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為什麼你們台灣人一直講「不好意思」？

文 / 柯宜姍

「為什麼你們台灣人這麼愛說不好意思，到底有什麼不好意思呢......」Kris問我。

他是香港人，非常喜歡台灣的人、事、物，也常到台灣出差和旅行。他說，不好意思不是因為做錯什麼事、理虧，還是要麻煩別人的時候才要說的話嗎？為什麼很多台灣人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事都沒有做錯的時候，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不好意思，到底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其實，我也問過客戶相同的問題。

客戶是一家上市公司，事業版圖五湖四海，想和他們做生意的公司廠商自是遍及各地，絡繹不絕。他們的財務經理某日跟我說，有個外商銀行前來敲門，因公司確實有些財務上操作的考慮和需要，自然也歡迎這家外商銀行的人員到公司簡報。但是，財務經理覺得很多事情沒有完全溝通，也不知道要怎麼說。

財務經理說，本來來報告的team用中文溝通沒有問題，沒想到，這外商銀行臨時有個美國飛來亞洲出差的部門主管，大概是要力求表現吧，要求加入了這個簡報。結果他一加入，我們這邊通通都跟著得講英文，因為那個老外一句中文都不會。我們這邊的人的英文說的又不好，很多需求都無法好好溝通，真的是很痛苦。

為什麼不說中文，這裡是台灣，講中文沒有不對啊。直白的說，你們是客戶，是他們來求你耶，為什麼為了他一人而全部的人都要講英文？何況他的同事可以幫忙翻譯不是嗎？我說。

到底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幾年前，香港，一個發行案。不是我負責的案子，但我的香港同事在closing call的時候死扯活拉的把我拖進會議室，因為，發行公司是中國公司，他們的總經理會參與這個電話會議。同事是在倫敦長大的香港人，說著英國腔的流利英文，和地道的廣東話。而Mandarin（中文）對她來說可真是還在請老師學習中的外來語了。

果不其然。在承銷商、財務顧問、各方律師等嘰哩呱拉竄來飛去的各式英文中，確認著是否結案前所有交易條件都已符合時，老總忽然開口說話了。

「咱們說中文，行吧？」

現場靜默了大概三秒鐘。領頭承銷商顯是有備而來，說了一句「好的」，是外國口音而結巴的中文，努力的表達著他的意思。接下來換成了各式的中文腔調在電話中交流著。不懂中文的，就由懂中文的幫忙翻譯了起來。

同事按了mute（靜音鍵）低聲告訴我，這家發行公司是中國某企業，據說老董和老總全是白手起家。老總好像是個南京人，有種獨特的腔調，連我這個從小在南腔北調長大的台灣六年級生，耳朵不得不貼近八爪魚電話機用力聽才能聽懂。然我心裡一直想到的卻是老總這句話。

咱們說中文，行吧？

好霸氣，好自信。我好生羨慕這樣的霸氣和自信啊。

你可以說他暴發戶，說他財大氣粗，笑他英文ABC幾個大字都不會——我認識一些台灣朋友，英文普普通通卻總愛譏笑批評他人的英文——可他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在香港資本市場打滾的都聽過，中企的案子是不怎麼理會你英不英文的，招股書（台灣叫做公開說明書）要英文？那是你們承銷商還是律師的事，拿中文給我；講英文？你有沒有搞錯啊，今天發行公司是我啊。你們這些人靠我吃飯，要我跟你一起講英文？講什麼英文？

回頭告訴客戶的財務經理這種霸氣和這種自信，財務經理卻不好意思的笑著說，不行啊，就覺得對這位老外不好意思啊。

為什麼，為什麼要不好意思呢？你做錯了什麼事，還是虧欠了什麼呢？

是啊，我也曾經那麼的不好意思。在香港這個亞洲金融中心工作，辦公室和往來各方全是English native speaker，不是在國外長大的我依然存在語言上的壓力，感覺真是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到某天白人主管說：妳英文夠好了，我覺得很棒，一個不是English native speaker 可以這樣溝通做事真不簡單，我中文怎麼學都學不會。我豁然了。

這樣的不好意思原是來自於我無端的沒有自信。是不是因為我們從小都被教導成要謙虛，不可以過於自信自滿，而要表示自己的不足，所以不好意思、歹勢總是成天掛在嘴上，卻也不是因為真正做錯的什麼或麻煩了別人，多數是無端的下「罪己詔」，動不動就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以為是的禮貌？所以不會說英文也是不好意思，英文說得不好也是不好意思，只會說中文也是不好意思？

是這樣嗎？

當然，這不會有答案，我只好告訴Kris，台灣人這麼愛說不好意思，這大概是「不好意思病」，不好意思喔。他白了我一眼，我們結束了這個從來沒有人談過、卻是值得深思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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