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赴死前坦露真實心跡，他們的留下的自白書讓世人動容

1864年7月28日，天剛擦黑的時候，曾國藩見到了他的俘虜李秀成。

這是南京城一年中最悶熱的時節，李秀成，太平天國的忠王，被關在一個木籠子里，這是幾天前特意為他量身打造的。曾國藩仔細觀察，暗自吃驚：這個讓他困擾了十年的匪酋，這個曾一度逼得他差點兵敗自殺的勁敵，竟是這樣清秀纖弱，文靜得像個女人！

看看下面這張圖，李秀成很可能是太平天國的顏值擔當。

李秀成畫像

這是曾在李秀成手下任職的英國人呤唎給他畫的像。呤唎這樣描述：「他……有種特別優美的姿態，雖然他的身材似夠不上普通中國人的中等高度，他的舉止態度尊嚴而高貴，他的行動迅速而莊嚴。」他鼻樑挺直，嘴唇纖巧，面部輪廓較深。他不喜歡穿象徵權勢地位的朝服，而是常穿一件樸素的赤紅色棉布上衣，頭戴天國普通款赤紅頭巾。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頭飾——他最鍾愛的單品——中間一大顆寶石，兩邊各排列四顆黃金雕刻的圓牌，看上去像古希臘美少年的桂冠。想像一下，這裝扮真的很襯他的容貌。

顏值擔當只是個玩笑，但李秀成確乎無疑是太平天國國運的擔當。他是天國後期最優秀、最明智的管理者，一個軍事天才。兩千年前，有個同樣年青的軍事天才叫做張良，據說也是「貌如婦人好女」。不同的是，張良功成身退，而李秀成卻主死國亡，陷於敵手。

張良

曾國藩讓他寫供狀，他答應了。南京城破之時，天朝的典籍都被焚燒殆盡，他要寫，為天朝留下一段信史。

曾國藩給了他筆和紙，於是，在待決的囚籠中，他開始寫作。他手臂和大腿十天前被利錐刺遍，牽扯新痂仍疼痛鑽心，但他以驚人的速度每日完成七千餘字，這些字稿就是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忠王自述》。

《忠王自述》現存74頁，33000餘字。第74頁之後的部分被曾國藩撕毀，永遠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曾國藩得到《自述》後，親自以硃筆刪改，然後命人將刪改後的文字重新抄錄，上報清廷，並刊刻出版。李秀成的真跡則被曾國藩藏匿家中，抵死不肯上交。直到一百年後的1963年，才由曾國藩的曾孫在台灣影印出版，世人才得以看到這份歷盡劫波的殘本原貌。

羅爾綱著《李秀成自述原稿注》

曾國藩為什麼不將李秀成原稿全部撕毀了事呢？為什麼要留下鐵證讓後世知道他欺瞞朝廷、損人利己，以致背負罵名呢？我想他不捨得。曾畢竟是一代大儒，他必定知道這份原稿在歷史上的重量。他在世時可以為了自身利益不擇手段，他死後還是要還歷史以真實。我感激他這樣做。他保留了中國近代史上極為重要的一段文本。直到今天，《忠王自述》仍是太平天國史研究的最重要的文獻。

除了史料價值，《忠王自述》更是一種最為獨特的內心寫照。中國有非常強大的史學傳統，但沒有做自傳的傳統，煌煌二十四史，都是易代修史。後世學者盡可以做繁複的考訂，盡可以發現越來越多歷史幽微的細節，然而有一件事卻永不可知，就是當歷史人物走到他們生命盡頭之時他們在想些什麼。

秦皇漢武臨終時在想些什麼？文天祥、史可法就義時在想些什麼？于謙、袁崇煥臨刑前在想些什麼？是懷念金戈鐵馬的光輝歲月，還是想起童年午睡後的清風鳴蟬？是恨壯志未酬，還是心如止水？政治人物尤其喜歡把自己藏得很深，立無字之碑，任後人評說。歷史如凝重的黑牆，緘默不語。四千年的文字史上，只有兩個文本，道出了此中他人無法知曉的心境，彷彿亘古沉寂的黑牆之上開出兩朵奇異迷人的花。一個就是李秀成的《忠王自述》，另一個是瞿秋白的《多餘的話》。

竇驍扮演的瞿秋白

1935年，紅軍主力長征後，瞿秋白留在瑞金繼續打游擊，突圍時被捕，押送至長沙，犧牲前寫下自傳《多餘的話》。

李秀成出身貧苦農家，念過三年書，28歲從太平軍起義，36歲封王，41歲兵敗被殺，身後天國覆滅。他因死前所寫的《忠王自述》被後世詬病「軟弱投降「忠王不忠」。

瞿秋白出身詩書之族，著名的學者，21歲到莫斯科會見革命導師列寧，25歲任中國共產黨最高領袖，36歲兵敗被殺，他曾經的下屬們建立了新中國。他因死前所寫的《多餘的話》被同志貶損為「革命意志不堅」「秋白不白」。

李秀成的《忠王自述》分五塊主要內容：先述天王洪秀全、各路諸王和他自己的出身來歷以及參加義軍的情由；然後略述義軍早期歷史和定都南京；繼而講天京內亂；再細緻追述了他任主帥時期與清軍的作戰過程；最後總結太平天國敗亡的十條教訓，提出肅清內亂後清朝最重大的命題是防洋鬼。李秀成文化不高，文稿中錯別字滿篇，但敘事清晰，「條理井井」，對重大歷史命題的歸因和前瞻都很到位。

《忠王自述》首頁，影印件

《忠王自述》中最為動人的，是他對歷史事實的忠實和對自己內心的坦誠。

李秀成沒有將自己吹噓成一位高瞻遠矚的偉大人物，對於參加起義的動機，他老老實實地說，他是為了吃飽飯加入義軍的，後來家裡房子被燒，只好跟著隊伍走：

所知事者，欲立國者，深遠圖為者，皆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雲山、北王章昌輝、翼王石達開、天官丞相秦日昌六人深知。除此六人以外，並未有人知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各不知，其各實因食而隨，此是珍（真）言也。

西王在我家近村鄉居駐，傳令凡拜上帝之人不必畏逃，全家食飯，何必逃乎！我家寒苦，有食不逃。臨行營之時，凡是拜過上帝之人，房屋具（俱）要放火燒之。家寒無食之故，而隨他也。鄉下之人，不知遠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頭，家（加）後又有追兵，而何不畏？

存世的忠王李秀成寶劍

對於落得兵敗身死的下場，他說不後悔忠於天王，但後悔當初糊裡糊塗昧於大勢，與父母失散：

我自小為民不知，勇勇而來，情知此事者，能死亦不能為也。人無天理，非是人倫，奇（騎）在虎背，不得下奇（騎），父母失散，非我之願。

我生而本無才略，秉直心院（願），見義而從，別無他也。

第二個動人之處，則是他的人道主義精神。李秀成攻破杭州，極罕見地赦免了城中的滿人，禮葬了敵軍守將王有齡：

我奏准天王，御照（詔）降下，准赦滿人……准放其回國，不欲加害，我亦射諭入城，城內軍民可悉，我云爾奉爾主之命鎮守杭城，我奉我主之命來取，各扶其主，爾我不得不由，言和成事，免傷男女大小姓（性）命之意。

至困杭州之時，每日與王有齡兵戰……後將王有齡之屍首，在其親兵之內，點足五百人，送其棺木，由省動身，給舟十五條，費銀參仟兩，路憑一紙，送其回鄉。各扶其主，各有一忠，念其忠志之故，惜看英才義士，故用此心。生各扶其主，兩家為敵，死不與其為仇，此出我之心息（願），不認（忍）加刑，故而為此也。

當他手握權柄之時，他制定政策，與民生息：

穌（蘇）省之民，又被陳坤書擾壞，後我回省，貼出為民之錢米，用去甚多，各鋪戶窮家不能度日者，具（俱）給木錢，田家未種，速令開耕，發本其用，苦種之家，無不發糧。當三月之後，我在省時，斯民概安，仍言（然）照舊，發米二萬餘擔，發錢十萬餘千，發此錢米之後，百姓安居樂業。後豐足之時，各民願仍將此本歸還，我並不追問，其自肯還我也。後又將郡縣百姓民糧、各卡關之稅輕收，以酬民苦。

李秀成召開軍事會議

在戰爭中，他痛惜生命的毀滅。在自己生命的盡頭，他請求清廷恩赦十餘萬起義軍殘部，放他們返回故鄉：

全軍具（俱）沒末，死於大江之中，此城盡沒，未漏餘人，苦而可嘆！

要准恩赦兩廣之人勿殺，給票其回，或散作生意，肯散兩廣之人，其各易辦，因兩廣人起隨起義，至肯赦者，天下聞知，無有不服。

後之學者或指責李秀成優待俘虜、不殺敗將甚至叛將乃是立場不堅、敵我不分。而梁啟超卻看到了他人性的光輝，盛讚其德行在其宿敵李鴻章之上：

李鴻章與李秀成。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也。秀成忠於本族，鴻章忠於本朝，一封忠王，一謚文忠，皆可以當之而無愧焉。秀成之用兵之政治之外交，皆不讓李鴻章，其一敗一成，則天也。故吾求諸近世，欲以兩人合傳而毫無遺憾者，其惟二李乎。然秀成不殺趙景賢，禮葬王有齡，鴻章乃紿八王而駢戮之，此事蓋猶有慚德矣。

《李秀成親筆供詞》原件

李秀成在南京的木籠中寫《忠王自述》後71年，瞿秋白在長沙監獄中寫《多餘的話》。

與李秀成極為相似，瞿秋白並沒有在自己的自傳及遺言中標榜自己偉大的革命志向。對於走上革命道理的緣起，他解釋說，他本想做一個安靜的文藝青年，教教書了此一生，卻因付不起北大的學費改學了俄文，因此愛上俄國文學，於是借了個機會到俄國研究俄國文學。在俄國時，他是唯一會翻譯俄文的，就翻譯了最早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無意中成為黨內的權威理論家，又陰差陽錯當了黨的領袖：

話既然是多餘的，又何必說呢？已經是走到了生命的盡期，余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來算，甚至不能按星期來算了。就是有話，也是可說可不說的了。……

我在母親自殺家庭離散之後，孑然一身跑到北京，只願能夠考進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過這一世。什麽「治國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沒有的，壞在「讀書種子」愛書本子，愛文藝，不能安分守己地專心於升官發財。到了北京之後，住在堂兄純白家裡，北大的學膳費也希望他能夠幫助我——他卻沒有這種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試，又沒有考上，結果，是挑選一個既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去進。這樣，我就開始學俄文（一九一七年夏），當時並不知道俄國已經革命，也不知道俄國文學的偉大意義，不過當作將來謀一碗飯吃的本事罷了。

至於當上黨魁一事，瞿秋白非但沒有半點得意，反而說這是一個「歷史的誤會」，他一邊當著政黨領袖，一遍念念不忘自己的文藝：

一九二八年六月間共產黨開第六次大會的時候，許多同志反對我，也有許多同志贊成我。我的進退成為黨的政治主張的聯帶問題。所以，我雖然屢次想說「你們饒了我吧，我實在沒有興趣和能力負擔這個領導工作了」。但是，終於沒有說出口。……從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當了中國共產黨領袖之一，最後三年甚至彷彿是最主要的領袖。

我自己忖度著，像我這樣的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

我很小的時候，就不知怎樣有一個古怪的想頭：為什麽每一個讀書人都要去「治國平天下」呢？個人找一種學問或是文藝研究一下不好嗎？

《多餘的話》

在《多餘的話》中，瞿秋白極力為自己辯白的，竟然是他並非烈士，決不能冒充烈士而死：

雖然我現在已經囚在監獄裡，雖然我現在很容易裝腔作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歷史是不能夠，也不應當欺騙的。我騙著我一個人的身後虛名不要緊，叫革命同志誤認叛徒為烈士卻是大大不應該的。所以雖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願意冒充烈士而死。

而事實上，他拒絕了宋希濂轉達的蔣介石的勸降，為自己選擇了死。至死，他沒有詆毀一句他的主義，沒有出賣一個黨的秘密。

李秀成同樣是自己選擇了死。在洪秀全否決了他「讓城別走」的方案——而這是當時唯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方案之後，他選擇留下來死守天京，在最後城破之時，他以自己的戰馬交換了幼天王的劣馬，終因「馬不能行」被擒。這個人道主義者在生命的終點遭受了最不人道的對待，李秀成寫完《忠王自述》全部手稿當晚，被就地處死，傳首四邊。他的手稿後部被銷毀，我們不知道他在最後說了什麼。

瞿秋白一家

瞿秋白則受到「禮遇」，選擇了一處綠草如茵的所在，平躺下來，仰望青天，一顆子彈結束了他的生命。在《多餘的話》的最後，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對這個世界的留戀，留戀妻子，留戀孩子。他還說他患肺結核多年，死後屍體可供醫學院解剖研究病理。在最後的最後，他說到他一生摯愛的文學，他說：

我留戀什麼？我最親愛的人，我曾經依傍著她度過了這十年的生命。

我還留戀什麼？這美麗的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

我替他們祝福。

這世界對於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麼好的花朵、果子、那麼清秀的山和水，那麼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別了，美麗的世界！

……

最後……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羅亭》，托爾斯泰的《安娜·卡里寧娜》，中國魯迅的《阿Ｑ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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