀏覽書堆。一會兒,從床上幾堆新書中,我欣喜地發現了山東文藝出版社的《老舍選集》(上下本)和上海教育出版社的《小綠棍》。匆匆看完《序》與《前言》,我便將這三本新書放在一邊,以便向舒乙先生索贈。在雜亂無章的小辦公桌上的書堆前,有一些書信和一張剪報與一張稿酬單,稿酬單是《文藝報》寄舒乙的,文發頭版,稿費僅15元,這比《羊城晚報》的稿酬低多了。我在《羊城晚報》發表過幾篇千字散文,共收到了幾百元稿酬呢。這也難怪,《羊城晚報》的發行量要比《文藝報》的發行量多數倍。這時我清楚的聽到從會議室傳來的話語:「李凖欠了不少醫藥費,公家一時報銷不了,多虧舒乙先生從家裡拿來壹萬元去交付。」李凖不就是寫了《李雙雙小傳》、《老兵新傳》和《黃河東流去》的著名作家嗎?他是河南人。老舍先生身前也是熱腸義膽樂於助人的。稿酬與藥費的對比,令人心寒。老舍與舒乙父子的損己利人,助人為樂,使人感慨良多。我真想去太平湖憑弔老舍先生啊!


講評會結束後,舒乙面帶歉意地匆忙返回了辦公室,再次和我們握手。我說 :「舒老師,見到您,真使我高興!您的身體這麼健旺,沒出老相 。」


舒乙微笑不語,望著我點了點頭。


「 您的母親胡老先生,還健旺嗎 ?」我問道。


「還好,還好。」舒乙答道。


「天太熱,不宜去打攪胡老了,請代我轉告您的母親,我很想念她老人家,向她老人家問安!」接著長話短說,單刀直入,我請求舒乙老師把《老舍選集》和他的《小綠棍》散文選集送給我作紀念。他二話沒說,就將三本新書從床上拿到了手裡。於是,我趕緊補充道:「您要在每本書的扉頁上寫出一句別出心裁的話,好么?」

朱先澤:我與文化名人的交往



他凝神片刻,便在辦公椅上落坐,並從我手中接過鋼筆,然後翻開書,埋頭去題籤了。一會兒,傳來小車催人笛聲。是不是在喚他這位忙得不亦樂乎的副館長呢?我來不及看他在書上寫什麼,急忙急火地用廢報紙包好了三本新書,便告辭出去了。舒乙先生斯文地再次和我握手,微笑,並向門邊攤開左手,說了聲:「請!」然後我們走到了辦公室的大廳門口。


滿載而歸精神爽快,出得文學館大門,楊老師便與我輕輕地翻開新書釋讀妙語。《小綠棍》扉頁上面寫著:


「先澤先生指教


我的書很渺小,我的書很雜亂,可是,我的心是熱的,我也很努力。我希望我能對別人有用處,哪怕是一點點樂趣呢。


舒乙 九九,七,十六」


《老舍選集》的題詞是:


「 先澤先生 留念


老舍先生的一生非常值得尊重和愛護,包括他的著作和他的品德。 舒乙 九九,七,十六」


舒乙的話,說到我們心裡去了。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從文字中可以知其厚道純真。 我不相信什麼命運卻很信「緣分」。1963年10月,我有幸在湖大禮堂聽過老舍先生的演講。老舍先生平反後,我寫了《溫馨的回憶-----懷念老舍先生》,在《文學報》登出來了。此後,我與舒乙便有了書信來往;老舍夫人還回過我一封信,贈過一副大字。舒乙先生於1990年4月寄贈《老舍的最後兩天》一書給我,並謙虛的題了「朱先澤先生指正」一行字。1999年7月16日我欣喜地見到老舍之子舒乙同志。一個人便是一個神奇的世界,人際交往構成了生活與歷史,誰說不是這樣的呢?


從北京返家的第二天,我仔細地通讀精思《老舍選集》與《小綠棍》散文選集。溫習舊文知新意,這等於把老舍父子請到家裡來談心跡。多麼心善、重誼的父子倆啊!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岳州藝文 的精彩文章:

TAG:岳州藝文 |

您可能感興趣

近代文化名人軼事:嚴復、辜鴻銘、蔡元培、章太炎
南充歷史文化名人:明代宰輔陳於陛
魯迅先生「毒舌」過的文化名人、大學教授
曲周文化名人——朱力航
採訪過楊麗萍、賈平凹等文化名人的他,把家打造成藝術館,「館長」是只貓
歷代文化名人書房的楹聯,大雅之境!
南通文化名人季修甫逝世
老城的記憶,淺說南縣歷史文化名人!
情系文化名人街
山西的這些文化名人,你都知道幾個?
蕭紅、向秀麗在此安息,廣東許多文化名人這裡長眠
蕭紅、向秀麗在此長眠,廣東這麼多文化名人在此安息!
大荔歷史文化名人,皇帝宰相教育部長都有過
有哪些才華橫溢卻很「渣」的文化名人、才子?
面對美色誘惑卻忠於家庭和操守的近代文化名人
中國文化名人大營救,香港那段被忽略的歷史
世界四大文化名人,除了屈原,你還認識誰?
原創┃微信中的「風流一代」——民國文化名人的情感婚姻
高僧竺摩與文化名人:清游幾度樂追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