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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中之天——傅山及其書畫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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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中之天——傅山及其書畫藝術


字中之天——傅山及其書畫藝術

書藝公社


2016-12-07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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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北京畫院編《我來添爾一峰青——傅山書畫精品集》


來源:北京畫院公眾號

文/趙琰哲


心手紙筆相合,得遇「字中之天」,是傅山對寫字一道的最大期許。他感言道,有時武將蒙童,無意為之,反出奇古,而自詡為書家之人,因作字「卑鄙捏捉」,反而難遇「字中之天」!於是,傅山喟嘆:「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後無筆無紙復無字,當或遇之。」(《雜記》)又曰:「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家訓》)無論是「神至而筆至」,抑或「筆不至而神至」,至與不至,皆為天意。此「字中之天」,唯有「積月累歲」,才可於不經意中獲得。


來歷行事奇—傅山生平


作為橫跨明末清初的一代奇人,傅山生於明代萬曆三十五年閏六月十九日,即1607年8月11日1,卒於清康熙二十三年,即1684年。


傅山一生擁有諸多名號,來源於其不同時期的身份與心境,在不同時期與環境下變換使用。他最初名鼎臣,後名山,字青主,又字嗇廬。而其別號化名尤多,如嗇廬真山、公它、公之它、濁翁、石老人、石道人、丹崖、丹崖子、丹崖翁、朱衣道人、石頭、六持、濁堂老人、青羊庵主、紅葉樓主、不夜庵主人、不夜庵老人、隨厲、崖翁、僑山、僑僑山、僑黃、僑松、僑黃山、僑黃真山、僑黃老人、酒道人、酒肉道人、老蘗禪、聞道下士、大笑下士、龍池道人、居士、道士、道人、霜翁、觀化翁、西北老人等數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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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像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出生於山西陽曲西村,明亡之後曾幾次搬家,並且根據住地不同而變換別號。其在居陽曲縣黃花山時,別號僑黃;在居太原城東松庄時,別號僑松。在經歷過「朱衣道人案」出獄之後,其大部分時間住在現太原市北郊汾河西岸的崛山。傅山安家於崛山下土堂村,自己卻避世山中讀書寫作、精研學問,山中多福寺正殿旁窯洞即為其「讀書處」。山中舊時有樓,曰紅葉樓,山頂處還隱藏著傅山行醫問診之處—青羊庵。傅山「紅葉樓主」、「青羊庵主」等名號也由此而來。

世人常以「傅青主」之名稱呼傅山,其「青主」之號便可能來自其所居住的青羊庵。在傅山《霜紅龕集》中,收錄了一首《青羊庵》詩文這樣寫道:「芟蒼鑿翠一庵經,不為瞿曇作客星。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傅山在這首詩中,名為描繪住所,實則闡發心聲:老道隱居於此,並非只為修禪悟道,更為的是心中憤懣不平之氣,於這紛亂世道中再添一座不肯同流合污的青峰。


「公它」之號語出《詩經》,借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意,當時人常在詩文中用以稱呼傅山。另外,傅山在揮毫書寫畫之後的常落款署「真山」,則是其道號。源自崇禎十七年(1644年)十月清兵攻佔太原後,傅山在壽陽山中避亂,拜五峰山五峰寺道士郭靜中為師出家為道時,還陽真人郭靜中所賜。而在明末清初致力於反清復明運動的傅山,在活動漸趨消沉之時,還保有對人心世道改變的奢望,於是為自己取別號曰「觀化翁」。


傅山的先祖頗有聲望,其祖上原居山西大同。至傅山六世祖傅天錫,移居太原府下的忻州。曾祖傅朝宣入贅寧化王府,並因此遷居陽曲。祖父傅霖中進士,官至山東遼海兵備道,戰功赫赫。父親傅之謨不曾出仕,共有三子,傅山排行第二。


雖然早已遷出忻州,但傅家在忻州仍然擁有土地並得以坐收田租,直至傅山一代。祖上的淵源也使得傅山在二十二歲時得以迎娶忻州籍官員張泮之女張靜君為妻,生子傅眉。傅眉五歲時,張靜君亡故,此後傅山一直未曾再娶,只與兒子相依為命。


傅山對於經史的研究也傳自家學。六世祖傅天錫以研究《左傳》為長。祖父傅霖雖為武將,卻對文史頗有興趣,專攻《漢書》。不曾取得功名的父親傅之謨則以教書為業。書香世家的氛圍使得傅山自小便博覽群書,「遂讀十三經,讀諸子,讀史至宋史而止,因肆力諸方外書」。十五歲時,應童子試取得生員資格,後又通過考試,成為領取政府薪餉的廩生。


在傅山一生中發生過三件舉足輕重的大事,不僅改變其自身命運,而且為其取得滿世聲望。其一為明亡前,進京為老師袁繼咸鳴冤的學潮運動;其二為鼎革之變時,進行反清復明活動引發的「朱衣道人案」事件;其三為入清後,為保持氣節而拒征博學宏詞科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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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繼咸像


為老師袁繼咸鳴冤源自傅山早年於三立書院讀書的經歷。崇禎九年(1636年),袁繼咸修復了山西最重要的教育機構—三立書院,並邀請當地有名望的學者來此講學。傅山及其他來自山西各地三百餘名生員入學讀書。在書院中,傅山很快展露才華,成為個中翹楚。但在書院成立的同年,因受到朝廷黨派之爭的牽連,袁繼咸遭到政敵張孫振以賄賂之罪彈劾。十月,袁繼咸被捕入獄,送至北京受審。為營救老師袁繼咸,傅山不僅變賣家產籌措資金,還與薛宗周一同率領山西學子共赴京城向朝廷請願。在京城,傅山及學子們起草疏文,印製揭帖,為袁氏申冤,很快擴大了此事的影響。隨後,崇禎十年(1637年)一月,張孫振被捕受審,四月袁繼咸被判無罪獲釋。傅山所帶頭的這次請願行為可謂最早的學生運動,獲得當時人讚譽一片。馬世奇所撰寫的《山右二義士記》以及傅山自作的《因人私記》等文中都詳細記述了此事經過。自此,年輕的傅山被視為山西士林之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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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因人私記》(部分)山西博物院藏


明亡之後,清人入主,傅山堅持氣節成為一位遺民,同時亦成為山西反清復明的一員領袖。他四處奔走,以期復國。順治十一年(1654年)五月,湖廣黃州府薊州生員宋謙在山西、河南一帶因組織反清復明活動事泄被捕。傅山被其供出為知情人,於六月被捕下獄。在獄中時,傅山幾經刑訊,拒不承認與宋謙有過任何往來。後經清廷中同情明遺民的漢族官僚如龔鼎孳、魏一鰲、孫茂蘭等人的鼎力相助,以及傅山友人弟子如白孕彩、陳謐等人的從中斡旋,終於順治十二年(1655年)七月,傅山在身陷囹圄一年有餘後獲釋,史稱「朱衣道人案」事件。案中與傅山一同被捕的其他三位涉案人士蕭峰、朱振宇、張錡都受到了絞刑或流放的懲處,唯有傅山未予判刑。傅山作為山西文化領袖的社會影響,使其成為重點營救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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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著紅色道服像


康熙年間拒不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成為傅山晚年又一世所矚目的作為。康熙十七年(1678年),皇帝諭旨下令召集博學宏詞科考試,由各地薦舉一百八十餘位學者參加。這些學者背景身份不一,但無疑都是各地最有名望的士人精英,其中也包括傅山這樣的明遺民。康熙帝想藉助特考這一手段,拉攏漢族文人為其效力。在當時人看來,參加考試無疑是一種仕清行為。作為堅定的明遺民,傅山最初稱病拒絕赴京,後因陽曲縣知縣戴夢熊親備車輦極力勸行,而不得不勉強啟程。但到達北京的傅山並沒有進城,而是住在城外荒寺中,並稱老


病拒絕參加考試,最後終得返鄉。傅山在攸關之時,保持遺民氣節,使得世人皆敬重其義行。


可以說,傅山生平遭遇種種奇事,皆出於不共流俗的自我性情。正如其《作字示兒孫》所主張的那樣:「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也正因為「心正筆正」的信仰,使得在清初,傅山有奇士之譽。清初大儒顧炎武曾謂:「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友人畢振姬亦感嘆,傅山「來歷奇,行事奇,詩文書畫奇。」


忽出奇古—遺民與草書


雖然在甲申國變之前,傅山已是譽滿山西的學人,但論其書畫藝術、學問研究的成就高峰卻形成於入清之後。這不能不歸結於明清鼎革為傅山所帶來的心境與思想上的變化。


身處紛紛亂世,面對滿族入主中原的現狀,天下漢族士人皆面臨著難以抉擇的共同問題:忠於先朝,抑或出仕新朝?面對這樣兩難的歷史困境,傅山給出的答案是做一位明遺民。


在崇禎帝自縊身亡後的1644年歲末除夕,滿腔憤懣無處宣洩的傅山還在為明王朝兢業守歲—「三十八歲盡可死,凄凄不死復何言。徐生許下愁方寸,庾子江關黯一天。蒲坐小團消客夜,燭深寒淚下殘編。怕眠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甲申守歲》(之一)也許他在追思朱明王朝消亡的教訓,也許還在期盼南明政權的復興。總之,在傅山看來,身處這樣一個國變年份中,自顧生計是可恥的,應該有所作為—「自顧亦何隘,乾坤難我廬。星河照雙淚,騷楚異三閭。偃卧常蒙袂,何門可曳裾?壺觴愁不解,悔讀古今書。」(《自顧》)


於是,傅山不僅出家為道,逃避薙髮,參與了山西的反清活動,還在順治十六年(1659)五十三歲之時,下江南,渡江淮,赴金陵,既興奮又急迫地試圖與鄭成功、張煌言等人的反清隊伍會合。只不過未待其抵達故都,鄭軍早已失敗退走,傅山滿眼所見僅是清軍的戰船戰卒,失望與懊惱瞬時佔據其心胸。於是,傅山悲愴地寫下《金陵不懷古》、《朝沐賦》等詩文,並在《燕子磯看往來船態頷之》一詩中感嘆如大夢一場:「北馬久無性,南船也不情。侁侁憑戰卒,泛泛信風撐。想著如飢惄,經過即厭生。長江三百里,如夢到金陵。」「隱非隱、現非現」,在清初的困境中,傅山為了堅持遺民立場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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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書《波若波羅蜜多心經》 11開 紙本 23.5×13.7cm 山西博物院藏


做一個遺民的選擇,也促使傅山在書法風格上形成轉變。年輕時的傅山醉心於趙孟頫書風,但改朝換代之後,趙孟頫「貳臣」的身份為傅山所不齒,進而對其「熟媚綽約」之書風感到厭煩。傅山認為寫字與做人一樣,不能帶有奴俗氣—「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習,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不惟字。」(《家訓》)傅山認為趙孟頫出仕新朝的做法,使得其書法淺薄無骨,帶有奴俗之氣。


為臣忠心不貳、書風雄秀剛健的顏真卿,成為傅山自明亡之後數十年樹立的學書楷模。「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作字示兒孫》)國變之後,因家貧而無錢買筆的傅山偶然之中以柳枝代筆,「折來菀菀秋風葉,削去亭亭冷玉苕」,居然寫成丑拙奇字,追求的也是顏體書風。「腕拙臨池不曾柔,鋒枝禿硬獨相求。公權骨力生來足,張緒風流老漸收。隸餓嚴家卻蕭散,樹枯冬月突顛由。插花舞女當嫌丑,乞米顏公青許留。」(《索居無筆,偶折柳枝作書輒成奇字率意二首》其一)這一時期,傅山書法作品如為老友曹偉壽辰所書十二條屏《曹碩公六十歲壽序》,其連綿行草的筆法根源便來自於顏真卿。


正是在比較顏真卿、趙孟頫二人書法風格後,傅山進一步提出「四寧四毋」的書學理念—「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作字示兒孫》)在傅山看來,顏真卿代表的是拙、丑、支離、直率,趙孟頫則體現了巧、媚、輕滑、安排。3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噴涌磅礴、連綿不絕的草書逐漸成型,成為傅山最具辨識性的代表書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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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廟碑(局部)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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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阿難吟》局部


《宿東海倒座崖詩》軸即是傅山連綿大草的代表書作。「關窗出海雲,著被裹秋皓。半夜潮聲來,鰲抃郁洲倒。佛事要血性,此近田橫島。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這一詩文作於傅山奔赴江南與反清隊伍會合而未果之時,倒座崖是海州雲台山東海邊一座懸崖的名字。傅山詩中以抗秦而亡的田橫五百壯士為喻,暗指反清復明的將士,其中也隱含了起事失利、反清無望的憂患。整幅書法筆勢圓曲,字字牽連,頗具激情澎湃的動勢。同時,傅山將行距壓縮,極盡繁密,又給人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另外,傅山以濃墨重筆形成漲墨,之後墨色逐寫逐淡,筆畫粗細、墨色濃淡反差極大,帶給此軸如跳躍靈動的節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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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草書臨王獻之《安和帖》軸 山西博物院藏


體現書家心性的連綿大草還有《忠孝節義》、《不覺詩》等書跡,傅山在詩文中一再強調了「忠孝節義,人之大根,不可不厚」的思想,並以變幻莫測、迴旋盤轉的草書用筆來體現。


對明亡的反思還反映在傅山讀《宋史》後的有感而發:「一切文武病,只在多言。言者名根,本無實濟。……偶讀《宋史》暗痛當時之不可為,而一二有廉恥之士,又未必中用。奈何哉!奈何哉!天不生聖人矣,落得奴才混賬。所謂奴才者,小人之黨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種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書〈宋史〉內》)傅山極其厭惡空談而無實用的理學,並且指出「奴君子」比奴才更為可惡,必須掃除才行。無法親身復國,身為遺民的傅山只能通過讀史、寫字的方式抒發心緒。這種讀宋史而發的感慨,同樣體現在傅山以草書寫就的《讀宋南渡後諸史傳》等作品中。


讀書觀化—治學與楷書


由於受到晚明實學的影響,更因從民族身份的立場出發,如顧炎武等明朝遺民厭惡崇尚空談的宋明理學,轉而主張發展經世致用的實學。傅山亦是其中代表,認為「宋儒好纏理學。理本有義,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只覺其聲容俱可笑也。」(《傅山手稿一束》)


面對反清復明活動無望的現實,傅山開始潛心讀書、精研學問。傅山轉向的是相對於經學而言的子學研究。所謂經學,無論其指的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合稱的「六經」,還是《周禮》、《儀禮》、《禮記》、《公羊傳》、《穀梁傳》、《左傳》、《詩》、《書》、《易》合稱的「九經」,抑或是加入《孝經》、《論語》、《爾雅》、《孟子》的「十三經」,都關涉的是訓解儒家經典的學問。傅山認為「經子同等」,儒家不過是百家爭鳴中諸子學問之一,亦是從子學中脫胎而出的。因此應當平等看待子學,並對其進行闡釋。


對待子學校注這般「學問事」,傅山的態度可謂精研至極,且不以為苦,反而認為治學之樂即在於此。正如傅山在《贈太原段孔佳》文中所言:「學問之妙,莫過於深,故曰『極深研』。」亦如其《雜記》所言:「讀書不可貪多,只於一種里鑽研窮究」。此語大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之意。在如此深沉的陶醉中,傅山校注了諸多先秦諸子著作,如《老子注》、《莊子注》、《管子注》、《荀子評註》、《列子注》、《墨子注》、《鬼谷子注》、《公孫龍子注》、《淮南子評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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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一生著述頗豐,大多數手稿散失,但目前的傅山全書中仍有550萬字的著述


在諸子學問中,傅山最崇尚的莫過於老莊之學。傅山自稱「學老莊者」,並曾言不讀老莊之書便難以啟齒說話—「三日不讀《老子》,便覺舌本軟。疇昔但習其語。五十以後,細注《老子》,而覺前輩精於此學者,徒費多少舌頭,舌頭總是軟底。何故?政坐猜度,玄牝不著耳。」


傅山一生將莊子奉為老師,稱「吾師庄先生」。他曾感嘆《莊子》之高妙不在「六經」之下—「莊子為書,雖恢譎佚宕於六經外,譬猶天地日月,固有常經常運,而風雲開闔,神鬼變幻,要自不可闕。古今文士每奇之,顧其字面,自是周末時語,非復後世所能悉曉。」(《讀〈南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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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像


傅山讀《莊子》常發出人意表之聲,如其認為「讀過《逍遙遊》之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鷽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那能看到眼裡,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砂土?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乾淨。莫說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幾個?」(《讀〈南華經〉》)在傅山看來,未必人人都要追求那前途無量的展翅鯤鵬,其實做個弱小卑微的蜩與鷽鳩,卻能超脫世間之榮華富貴,清除奴俗齷齪之見,也未嘗不是沒有價值的。


如果將傅山放逐荒島,且隨身只准帶一本書的話,那必定是《莊子》無疑。順治十年(1653年)冬天,傅山「自汾州移寓土堂,行李只有《南華經》」。因為「時時目在,遂寫此數篇」6,諸如《逍遙遊》、《人間世》、《則陽》、《外物》、《養生主》等。其中《逍遙遊》一篇是傅山於「土堂大佛陶之南呵凍」寫成,全篇採用精細的顏體小楷。這些小楷《莊子》冊頁家藏數十年,為傅山最為珍視、留以傳世之作。在其晚年託孤時,送給了曾任刑部山西司郎中的李振藻。


對於其他諸子之說,傅山亦多有評註研究。面對這些年代久遠、一般人難以讀懂的「奧義奇文」,傅山首先進行整理、校勘、注釋,包括文字訓詁、讀音與考證,等等。在這樣紮實研究的基礎上,傅山再予以評論、闡發一家之言,治學態度可謂十分嚴謹。從書寫風格來看,這些評註冊頁大多以顏體小楷精工寫就,實為傅山嘔心瀝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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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淮南子評註(局部) 行書?紙本?手稿冊頁21.3 cm×10.5 cm 山西博物院藏


除去子學研究,傅山還對史學頗有興趣。傅山曾在其子傅眉的協助下編纂而成《兩漢書姓名韻》一書,書中按韻部羅列《漢書》、《後漢書》中所提及人物,並在每人名下附有簡短小傳。另外,作為傅氏後人,傅山還收集整理了歷代傅姓名人,編成《傅史》一書。《傅史》分上、下及補遺三部分,共收傅喜等94位傅姓名人,傅山對他們逐個進行了評論。8


明亡之後,身為遺民的傅山更加註重讀史,并力求從史書中汲取教訓。傅山訓誡晚輩讀書亦要明辨是非—「除經書外,《史記》、《漢書》、《戰國策》、《左傳》、《國語》、《管子》、騷、賦,皆須細讀。……廿一史,吾已嘗言之矣:金、遼、元三史列之載記,不得作正史讀也。」(《訓子侄》)傅山對《遼史》、《金史》、《元史》的不認同,正是對現實中清朝統治不認同的體現。正如其所言:「天地有腹疾,奴才蠱其中。神醫須武聖,掃蕩奏奇功。金虎亦垂象,寶雞誰執雄?太和休妄頌,筆削笑王通。」(《不覺詩》)在傅山看來,天地間、歷史中充滿了奴物,需要大大掃除一番才行。


傅山對研究及撰寫歷史的熱忱,可從其一方印文為「太史公牛馬走」的印章中看出,亦可從其受到司馬遷影響的史筆中見出。傅山所撰寫的諸多人物傳記不僅遵循了司馬遷在《史記》中所建立的紀傳體例,而且仿照司馬遷的文末評論「太史公曰」,以「傅山曰」、「丹崖子曰」、「野史氏曰」、「閭史氏曰」等來指摘歷史人物。9


古今一照—傅山對待「古」之態度


隨著時間流轉,傅山早年學而未得的二王書風,在康熙朝之後重新回歸到傅山筆下。雖然兜兜轉轉又復歸起點,可這一次不同於年少無知時的生搬硬套,而是歷練過後的理性回歸。


傅山無疑在王羲之書法中下過苦功,多次臨摹《初月帖》、《十七帖》等書跡。只不過對於當時之人皆異口同聲稱讚的定武《蘭亭》,傅山卻因反感其「一味整齊標緻」而予以否定。在平生所見的三種《蘭亭》墨跡中,傅山最欣賞「褚河南臨本」,稱其「於今野本天淵絕也」,並感嘆「褚臨本已爾,不知右軍真跡復當奈何!」可見傅山對於王羲之的推崇。他通過反覆臨習褚本《蘭亭》,從中摸索王羲之的用筆與體勢。


傅山晚年對二王書風的回歸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便是臨古態度的轉變。其實,自晚明董其昌始,「臨」這一千百年來學習書法的不二法門,早已不僅僅是繼承傳統的途徑。臨摹不再要求忠實於原作,而變為自我發揮的契機及創作的手段。至王鐸時,臨古觀念更趨拓展,切割拼湊無所不用。處在這樣一個古代經典權威式微的時代,心性自由的傅山由此創作出大量「臆造性的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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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草書臨羲之一昨安西疏帖 267cm×49cm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所作《臨羲之一昨安西疏帖》、《臨王羲之伏想清和帖》、《臨王獻之安和帖》等書跡,即是此中代表。在尺幅上,傅山將原本字體較小的二王草書帖放大臨習為巨幅大軸;在字形上,傅山將原本嚴謹精巧的二王小草改為連綿狂放的大草;在風格上,傅山並未繼承二王書風的精緻優雅一面,而是學習其高曠豪邁的一面並加以誇張運用。於是,傅山所臨寫的二王書跡呈現出筆墨酣暢、氣勢磅礴、一氣呵成而又跌宕起伏的風貌。在對待其他前輩書家如柳公權、王曇首等人時,傅山的臨古態度同樣如此。


傅山對於古人的學習,不僅表現在對書風的臨摹,還有對文辭的致敬。面對前代詩作,傅山尤其鍾愛唐人如杜甫、李商隱、李賀等人,其中又以杜甫詩意最為偏好,曾書寫過《夔州歌十絕句》、《漫成》、《杜甫絕句》等詩句。傅山曾說:「『史』之一字,掩卻杜先生,遂用記事之法讀其詩。老夫不知『史』,仍以詩讀其詩。世出世間,無所不有。」(《雜記》)可見,傅山並不認同將杜甫之詩僅僅看作政治現實去解讀,而更看重其詩情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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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杜甫絕句四首之一 草書?絹本?軸196 cm×47.5 cm 山西博物院藏


出於對杜甫的景仰,傅山曾選批過一本名為《杜遇》的杜甫詩集,後戴廷栻以「丹楓閣」名義刊行。傅山於《〈杜遇〉餘論》中言:「句有專學老杜者,卻未必合;有不學老杜,愜合。此是何故?只是才情氣味在字句撫擬之外。」又言:「曾有人謂我:君詩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詩,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嗚乎,古是個甚?若如此言,杜老是頭一個不知法《三百篇》底。」可見,傅山對於作詩學問的態度與其臨寫書法的態度完全一致,認為一切詩文的精妙奧旨在於能夠捨棄舊法、大膽變革,反對僅從字句上追求形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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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嗇廬妙翰》(局部) 何創時基金會藏


傅山對於「古」之態度還影響到其對於篆隸書體的關注。傅山同清初的遺民群體趣味一致,關注古拙質樸的金石文字,追求實地訪碑的親身經歷,並在書寫中實踐這一探索。


傅山能書寫多種篆書,流暢婉轉的小篆、質樸生拙的大篆以及源自晚明書家趙宦光的草篆皆在其筆下生髮,如《杜審言蓬萊三殿詩》《嗇廬妙翰》《夜談三首之一》等。傅山特彆強調篆隸書體的重要性:「不知篆籀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適發明者一笑。」(《雜記》)「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矣。……所謂篆隸八分,不但形相,全在運筆轉折活潑處論之。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失之。」(《家訓》)正因出自這種重視,傅山還親自考釋石鼓文,並以小楷撰寫成冊。


對於質樸的漢隸,傅山也十分欣賞。傅山曾以「醜人」比喻隸書:「漢隸之妙,拙樸精神。如見一醜人,初見時村野可笑,再視則古怪不俗,細細丁補,風流轉折,不衫不履,似更嫵媚。始覺後世楷法標緻,擺列而已。故楷書妙者,亦須悟得隸法,方免俗氣。」並言:「漢隸之不可思議處,只是硬拙,初無布置等當之意,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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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夜談三首之一 草篆?紙本?詩軸330 cm×97 cm 山西博物院藏


貫通各體書風之後的傅山,主張打破篆隸楷行草間的界限,力推將多種書體並置在同一作品中,創作出多種《各體書冊》、《雜書冊》。正如其所主張的,「打得破時,便處處皆融」(《雜記》)。


傅山對於古意奇趣的追求,還表現為對於異體奇字的使用。在《霜紅餘韻》等書跡中,都有不少異體字出現。這一風氣繼承自晚明書家以寫冷僻字為傲的尚奇書風。但愈到晚年,傅山書作中的異體字出現愈少,至《太原段帖》幾乎消失。這可能源於傅山隨著學問研究的深入,越來越感到古文篆書體系的複雜以及自身知識的有限。正如其自己所言:「篆籀龍蝌費守靈,三元八會妙先形。一庵去卓無人境,老至才知不識丁。」(《失題》)

字中之天——傅山及其書畫藝術



傅山 石鼓文校釋(局部) 楷書?紙本?冊頁 天一閣藏


總之,傅山對於「古」之態度是主張臨古出新的。他自信地說:「吾看畫看文章詩賦與古今書法,自謂別具神眼。萬億品類略不可逃。」(傅山《嗇廬妙翰》)學古而不迂腐,如何才能做到?傅山自言別無他法,要有「一雙空靈眼睛,不唯不許今人瞞過,並不許古人瞞過。看古人行事,有全是底,有全非底;有先是後非底,有先非後是底;有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底。至十百是中之一非,十百非中之一是,瞭然於前。我取其是而去其非」。(《家訓》)


觚拐自有性—傅山之畫


傅山圖繪過不少繪畫作品,題材各異,各臻其妙,畫風奇迥,別具趣味。只不過,這一切淹沒在其狂草盛名之下,常常被人忽視。


明清之際的山西雖然文化不算髮達,但書畫收藏卻頗為可觀。這源於明初分藩時朱元璋曾把許多藏於皇室的古書畫賞賜諸王,分藩太原的晉王朱?便以這種方式獲得了大量的皇室書畫。至晚明,許多官家藏品已流入私人手中,其中以韓霖為最富。明清易代的鼎革之變促使這些古畫藏品的再一次遷移輾轉。韓霖死後,篤好書畫的戴廷栻「二十年勤求不遺餘力」,終成清初山西最重要的藏家。北宋燕文貴所作《溪山樓觀圖》卷,便曾是韓霖舊藏,後歸戴廷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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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畫合冊 6開 紙本 23.7×9.7cm 山西博物院


年輕時的傅山即以別具慧眼而聞名,並以其精湛的鑒賞力為藏家掌眼,故而對這些古畫並不陌生。秦祖永《桐陰論畫》中稱傅山「辨別真贗百不失一,稱當代巨眼」。傅山也曾感嘆:「然遭此喪亂,天下名人書畫,糞盦灰燼,不知凡幾。即幸而未壞,歸之市井腥膻之手,劫厄極矣。」(《題宋元名人繪跡》)可見此時流通於市的前代畫跡並不少見。同時,戴廷栻與傅山交情深篤,戴氏藏品常經傅山過眼,其所藏燕文貴《溪山樓觀圖》上便有傅山所題長跋。


親眼得見古畫真跡的經驗,十分有助於傅山的繪畫創作。戴廷栻收藏中以宋元畫最為精彩,其中包括馬遠、馬麟、劉松年、蘇漢臣及兩宋畫院畫工所繪之圖,故傅山作畫得益於宋元人為多。只不過同書法臨習的態度一樣,傅山雖學宋元名跡卻主張化用而來。傅山曾言,丹青繪事「進乎道」,其中「各有性情」,應從中各取所需—「子美謂『十日一山,五日一水』,東坡謂『兔起鶻落,急迫所見』,二者於畫遲速何迥耶?域中羽毛鱗介,尺澤層巒,嘉卉朽萚,皆各有性情。以我接彼,性情相浹,恆得諸渺莽惝恍間,中有不得迅筆、含毫,均為藉徑,觀者自豁然胸次……斯技也,進乎道矣。」(《雜記》)


除去遠師宋元,明清初人梁檀亦是傅山的丹青師友。梁檀,字樂甫,或稱伯鸞、不廛,號天外野人、蘆鶩居、蒹葭主人、石崖居士,為山西太原諸生,其先祖為回族人。梁檀善撫琴,工繪事,奉教虔誠,與傅山往來交好。在傅山所著《霜紅龕集》中,收錄了其為梁氏所作《梁檀傳》、《燕巢琴賦》等詩文。梁檀所傳畫作極少,山西博物院藏有一幅梁檀山水畫,題為「癸卯秋日,為戴楓仲先生作。」畫上另有傅山所書題跋,表明此畫其為傅山所藏。


傅山稱讚梁檀之書法能夠去古出新:「全不用古法,率性操觚,清真勁瘦。字如其詩,文如其人,品格在倪瓚之上三四倍,非人所知。別一天地也。」(《晉中名能書者》)同時,傅山又極其稱讚其大寫意畫作—「工繢事,年三十許前後,殫精臨模古人山水、花鳥、蟲魚,無所不造微。即不屑細曲,一味大寫取意。然亦應人責,得意畫極少。字不合格,孤潔秀峻,徑自標一宗,要無俗氣象……齋壁掛青紙泥金畫一幅,法用小李,宮殿層復,指謂山曰:「此《天堂圖》也。」又畫果樹一幅,寓其教分布枝葉之相。」(《太原三先生傳》)


傅山與梁檀二人不僅趣味相投,而且梁檀「不屑細曲」、「一味大寫取意」的畫風亦與傅山十分接近。傅山曾於梁檀畫上題詩:「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彷彿素心老,微茫冷眼中。伯鸞風雨臼,蘆鶩水晶宮。若個琴書解,丹青亂長雄。」(《題梁樂甫畫》)從中不難推測,這幅梁檀的花鳥畫作圖繪的是冬日雪後陽光映襯下的青松、泉水、碎石之景。其實,松石飛泉也是傅山筆下常見的畫題。


就傳世作品來看,傅山之畫以花鳥最多,山水次之,而人物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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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舞柏圖 紙本墨筆 軸 119.1cm×59cm 晉祠博物館藏


傅山的花鳥畫多以奇松怪柏、幽蘭竹石、雀鳥鳧鴨、墨花游魚等為題。如其《東海喬松圖》 《天泉舞柏圖》等便繪畫的是汪洋肆意的海水流泉以及盤旋虯曲的青松翠柏。傅山還曾作一首題畫詩:「老心無所住,丹青莽蕭瑟。不知石苛木,不知木拏石。石頑木不材,冷勁兩相得。飛泉不訾相,憑凌故衝激。礌砢五色濺,輪囷一蛟軼。寒光競澎渤,轉更見氣力。擲筆盪空胸,怒者不可覓。笑觀身外身,消遣又幾日。」(《題自畫老柏》)亦是藉由老樹之態,表達自己將心寄託于丹青中的志趣。


另外,傅山還經常圖繪「幽德不修容」、「喜逃人採摘」的蘭草(《題自畫蘭與楓仲》)以及「一心有所甘,是節都不苦」的竹子(《題自畫竹與楓仲》)。同時,傅山也曾圖繪市井平民所喜愛的芙蓉牡丹。只不過牡丹原本的富貴之態,到了傅山筆下早已轉變為君子之形—「何奉富貴容,得入高寒筆。君子無不可,亦四素之一。」(《題墨牡》)


就畫風而言,《喬木碩果圖》、《雨中花鴨圖》、《樹石雙雀圖》、《古柏寒鴉圖》等傅山花鳥畫作,大多構圖率意,草筆寫就。這樣的寫意畫法並非因傅山才能不達,而是其有意的選擇。正如傅山在《畫雲蘭與楓仲漫題》中所言:「老來無賴筆,蘭澤太顛狂。……精神全不肖,色取似非長。」傅山看重的是表現對象之精神,而非形色。


傅山的山水畫也多以寫意手法進行圖繪。諸如《戶外一峰圖》、《五月江深圖》、《秋日圖》等畫作,一方面師法宋人,以范寬礬頭石圖繪山形,另一方面不求形似,以草草逸筆描摹雲水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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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六開》之「瓮泉難老」 絹本設色 冊頁 36.5cm×37cm 故宮博物院藏


除去寫意山水,傅山還圖繪過不少實景山水。在《傅山傅眉山水合冊》中,傅山便以親身居住過的西村、土堂、虹巢、帛金湖等山西景色入畫。在《山水》冊頁中,傅山還將太原府古城夕照、崛紅葉、天門積雪、土堂怪柏、文筆雙峰、瓮泉難老等六處景緻圖繪出來。這些實景山水冊頁描摹相對精細一些,用色也相對艷麗一些,但仍非以精工刻畫、再現原狀為追求。


在傅山的畫作中,寫意山水多以墨筆寫就,實景山水則多用丹青顏色,暈染敷色而成。無論寫意或實景,這些山水畫中支離險峻的構圖與荒寒率意的畫法,使得畫面呈現出危險不安的動蕩感,給人以奇特的視覺感受。這種富有裝飾性的繪畫意趣,很可能來源於傅山所能親見的山西古壁畫。這種奇崛之風同樣也是傅山畢生所追求的畫理所在—「直瀑飛流鳥絕道,描眉畫眼人難行。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問此畫法古誰是,投筆大笑老眼瞠。法無法也畫亦爾,了去如幻何虧成。」(《題自畫山水》)


畫沙乞米—傅山的應酬交往


甲申國變之後,原本家境殷實的傅山境遇一落千丈,不得不以行醫、鬻書為生。如果說行醫是為求糊口的日常職業,那麼鬻書則更多為了求取方便與幫助。在這種情形下,相信「書為心畫」的傅山也不得不與現實妥協,書寫了大量應酬作品。其在《雜記》中如此說道:「文章小技,於道未尊;況茲書寫,於道何有?吾家為此者,一連六七代矣,然皆不為人役,至我始苦應接。」


正如白謙慎所言,明清鼎革並不是一場社會革命,並沒有對舊有的社會文化結構予以本質上的改革。改朝換代對傅山的政治經濟地位雖有直接的損害,但他的文化聲望並沒受到影響,依然擁有不可低估的文化資本。正是由於這種文化資本,使得傅山書寫了大量用於人情往來的應酬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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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孝經及書後(局部)楷書 緞本 冊頁 28.5 cm×24.3 cm 南京博物院藏


就書體而言,傅山的應酬作品中以行草書為最多。這源於行草書的書寫速度較快,可在較短的時間內迅速完成。因為求書人大多在乎的是傅山的名氣,所以許多書作在質量上並非上乘,許多無上款的巨幅草書都是寫給不諳此道之人。16在傅山行草書應酬作品中亦有上乘之作,大多是為老友書寫的贈別或壽序條屏,文字亦多為傅山所親作,如《晉公千古一快》、《曹碩公六十歲壽序》、《贈李天生詩》等。


在傅山的應酬書作中,小楷最少,因其耗時費神。但同時楷書難成而易好,最為得書者歡心。傅山的小楷應酬書作多為高官和文壇好友而作。如傅山1654年在獄中為營救他的友人戴廷栻等人作小楷書法,1667 年為山西按察副使亦是著名藏家曹溶作楷書《金剛經》贈別,1681 年為刑部左侍郎高珩作楷書《孝經》,還曾為時任山西布政使並在「朱衣道人案」中出力甚多的孫茂蘭寫過小楷。許多小楷作品,傅山自己頗為珍視,本意為家藏存世。後於臨終託孤之時贈予友人,如將小楷《曾子問》贈予魏象樞,將小楷《莊子·逍遙遊》贈予李振藻。


傅山一般不以隸書應酬。這源於當時碑學尚在萌芽,能夠欣賞「丑拙古樸」隸書的人為數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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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 大戴禮記曾子本孝章(局部) 行楷書 紙本 冊頁 21.4 cm×11 cm 山西博物院藏


與傅山往來應酬之人至少有數百人之多。這些人身份不一,既有拒不出仕的遺民學者如顧炎武,又有仕清官員如曹溶、戴廷栻、魏一鰲等;既有舊時同學如畢振姬、魏象樞等,又有新引薦結交之人如王顯祚、周令樹等;既有和尚道士,又有鄉野村民。同時,交往之人地域亦不一,或為江南,或為河北,或為關中,但大多與山西有過交集。


在這其中,戴廷栻可謂是傅山最重要的贊助人。二人的友誼開始於三立書院時期。戴廷栻收藏頗豐,其藏書閣「丹楓閣」堪比冒辟疆之「水繪園」。戰亂後藏書散佚的傅山,常常借戴氏藏書來讀—「弟往日所看過《國語》、《公》、《穀》二傳,皆遺失矣,偶一臆之如夢。求兄所藏此三書便中付弟,特為一點,不難也。《唐詩匯紀》鄴架可有否?若有,亦願借考數月。」傅山晚年的書法匯刻《太原段帖》也是在戴廷栻贊助下完成。於是,傅山常以寫書、作畫、刻印、問診等方式回報。《丹楓閣記》、《千字文》等書跡皆是為戴廷栻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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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千字文(局部) 行書 紙本 冊頁24.3 cm×13 cm 山西博物院藏


應酬書法寫多了,難免身為所累,心懷抱怨。傅山曾言:「交遊一道,不如不交遊好。真可與交,不見面亦交。若匪人,日夕傾倒,何益於我?徒陪卻好工夫耳!」(《交遊一道》)又言:「亂嚷吾書好,吾書好在哪?點波人應盡,分數自知多。漢隸中郎想,唐真魯國科。相如頌布濩,老腕一?摩。」(《即事戲題》)於是,傅山便想出焚硯、封筆等種種借口推託應酬,晚年常由侄子傅仁、兒子傅眉代筆書寫。


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些與傅山有所往來應酬之人,同時也構成了17世紀60-70年代的山西學術圈。這對傅山的學術研究及書風變化具有重要意義。受到圈中風氣的影響,傅山晚年全心投入到對音韻學、金石學、考據學的研究中去,批註《廣韻》、訪古蓄碑、考據名物。20可以說,傅山的交往應酬為其帶來了兩方面的作用。雖不時受其所累,卻也常拜其所惠。


道士、郎中、父親—生活中的多重身份


甲申國變,帶給傅山的人生轉折是巨大的。1644年冬,傅山在壽陽五峰山出家,成為一名道士。道士的身份或許可以庇護其躲避災禍,或許能夠幫助其保持氣節,但卻並不能為傅山帶來任何收入。於是,入清之後的傅山常與飢貧相伴。面對這樣的窘境,傅山只能為自己打氣:「六極列貧弱,救貧還得強。……薄薄舊田圃,耕耘真道場。」(《耐貧》)


可身為肉體凡胎,衣食住行真是哪樣也少不得。傅山常為下鍋之米、屋上片瓦擔心憂愁,不時要寫信向友人戴廷栻乞米—「欲至昭餘乞米,所望不奢,三頭兩石即足」(《與戴楓仲書》)。甚至有年過生日,村中姚大哥信口說要請聽戲吃飯,傅山便十分當真,在家中坐等,沒想到臨近無信,心中惴惴不安。 「老人家是甚不待動,書兩三行,眵如膠矣。倒是那裡有唱三例腔的,和村老漢都坐在板凳上,聽甚麼『飛龍鬧勾欄』,消遣時光,倒還使的。姚大哥說:『十九日請看唱,割肉二斤,燒餅煮茄,盡足受用。』不知真箇請不請?若到眼前無動靜,便過紅土溝吃碗大鍋粥也好。」(《書信(失題)》)好在傅山安慰自己,實在不請,便去紅十方院廟中與雲遊和尚同吃一碗大鍋粥罷了。至於住處,那更是居無定所,四處搬家。傅山於土堂村之屋,還是順治十年(1653年)魏一鰲捐資三十兩所修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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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手稿 19開 紙本 22.1×11.4cm 山西博物院藏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是中國傳統讀書人所具備的學問修養。學養豐富的傅山同樣也頗通醫理。於是,行醫售葯成為傅山的糊口來源。傅山於太原開了一間藥鋪,由兒子傅眉經營,自己則避居郊外。傅山自言:「生理何顏面,柴胡骨相寒。為人儲得葯,如我病差安。裹疊行雲過,浮沉走水看。下簾還自笑,詩興未須闌。」[《兒輩賣葯城市誹諧杜工部詩五字起得十有二章》(其一)]傅山自嘲道,雖然志向在於濟世匡業,但眼下的困境只能先行醫糊口。


傅山擅長看婦科,亦看兒科、男科等。現仍有其論述女科的《醫學手稿》存世,其中詳述婦女月經、生產、調養等種種病症,並注有詳細藥方。21由於其醫術高明,專程來找傅山看病的人絡繹不絕。據戴夢熊《傅徵君傳》記載,「登門求方者戶常滿」,而傅山無論「貴賤一視之,從不見有倦容」。


同寫書作畫、治學研究一樣,傅山行醫亦有自己的主張。傅山注重醫德,強調兒科郎中尤其需要講求「慈和愷悌」(《題幼科證治準繩》)。又言醫患之間要有心靈相通之緣分才有助於對症下藥—「奴人害奴病,自有奴醫與奴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葯,正經者不能治。妙人害妙病,自有妙醫與妙藥,粗俗者不能治。……故治病多不救者。非但葯之不對,亦多屬病者、醫者之人有天淵之隔也。」(《醫藥論略》)


在家庭生活中,自其二十七歲妻張靜君亡故後,傅山終身未再娶。「斷愛十四年,一身頗瀟洒」(《見內子靜君所綉大士經》)。此時兒子傅眉僅有五歲,之後的生活父子倆相依為命,共渡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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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書《哭子》詩冊 11開 紙本 27.5×24.3cm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對於傅眉在學問書畫等方面的培養頗為重視,這也使得傅眉筆下所呈現出的藝術風貌與傅山極為相似,而在篆書上更勝一籌。成長起來的傅眉不僅成為傅山生活中的左膀右臂,更成為其藝術學問上的知己同好。傅山避世出遊,傅眉打理家事;傅山看病行醫,傅眉作其助手;傅山批註經文,傅眉一同圈點;傅山應酬無暇,傅眉代為書畫;傅山拒不仕清,傅眉亦未曾科考;甚至傅山因禍下獄,傅眉亦牽連同坐。


不幸的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五十七歲的傅眉先於傅山去世。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一打擊使得傅山內心十分悲痛。傅山以行草書撰寫《哭子詩》以宣洩內心哀慟。全詩分《哭忠》、《哭志》、《哭異才》、《哭干力》、《哭文》、《哭賦》、《哭詩》、《哭書》、《哭字》、《哭畫》、《哭經濟》、《哭膽識》等篇,記述傅眉生平及其才能。傅山在書寫時愈寫愈草,並信手塗抹,可見其難以自已的奔流情緒。


帶著這樣的抑鬱情緒,在兒子傅眉走後不久,七十八歲的傅山也故去了。帶走的是未能復國的滿腔遺憾,帶不走的是流傳至今的詩文書畫。


青主顯靈—傅山的後世流傳


康熙二十三年,傅山去世了,可是他的故事並沒有完結。江湖上,世道中,仍然流傳著他的傳說。


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是傅山會武功的傳言。據說傅山精覽佛道養生之書,又嗜學岐黃醫典,故以道家之吐納導引、醫家之經絡走向,結合易筋經、八段錦、紫微八卦舞的動作編成傅氏朝陽拳,寫就《傅氏拳譜》、《傅山飛筆點太原》、《丹崖子伏虎記》、《傅道士風峪得天書》等武功書籍。加之其反清復明的立場,傅山成為刺殺康熙帝的一代武林高手,後又被梁羽生《七劍下天山》等小說不斷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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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七劍下天山》里的傅青主


更為後人所傳頌的是傅山神奇的醫術。在山西,尤其晉中地區,人們對傅山的醫術崇拜不已,尊奉其為「仙醫」。在一般百姓眼中,詩文書畫太過高雅,治病救人才是傅山最大的本事。在醫療尚不發達的20世紀70年代,還出現過轟動一時的「傅山顯靈」事件。據親歷者回憶,當時約有數萬人跪求顯靈之傅青主賜葯救疾。而今,「傅山讀書處」仍滿掛著人們自發所贈的錦旗。「治病救人」、「有求必應」等贊語使得傅山好似變成藥王,讀書處也似變為廟宇,接受著民間的香火,滿足著救苦救難的心愿。


附會到傅山名下的還有《紅羅鏡》、《齊人乞食》、《八仙慶壽》等雜劇。據說系傅山五世孫傅履巽所輯,後經手抄流傳,由近人張赤幟購得,於1934年印行。23雖然傅山平生多與鄉野村民往來,在其《霜紅龕集》中亦收錄《方心》、《犁娃從石生序》等市井兒女的故事,但如此游龍戲鳳之情節、插科打諢之言語,實難相信出自傅山手筆。


更有趣的是,本由山西商人雷履泰於道光年間創建的票號,居然也被說成是源於傅山、顧炎武二人商酌而定,利用山西富人之資財以操縱全國經濟與銀兩,用以籌謀反清復明。24不知生前清貧如斯的傅山,若地下有知該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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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元頭腦


與傅山關涉的還有兩件吃食。其一為汾酒。這大概與傅山喜好喝酒且自稱「酒道人」有關。魏一鰲曾送汾酒給傅山,傅山亦曾喜不自勝地感嘆:「僑汾而汾之名酒不可常得。間一沽之,村?而已。良醞遠至,深快舊腸。酒道人者以酒遺人,真不啻佛之捨身也。」(《丹崖墨翰》)其二為「頭腦」。所謂「頭腦」,是以羊肉、羊髓、酒糟、煨面、藕根、長山藥、黃芪、良姜八種食材混合煮成的白色稠湯,為晉中特色小吃。傳說「頭腦」為傅山所發明,店面「清和元」的牌匾亦為傅山親筆所題,其旁還補註了「頭腦雜割」四個小字。


以上與傅山相關的種種傳說,大多只是民間附會,文獻中並無記載。且這些故事大多出現於清末民初這一時段,又多與反清反滿曲折相關。可以推想是當時出於形勢的需要,利用傅山不與清廷合作的歷史事實,加之以民間傳說虛構而出。不過,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傅山在民間知名度之廣、影響力之大,是傅山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於後世的再現。


在明末清初的朝代變革中,在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倪元璐等書家紛繁輩出的書壇中,傅山之所以能以鮮明的自身面貌獨立於世,成就「我來添爾一峰青」之宏願,源於其為人治學上的堅守,身外之事不妨交予後人評說。正如傅山自己所言:「字原有真好真賴。真好者人定不知好,真賴者人定不知賴。得好名者定賴,亦須數十百年後有尚論之人而始定之。」(《嗇廬妙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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