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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 這是陪你入睡的第1433個故事 」

睡前故事:蘇州河


1


「她穿豆青色旗袍,盤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卻是桃花面。愛笑,不露齒,別人喚她一聲蘇老闆,她回頭,只盈盈著望你。我愛極了她的眼睛,卻常常不大敢看,因著對視的那一剎那,像是心事全被她知曉了,總怕我的喜歡將她驚擾。但又希冀她的目光把我洗禮,那樣我整個人都會變得乾淨,如此才配得上與她對面落座。我從前從未奢望過這種榮耀,是的,我覺得這是種榮耀,可終於有一天,她的目光只屬於了我,那種感覺,呵呵……像是做了一場黃粱美夢,妙不可言啊……」


他說完這話,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像是看見了過往歲月。那段歲月對於周圍的人來說陌生且遙遠,但他們都有禮貌的不去打擾。

此時的小店,氣氛溫和如陽春三月,他沐浴在如此慷慨的理解中,陶醉的表情,乾淨如孩童。他面前碗里的湯早就涼了,我很想去提醒一下他,卻被孟婆婆看穿了心事,將我拉住。我知道,孟婆婆從不逼人喝她的湯,哪怕最後這碗湯因著客人主意的改變被倒掉,孟婆婆也只是呵呵一笑。她素來這樣,熬湯,賣湯,向人們要一場心甘情願。遵從天意不如遵從自己的心意,她常這樣說。


其實,從這位老人走入店裡的那一剎那,我便覺得他似乎有那麼一些不同。孟婆婆的這爿小店,藏在陋巷,往來客人魚龍混雜,像他這麼乾淨而來的人,不多。他說他來自香港,口音卻是本地,被我發現後羞澀一笑,才說他原本祖籍是這裡,很多年前也曾居住在這裡,只是後來……


後來什麼?他沒說,而是坐下向孟婆婆要了一碗湯。他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戴禮帽,純色圍巾,身上沒有老人特殊的腐朽味道。他不像旁的有錢客人,對油膩膩的飯桌嫌棄,不過我想也許他是來不及反應。因為他的眼神太過飄渺,像是身體活在當下,靈魂卻穿越去了它處。


孟婆婆把湯端上來,他笑笑,客氣一點頭,微傾身子聞了聞碗中香氣,似有些迷醉。我自然驕傲地揚了揚頭,孟婆婆熬的湯沒人不喜歡,我自小在這裡玩耍,最喜歡看客人們臉上迷醉的表情,神魂顛倒,我這樣形容。


可是老人卻沒有如我所願當即嘗一嘗這碗湯,而是輕聲哼起了一段悠揚的曲調,調子古樸而哀傷,瀰漫在小店裡,讓我覺得周圍的景緻都變得有些泛黃,孟婆婆往湯里加了一把料,笑說:「蘇州河。」

老人點了點頭:「蘇州河。」


我知道蘇州河,孟婆婆說蘇州河裡流淌的全都是故事。我扯扯老人的衣角,問他:「爺爺,你是不是想講故事?」


他愣了愣,笑起來,眼睛從渾濁變得明亮:「是啊,倒是有個故事。我想想看……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曾認識過一個女子,她穿豆青色旗袍,盤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卻是桃花面……」


他說,這個女子,名叫蘇沐慈。


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2


那時,舊上海十里洋場,社會尚且動蕩,可擋不住紙醉金迷。蘇州河蜿蜒於此處,沿途好風景,而最好的一處,自夜幕降臨方才展現出美意。那是一家戲樓,也算老字號,出過的名角兒數不勝數。縱然有英法租界,外來文化侵擾,可老祖宗的戲曲,地位兀自巋然不動。當時的上流人士,夜生活兩大去處,百樂門燈紅酒綠,或是滿庭芳品茶聽戲。但凡踏得進這兩家的門裡,地位不容小覷,多半的人,從旁路過,看著巨幅海報上精緻的面容,聽著裡面偶然傳出的曲聲,搖搖頭,繼續趕路。總有人在風光,亦總有人要生活,畢竟動蕩的年代裡,食能果腹,穿能禦寒,不顛沛流離,已是最大幸事。


在這些仰視著巨幅海報的人群里,有個年輕人,名叫何梓州的,是報社記者。二十齣頭的年紀,尚且沒什麼地位,只得在外跑新聞。抓不抓得到第一手新聞,要憑個人能耐,也要靠些運氣,但何梓州素來運氣沒那麼好,找到的新聞多是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所以入社幾年,依然是個小記者。


何梓州自小便常去蘇州河邊玩耍,上海隨著他的成長日益變遷,但有些東西卻是未曾變過的,譬如滿庭芳,譬如滿庭芳的戲,都是從前的味道。受父親影響,何梓州也愛極了聽戲,他尚且幼年時的滿庭芳,門檻還未如此高,父親常帶他去。那時身量小,坐在父親肩頭,看得到戲台和客席全貌。雖說戲子列三教九流,但老藝人有戲骨也有戲魂,也會受得人敬仰,尤其到了後來,時局動蕩,這氣節便越發凸顯,民族大義自他們字正腔圓的唱詞中孕育而生,比得許多人高尚,也值得敬佩。

隨著年歲日長,滿庭芳的門檻逐漸變高,何梓州便也少了些樂趣。常常是在報社趕完新聞稿後飢腸轆轆出來,路過滿庭芳,聽到裡面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便不自禁佇了足,靠在陰影里的牆角閉眼聽上一會兒,便覺得滿足。他看街道燈光下的車水馬龍,心裡想著,若是有一天能進得這裡採訪,便能聽一場戲,該多好。


那一年秋天來得挺早,天也黑得漸早,他從報社出來,才晃到滿庭芳門口,突然一個人影衝過來,冷不防將他撞了個滿懷,他正要開口罵,那人忽地抬起頭來,此時滿庭芳招牌上的燈光正好打開,映襯出一張俏面,眉眼嫻靜,卻透出幾分驚慌,挺冷的天氣,這姑娘只穿了件單薄旗袍,凍得小臉微紅,恰似一朵桃花盛開。


「不,不好意思!」姑娘匆匆道了歉,就要跑開,滿庭芳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快把她給我抓回來!戲就要開鑼了,韓爺見不到人,你我都沒法交待!」


幾條人影隨著這話四散開來,嚇得姑娘忙躲在何梓州背後。何梓州見狀,拉了她便跑,他自小在此處長大,自然熟門熟路,不多時便將追趕的人甩去,兩人氣喘吁吁跑到一處僻靜地方方才停下,抬頭一看,正是蘇州河邊。


姑娘依然有些驚恐,何梓州寬慰她:「放心,這地方太偏,他們不會找來!」


姑娘這才長舒了口氣,道了聲謝。


「他們為什麼抓你?」何梓州好奇,這樣年輕的姑娘,何以竟得罪了滿庭芳和韓爺?眾所周知,韓爺也算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國民黨里年紀最輕卻最驍勇的軍官,本名韓毅,被人尊稱一聲韓爺。他極愛去的地方,便是滿庭芳,有時高興了,便包下場子來,那時的場面便頗壯觀,清一色的軍裝,連喝彩都比往日顯得響亮,打起賞來自然也是不吝嗇的。如此情況,可想而知,倘或得罪了韓爺,那後果自然也是不堪設想的。


此時,月明風清,夜色也頗寒涼,姑娘一陣瑟瑟發抖,委屈道:「韓爺指明了讓我唱戲,我不願,便跑了出來。」


「唱戲?」何梓州心中一動:「你唱得什麼?」


「花旦!」姑娘嫣然一笑,眉眼間確有戲子的情態。


「不如唱兩句我聽聽?」何梓州不過隨口一說,本沒想到姑娘會答應,誰知她立刻端了身板兒,一回頭,先時的膽怯驚恐全然不在,倒是換了番風貌,原本極純凈的女子,透出些媚態,卻不妖,隻眼波流轉間將人的魂兒勾去,隨著她的聲音去了戲中境地。


不過短短几句唱詞,何梓州卻已聽痴了,待姑娘看著他的傻樣噗哧一笑時方才醒轉過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唱得真好,已是名角兒了吧?怪不得韓爺指明要聽你的戲!」


姑娘卻說:「今天該是我頭一次唱主角,但韓爺來,我不想唱給他聽!」


「又不是只唱給他一人,那麼多聽家,都期盼著呢,你唱得這般好,若無人聽到,可惜了!」


何梓州像是說中了姑娘的心事,她也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我自小入行,什麼苦都受了,可依然愛極了唱戲,倘若無人聽,真可惜了……」


「那就去唱!」何梓州道:「管他什麼韓爺,不過都是台下的螞蟻,燈一亮,便都瞧不見了。你只管入你的戲,戲外的事情,誰還計較?」


姑娘又笑了:「你說得倒挺對!」


於是便豁然開朗了,何梓州送她回滿庭芳,來時只顧著擺脫追兵,沒覺著選擇的路有什麼,此時走回去,一路黑黢黢,頗有些嚇人。


夜色愈深,氣溫便愈低,看姑娘發抖的模樣,何梓州脫下外套給她披上,姑娘一驚,轉而沉靜笑納:「多謝。」


這該是絕好的氣氛,何梓州覺得心頭有些微微的癢,雖走在姑娘身邊,卻又不敢太過靠近,怕驚擾了她。他從未如此誠惶誠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喜歡這件事情,在當初那個年代,就像春雨,知時節,潤物無聲。


可這好氣氛偏偏被憑空打破,還未走出那條街,手電筒的光亮便晃過來,高挑修長的身影佇立在街口,一聲沉穩嗓音,倒是帶了些慨然正氣:「蘇小姐,戲要開鑼了,我來接你回去!」


幾條人影倏然從周圍躥出,將何梓州與那姑娘隔開,趁著月色看去,都是筆挺軍裝,彬彬有禮做了個恭請手勢,邀姑娘去上街口的汽車。


何梓州剛要說話,姑娘卻深吸了一口氣,扭頭對他笑道:「這位先生,今晚多謝了,不知尊姓大名?」


何梓州從口袋裡掏出名片遞給她,姑娘小心收好了,道:「改日一定請您來滿庭芳聽戲。」


她就這樣隨著那人走了,汽車發動著開出,此地復又恢復了寧靜,何梓州看著車燈漸漸消失在街角,突然覺得有些冷,他想緊緊外套,卻忽然發現,那件外套仍披在那位姑娘身上,忘了取回來。明明只是丟了件外套,可他卻覺得心上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3


據說,滿庭芳當夜的演出得了個滿堂彩,戲曲界又出了名新星,大家都尊稱她一聲蘇老闆。沒幾天,滿庭芳門口的巨型海報上換了個身影,何梓州那夜見到的姑娘回眸溫柔笑著,他這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叫蘇沐慈的。


多好,這是她該得的榮耀。


接下來的日子與從前沒什麼分別,跑新聞趕稿,一日光陰過得飛快。閑來無事,他仍常去滿庭芳,有時瞧見蘇沐慈出來,側臉沐浴在燈光下,很美。等車的時候有人喚一聲「蘇老闆」,她回頭淺淺一笑,目光所及,讓人覺得像是被洗禮,身心乾淨。


何梓州以為,他們的關係僅限於此,連路人的緣分,也沒有幾分。


這日,何梓州坐在辦公室里趕稿,主編急匆匆把他叫去,遞上相機吩咐:「今天晚上滿庭芳里有蘇老闆演出,現下她正紅火著,各大報社都想採訪她,都被她一概拒絕了。我碰運氣,沒想到她竟答應下來,可卻指明了要讓你去,也該你小子飛黃騰達,仔細著點,可別給我搞砸了!」


何梓州抱著相機出來,眉開眼笑,他記得蘇沐慈那夜離開前說過的話:「改日一定請您來滿庭芳聽戲。」


是夜,滿庭芳門口車水馬龍,聞說蘇老闆專場,名流皆紛紛前來湊個熱鬧。自然,最好的席位是留給韓毅的,何梓州因著蘇沐慈的安排,座位也不差,最中央的位置稍偏,卻是緊鄰著韓毅。他在家仔細整理自己的著裝,以至於到達滿庭芳時有些稍晚,戲就要開場,滿庭芳里幾近客滿,而他座位的旁邊,韓毅早已坐在了那裡,等候佳人出場。


何梓州走過去的時候,韓毅忽然站起了身,要與他握手:「沐慈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多虧那晚你把她送回來,否則滿庭芳從此便要少了一位名角兒了。」


能和韓爺握手,多少人夢寐以求,多少人誠惶誠恐,可何梓州卻異常淡定,大大方方與他握手,大大方方互請入座,心裡覺得,這位軍官,不似傳說中的那般不近人情,對人對事,彬彬有禮,也是值得尊敬的。


才剛落座,聽得一聲鑼響,樂曲聲起,但見一襲水袖鋪開,蘇沐慈裊裊娜娜走了出來,只往台下淡掃了一眼,目光便定格在何梓州臉上,忽然間便笑了。何梓州在覺得自己的心停跳了一拍的同時,聽到了周圍的吸氣聲,眾人嘖嘖驚嘆,屏氣凝神,像是怕驚擾了台上的那位佳人。


開腔,唱詞,一步一步,嫵媚眾生,顛倒乾坤。這是何梓州第一次聽蘇沐慈正式唱戲,與那晚蘇州河邊的情景不同,這一次,她像是從戲中走來的,真真假假,讓人難分得清,站在台上的究竟是她蘇沐慈本人,還是戲中的主角。


散場時掌聲雷動,韓毅笑對何梓州道:「她唱了這麼多場,今晚這場算是完完全全唱活了,看來我沒挑錯人!」


何梓州笑著點頭,瞧見退場的蘇沐慈忽然回望,朝他狡黠一笑,調皮又靈精。


這笑容也被韓毅盡收眼底,他望向早已空蕩的戲台,緩緩道:「她從前只是個小花旦,但唱腔確實好,紅不紅只欠一個時機,自誇一下,我也算慧眼識珠。但若非你,這顆珍珠也光耀不起來。那晚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你勸她回來登台唱戲,沒埋沒了她,也算賣了我個面子。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強人所難這種事情也不大愛做,所以便由了沐慈,在她還未做出選擇之前,至少你我還各有五成機會,不是么?」


他說完,笑笑,去了後台。這一席話說得隱晦,何梓州聽著,隱約覺察到了什麼,卻不敢去想,生怕自己想多,到頭來不過一場空歡喜。


何梓州被請去後台的時候戲院早已空空蕩蕩,他穿過長長迴廊,看見盡頭處亮燈的房間,是唯一光明所在。掀開珠簾的時候,看見蘇沐慈的倩影,端坐在梳妝台前,臉上油彩已是卸盡,鏡中映出的臉清純如當日初見,不施脂粉,卻是桃花面。


看見何梓州進來,蘇沐慈笑了:「何先生,你來了,我答應過要請你聽戲,今日算是了了心愿了!」


何梓州也笑道:「幸虧那日把你勸了回來,否則也聽不到這麼好聽的曲了!大家都說你把戲唱活了,你果真是適合這一行當!」


「是你說的,把台下的人當螞蟻,燈一亮,便都瞧不見了。我只管入我的戲,戲外的事情,誰還計較?」蘇沐慈又是俏皮一笑,何梓州覺得今夜的她,古靈精怪,別是另一番風味。


氣氛一時間便融洽起來,兩人相談甚歡,說是採訪,倒像是老朋友閑聊,何梓州從未想過他二人可以這般對面落座,心中曾經憧憬的,藏在角落裡不敢冥想的場景一瞬間成了真,那種喜悅,譬如孩童得到喜愛的糖果,想吃卻又捨不得,小心存著,也已心滿意足。


末了,何梓州送蘇沐慈回家,兩人漫步在蘇州河畔,想起當日匆匆逃脫追兵的情景,都不覺失笑。已漸漸入了冬,連月亮也變得清冷,他二人卻並未覺得有何寒涼,一種情愫悄然在他們心底發了芽,被蘇州河的靜謐澆灌著,顯得生機勃勃。


直到分開時蘇沐慈才遞交給何梓州一個紙包:「你的衣服……」她笑得有些靦腆,雙頰酡紅:「滿庭芳每晚演出結束後你過來,我單獨唱戲給你聽!」


她說完,轉身離開,只留下一抹笑靨,還有窈窕身影,讓何梓州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場黃粱美夢,但他清楚知道,這一場夢,竟然是真的。


4


相愛這種事情,就像擦亮的火柴,微光生長出一朵火焰,供兩個人取暖,也會覺得富足。他二人的情感在午夜散場後的滿庭芳里滋生,戲文間孕育生長,不驚天地,不泣鬼神,只是如蘇州河那般緩緩流淌,細水長流,這是他們都希冀的愛情。


韓毅一手捧紅了蘇沐慈,本是穩操勝券,卻沒想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讓何梓州這個小記者奪了美人心。他那日信誓旦旦,以為他二人各有五成把握,卻不想只一夜功夫,他手中那五成,轉瞬成零。他也是氣惱過,不過願賭服輸,他不是那般小家子氣的人,遺憾之餘,也是慷慨大度。他依舊每日去滿庭芳捧場,花籃少不了,每次只與蘇沐慈幾句寒暄,便告辭離去,可關於蘇沐慈的一切,盡在掌握,給不了幸福,也要看她幸福,韓毅頂天立地,做起事來也有英雄氣概,這便是讓何梓州佩服的一點。


日子在滿庭芳的戲曲聲中晃晃悠悠過去,隔著一扇大門,戲台上如世外桃源,戲台下的時局卻動蕩不堪,戰事日起,韓毅也再不得閑,許久沒來過滿庭芳聽戲。似滿庭芳百樂門這樣的地方,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門可羅雀。


沒有戲唱,蘇沐慈也更多了些時間,來年冬天至,她與何梓州來蘇州河散步,仍是去年初識的地方,天上的月亮卻顯得更清冷,周圍的景緻也更加蕭索。蘇沐慈本安靜走著,忽然俏皮一笑,讓何梓州閉上眼睛。何梓州乖乖聽話,正奇怪著她要搞什麼鬼名堂,卻覺得脖子上一陣溫暖,什麼柔軟的東西覆上來,他用手摸摸,毛絨絨的,原來是條圍巾。


睜開眼睛,蘇沐慈縮在陰影里,不好意思道:「天氣太冷,便織了條圍巾給你,織得不好,你也不許嫌棄。」


雖然周圍很黑,可何梓州也能想像得出她臉紅的模樣,像開出了兩朵桃花。還沒等蘇沐慈反應過來,何梓州已將她抱入了懷中,輕聲說:「沐慈,不如嫁給我?」


蘇沐慈只輕輕一笑,說:「好。」


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一錯肩的相遇已是不易,何況執手?他們都是惜福的人,心裡篤定要一起走過往後歲月直到白頭,以為篤定了便能實現,卻忘記了,造化總愛弄人。


不久後,滿庭芳出了件大事。因著當夜有貴客要蒞臨滿庭芳聽戲,連著蘇沐慈在內的幾位名角都被請了回來,要聯袂登台,唱一出好戲。有戲唱自然開心,蘇沐慈滿心歡喜在後台化妝,聽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說是許久沒來的韓爺今晚也會過來,整個滿庭芳似是被軍隊包下了,時局這麼動蕩,軍隊怎得有了閑工夫來聽戲?


蘇沐慈聽了,心中也很是疑惑,但卻沒多想。及至晚上,到了戲開場的時候,她自後台偷偷朝外望,看見外面黑壓壓人頭攢動,都是便裝。她也沒多看,因著目光始終停留在何梓州身上,自從兩人走到了一起,滿庭芳台下席位便有一處是專屬於何梓州的,只要她登台演出,何梓州必到,一個台上唱,一個台下聽,轉身間眼神幾個交匯,也是相伴。


「當」一聲鑼響,名角兒們一個個登台,蘇沐慈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哪知水袖剛探出,還未來得及開嗓,只聽得一聲槍響,整個滿庭芳尖叫聲四起。還未待她反應過來,樓里樓外的槍炮聲已是震天,人們都瘋狂著著急逃命,場面一時間極為混亂。


何梓州也沒想到事情會突變成這樣,只顧逆著人流往後台沖,期間聽到外面有人喊叫:「打仗啦!」他想,這一次,這座城,或許在劫難逃了。


多年後他回想往事時,手中拿著的恰是一位女作家的書,她寫了一座城池的傾塌,成就了一對戀人。想想自己的境遇,何梓州覺得竟如此相似,只不過這座城池的傾塌,卻是將他與蘇沐慈指尖的紅線生生斬斷,成就了另一段緣分。


後台一片狼藉,蘇沐慈被往來人群衝撞,幾次險些跌倒,逃無可逃之際,跌入一個溫暖懷抱,她驚喜著喚著「梓州」,回頭一看,卻是韓毅嚴肅的眉眼:「我帶你出去!」


簡簡單單一句話,可語氣威嚴,容不得人抗拒,蘇沐慈跟著他跌跌撞撞出門,聽得見子彈刺破黑夜的聲音,嚇得心驚膽戰,卻仍惦記著何梓州的安危,幾次三番想停下腳步:「梓州還在外面,我要去找梓州!」


「放心!有人救他!」韓毅拉著蘇沐慈上了滿庭芳後院的汽車,對司機交待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汽車載著蘇沐慈駛入愈加深沉的夜中,彷彿這一夜的上海城,再盼不見黎明的曙光。


蘇沐慈被送到了一處僻靜的小樓,約莫一個小時過後,何梓州也安全抵達,二人從未曾想過會直面生死離別,方才那一場混亂,彷彿真的永遠也再見不到對方的面容,蘇沐慈嚇得縮在何梓州懷抱里不住哭泣,不願讓他離開自己身邊片刻。直至天將亮的時候,她才漸漸累得睡去,韓毅便在這時走了進來,一身疲憊,對何梓州道:「我有話對你說。」


書房裡,兩個男人對面而坐,韓毅做事,素來乾淨利落,此次也是直接進入主題:「戰爭全面爆發,這裡已經不是久待之地,似沐慈這般心性,你我都不會忍心看她整日心驚膽戰過活。她本就不是凡人,一副好嗓子,自然該有用武之地,我可以將她送去香港,過平靜日子,唱一輩子戲,衣食無憂,生活富足,只要她願意。」


只要她願意,一句話說明來意,見何梓州似有些猶豫,韓毅又道:「她可以以家屬的身份過去,這已經是黨內給我的最大優待,今日動身,你只有一個小時考慮。」


韓毅說完,離開了書房,牆上的始終滴滴答答,彷彿催人的號角,比昨夜的槍響更顯得驚心動魄。


他想了很多,想起了那日滿庭芳門前的初遇,想起了蘇州河邊蘇沐慈婉轉的唱腔,想起了二人第一次牽手,想起了她為他織的那一條圍巾——他一直捨不得戴,怕戴得舊了,對不起這份心意。他還想起了第一次正式聽蘇沐慈唱戲,韓毅對他說,他們二人,其實各有五成機會。


慧眼識珠的是韓毅,何梓州不過一句奉勸,這才成就了蘇沐慈的輝煌。韓毅說得沒錯,蘇沐慈在他的身邊才能發亮,而且,活得更好。她是那樣愛著戲的一個人,倘若沒有戲可唱……


何梓州走到水池邊,擦了擦臉,轉身打開了書房的門。


東方,太陽開始漸漸升起來,他一步一步踩著陽光,卻頭一回覺得,陽光也並不是總溫暖的。


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5


故事講到這裡,老人輕嘆一口氣,我正聽得入迷,忍不住催他:「那後來呢?」


「後來?何梓州走了,不過留下了一封書信,除了蘇沐慈,誰也不知道這封信里寫了什麼。到底是何梓州有辦法,蘇沐慈最終還是隨著韓爺去了香港,在那個年代,能免去顛沛流離,安穩度過餘生,多麼幸運……」


「那何梓州就沒有再去找過蘇沐慈么?」


「找過,戰爭結束之後他就去了香港。韓爺曾經寫過信給他,信上有地址,他按著地址去尋,忐忑不已,卻不想看到了懷著孕的蘇沐慈,手上還牽著一個男童,周圍的鄰居喚她一聲韓太太,呵呵,韓太太呵!」


我一驚:「她嫁給了韓爺?」


老人無奈一笑:「怪不得她。」


孟婆婆就在這時開了口:「戰亂年代,命懸一線,朝不保夕,她嫁給韓爺是最好的選擇,何梓州當初也是這樣想的,不是么?」


老人點點頭,我卻不大高興:「那就這樣了?」


「是啊!就這樣了!」老人說:「何梓州決定在香港定居,遠遠瞧著她,就像當初他二人在一起時韓爺做的那樣,遠遠瞧著,護佑著,也是好的。只是後來,韓爺一家忽又搬回了上海,這一次,何梓州沒再追回去。」


「為什麼不回去?不是要留在蘇沐慈身邊默默護佑她嗎?」我問。


「因為走不動咯!回到了上海又怎樣?蘇州河蜿蜿蜒蜒那麼長,走到哪裡都是回憶,傷心地還是莫要靠近啦!留在香港也挺好,他二人中間錯失了那麼些年,如今何梓州終於有機會把這些失去的一一撿回來,走蘇沐慈走過的路,賞她賞過的景兒,做她做過的事,就像他們仍相伴在一起一樣……」


聽著老人的話,我有些難過,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又扯了扯他的衣角:「爺爺,湯涼了,快喝湯吧!」


老人看著面前的湯碗,呵呵笑起來:「不喝啦!這湯很好,但我還不想忘,抱歉了!」


他站起身,顫巍巍走出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多次強調的「乾淨」是個什麼意思,幸好他沒有喝這碗湯,否則這麼好的故事被孟婆婆的湯融化消散,該多可惜!


孟婆婆像是知道他最終會做這個決定,來收拾湯碗,卻指著桌上一樣東西道:「那老人家把圍巾給忘了,諦聽,快給他送過去!」


我一瞧,果真是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擺著老人的圍巾,疊得那樣整齊,嶄新嶄新的,像是從未被戴過。他是什麼時候取下圍巾來的,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我抓了圍巾便往外跑,不過半分鐘的功夫,卻再不見了老人的身影,這條小巷很長,也只有孟婆婆這一家店面,老人腿腳不好使,不可能走得那樣快,那他是到哪兒去了呢,我不知道。


我悻悻而歸,卻在門口遇見個老婦人,滿頭銀髮,卻整齊盤了個髻,翡翠簪,如此寒冷的天氣,只著一身單薄的豆青色旗袍。她看見我,笑了笑,不露齒,雖然滿臉皺紋,卻可以想像得到她年輕時的模樣,笑起來也一定非常好看,雖不施脂粉,卻是桃花面。她竟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知怎麼的,一聲「蘇老闆」已叫出了口,她很是詫異,卻很快鎮定下來:「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都快忘記了這個稱呼。」


她優雅地步入店中,向孟婆婆要了一碗湯,我蹭到她身旁,天真問她:「奶奶,你有沒有故事講給我聽?」


「故事啊……」她又笑了:「倒真有,我想想看……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曾認識過一個男人……」


她說的故事,和那爺爺說的,竟然一模一樣,故事裡都有一條河,一條圍巾,還有兩個相愛卻不能廝守的人。


她說故事的時候,和那爺爺一樣,喜歡眯著眼睛,像是看到了過往歲月,整個店面都因為她的話語變得泛黃,我看見時光飛速倒退,退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看她在台上婉轉唱戲,是那樣嫵媚動人,顛倒眾生。我終於明白了爺爺說的驚慌是種什麼感覺,不過短短半小時時間,我也像是被洗禮了,整個人變得乾乾淨淨。


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展眼看向我,卻忽然有些激動:「這,這圍巾怎麼在你這裡?」


我看看懷中抱著的圍巾,一拍腦袋:「哎呀!這是剛才那個老爺爺落在店裡了,我本來是出去尋他,可他竟不見了……」


「不可能!」奶奶扶著桌子站起身來:「這圍巾是我織的,我認得清清楚楚,它應是在我家中的衣櫃里好好放著,梓州臨死前托徒弟從香港帶回上海來給我,他竟,竟一直留著……」


奶奶說著,竟哭了起來,哭得那樣傷心,我有些不知所措,想勸她,卻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倒是她擺了擺手,顫顫巍巍地,失魂落魄地就要離開店去。


「奶奶,你的湯……」我本想叫住她,卻聽得她一聲嘆息:「不喝了,本來想忘,卻發現,再捨不得忘了,不喝了……」


她走得和老爺爺一樣倉促,待我追出去,已不見了人影,我悻悻而歸,正想問孟婆婆這圍巾該怎麼辦,一低頭,原本那被我緊緊抱在懷中的圍巾,不知何時,竟已不見了。


孟婆婆出來收拾湯碗,招呼我回屋:「諦聽,聽完了故事,該睡覺了。」


我這才覺得睏倦,打了個哈欠,去孟婆婆房中睡覺,這一覺醒來,不知道我今天聽過的故事是會被記得,還是會被忘記。


6


我叫諦聽,生長在蘇州河邊,是孟婆婆馴養的一隻小獸。孟婆婆在蘇州河邊的小巷裡開了家店鋪,專門賣湯,她熬的湯美味,人喝下去後,能忘卻前塵舊路,所以每每總有人尋來,向她討一碗湯,忘記該忘記的,而作為湯錢,客人們要向她講一個故事。孟婆婆常說,蘇州河裡流淌的全部都是故事,我從前不信,直至今日,完全信服了。來孟婆婆店裡的人,魚龍混雜,可我也只見過兩個乾乾淨淨的人,哦,不,應該說是兩個乾乾淨淨的魂靈,一個叫做何梓州,一個叫做蘇沐慈,蘇沐慈有一副好嗓子,唱得極好的戲,假假真真,卻沒唱出一段屬於自己的情。不知他們離開孟婆婆的店後還會不會相聚,不知這一場戲,還會不會唱出個圓滿。


我是諦聽,是孟婆婆馴養的小獸,是你手中那一碗濃湯,把我喝下去吧,前塵舊事,只要你想忘的,我都可以讓你忘記,不想忘也沒關係,那便牢牢記在心裡,去該去的地方,尋該尋的人。願你所選擇的,終得圓滿。


ps:這個故事是由真事改編的,我從朋友的口中得知,寫了下來,故事中的何梓州已經不在人世,可惜無法讓他看到。那個年代這樣的遺憾留得太多,不過幸好,他們心中尚有愛在。(文丨江姝渃)


……


THE END.


VOL.1433「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6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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