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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406「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57夜]

VOL.1406「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57夜]


「 這是陪你入睡的第1406個故事 」



睡前故事:月牙橋


怪屯東邊那條河,就發源在村子東北邊的升龍崖下。這裡有一個梭型罅隙,從罅隙里泄出一股清冷的泉水,曲曲彎彎地從怪屯東邊流過,順著大東巒一直流到水北縣城,像玉帶一樣環城半匝,向南流過一片平原,注入漢水,匯進長江,融入東海。怪屯人管那條泉眼叫「哇唔眼兒」,管那條河叫「哇唔河」。「哇唔眼兒」是怪屯人對女人陰道的獨特叫法,有文化的人覺得很不雅,所以縣城的人,還有志書上、官方文字上,都叫這條河為「花溪」。這名字很美,很雅,同時又很有深意,顯出文人酸溜溜的狡黠和詩意的猥褻,會其意者,仍會忍俊不禁。


月牙橋就在哇唔河上,在怪屯的東南方一里處。東巒上是一條通縣城的大道,人們從東巒上下來,過月牙橋,走怪屯,給哎哦廟插炷香,爬升龍崖,驚異地望一眼地根,然後上卧虎山。卧虎山上有煉真宮,敬的是邋遢張(即張三丰),香火很盛。


橋不知建於何代。拱形,青石條砌成。橋上有石欄杆,欄杆上刻的都是仙、道、童子,還有鶴、松、曼陀羅花。橋下是一潭清水。站在一定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到弧形的橋洞在水潭的另一邊印一個明晃晃的月牙。這就是月牙橋的來歷。但活了126歲的老人李二槐卻不這樣說,他說為啥叫月牙橋哇?是因為橋頂上鑲了一塊石頭,石頭上刻有一個月亮,月亮照到水裡,一晃一晃的;特別是漆黑的夜裡,竟也能在水裡看到那個月亮,像一盞紅燈籠掛在水底。


這就有點神了。可惜已無法驗證,因為此橋已不存在了。1922年夏,直奉戰爭爆發後,吳佩孚和張作霖的部隊在這裡打過一仗,一顆炮彈落在橋上,橋被炸塌,在橋上行走的一個外鄉女子和在橋下洗澡的兩個怪屯男人被炸死。從此,大東巒通往煉真宮的路也就改了道,原來的一條古路便長出了特別茂盛的蒿草。

但這條路上並不是沒有人行走了。怪屯在橋那邊有幾十畝坡地,有蠶叢茅子,必須得從這裡過河。所以,一年以後,怪屯人又用垮塌的青石板擔在河上,修了一座簡易的橋,3孔,兩塊石板並著,能走獨輪車。橋面離水很低,坐在橋沿上,腳往下一耷拉就伸到水裡了。


雖然簡易,但仍叫月牙橋。


這樣,關於月牙橋,便有了新的傳說。


說是有一天中午,從大東巒上下來一個賣菜的。他順著荒蕪的小路往崗下走,小路兩邊旺盛的蒿草直掛拉他的貨籃子。等走到橋上時,他放在籃里的秤錘就「咘噔」一聲掉進了橋下的水裡。他想完了,潭裡的水黑森森的,不知有多深呢。但沒有秤錘,這生意還咋做呢?他就放下擔子,準備下河去摸秤錘。可是他扭頭一看,那鐵砣子竟沒有沉下去,而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地漂著。菜販子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是秤錘下面有個鬼在托著,引逗他下水來撈。這菜販子又機警又鎮靜,說:「呀!沉不下去我就放心了,乾脆把擔子放到河對面,脫了衣裳下去撈吧!」他又擔起擔子向河對面走去。可是兩腳剛一踏上對岸,就「媽呀!」叫了一聲,撩開腿向怪屯村上跑去。


說是怪屯有個男人,一天微雨,挑擔柴進城去賣。走到橋上,看見一個女人打了把紅油傘,坐在橋邊「嗚嗚」地哭。男人以為這女人在家生氣了,要來這裡尋無常,就放下柴擔來勸她。他喊了聲大嫂,別哭了,回家吧。就用手撥開傘,想伸手去拉她。可是傘一撥開,他看見那女人披頭散髮,一臉血道子。男人「哇!」一聲就跑,跑到家屙了一褲子,就死了……

從此,就沒人敢從月牙橋上走了。橋那邊有地的人,不走不中,上地時就結伴而行,而且遲上工,早收工,避開早、中、晚3個時辰。這樣,大東巒上的地侍弄得不及時,就荒蕪了,種一葫蘆打兩瓢。偏偏有一家往屋推紅薯,獨輪車推到橋中間,連人帶車翻到了水裡,淹死了。橋東邊總共5家人有地,兩年以後,那四家紛紛把地賤賣給了一家。這家戶主叫李子棠,是李干奎的父親,李長樹的爺爺。李子棠撿了個大便宜,幾乎等於一下子白撿了58畝地。30年後,他家憑著這58畝坡地,被榮幸地劃成了地主,兒子也死了,孫子也死了。此是後話。


VOL.1406「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57夜]


現在還說李子棠。他為什麼要買這58畝地?因為他膽子大。別人不敢從橋上走,他敢,而且敢中午走,敢夜裡走。所以,他不僅不賣地,反而把那4家的地都買了下來。從此,他每天都要起早貪黑,從橋上走十趟八趟,而且都是獨往獨來。有時熱了,髒了,還會圪蹴到橋上,撩著潭水洗一洗。「碰到啥動靜沒有?」許多人擔心地問他。他總是搖搖頭,笑笑。


這裡的「動靜」,怪屯人念「動應兒」,專指鬼神顯應之事。


其實,李子棠碰到過「動應兒」的。

那天鋤花生,鋤到老晌午。收工走到月牙橋上,他把草帽、鋤、搭在鋤把上的小布衫往橋上一扔,坐到橋沿上,把雙腳垂到了水裡。他想洗洗腳,把鞋殼簍里的土摳摳磕磕。那時的農民,整天跟土打交道,鞋殼簍里的土經常半指厚,隔幾天都要磕磕,用手摳摳。李子棠正在摳鞋殼簍里的土,就覺著有一隻很柔軟的手在撫摸他垂在水裡的腳。他以為是條魚在啃他腳上的老繭子。低頭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沒有吧,卻又分明是一隻手在他的腳上撫弄著,一會兒揉他的腳背,一會兒搓他的腳趾旮旯子。他將腳踢了踢,但是踢不掉,被那隻手輕輕地拍了一掌。他忽然心裡動了一下,知道「那話兒」終於讓自己碰上了。


「哈哈哈哈!你是給我洗腳的不是?洗凈點兒,花生結了我給你拿花生吃!」李子棠笑道,心裡並不緊張。


那隻手就撓他的腳掌心,撓得他忍不住「呵呵」直笑,一邊掙扎著,兩隻腳踢騰得水花亂翻。可是那隻手不饒他,拽著他的腳掌還撓。「哎喲!哎喲!呵,呵呵呵呵……」他痒痒得又難受又舒服。


正鬧著,妻子站在村頭李二槐家的大槐樹下喊他「當家兒哩吔!回來吃飯吧!當家兒哩吔!回來吃飯吧!」

李子棠說:「好了好了!別鬧了別鬧了!老婆喊吃飯哩,明天再跟你玩!」


那隻手真箇就把他的腳放了。


李子棠把腳提出水面,看見他腳上結的半錢厚的黑灰,被搓得乾乾淨淨。那隻手真的是給他洗腳的。他穿上鞋,戴上草帽,扛上鋤,一邊往家走,一邊回味。那隻手很柔軟,摸他腳的時候,很輕巧,很親切,很愛憐。他斷定那是一雙女人的手。是橋上那個被炸死的外鄉女人嗎?他心裡就不禁飄飄然甜蜜起來,吼起了黑臉腔:「有寡王我打坐在金鑾寶殿,擁三宮抱六院我鐵打的江山……」


第二天仍然扛著鋤頭鋤花生。鋤把上掛一把瓦壺,裡邊泡的是五月端午用白臘葉、翻白葉、柳葉合在一起蒸餾成的茶葉;瓦壺的攀上挽一條帶穗的花條土布手巾,腳上是一雙新鞋。這「寡王」好像比往日有了些講究。走到橋上的時候,他沒有停下,只是把瓦壺蓋子揭開,伸手從裡邊掏出一個熟雞蛋,在鋤把上磕磕,把皮剝了,朝水裡一扔,說道:「哎!接著,給你捎個包!」就走過去了。五六畝花生,就他一個人鋤,可不敢消停。


這一鋤,又一直鋤到老晌午。汗流浹背地走到橋上,就又放下鋤、壺,摘下草帽,喊一聲:「我來啦!」就用手巾撩著水洗把臉,然後坐下,脫鞋,將兩隻腳伸到了水裡。李子棠剛一把腳挨著水,就被那隻柔軟的手急不可待地握住了。撫摸他的腳掌,撫摸他的腳背,揉捏他的腳趾,很親昵、很貪婪的樣子,好像柔情無限、慾火如焚似的。李子棠舒貼的同時,就不禁情思放蕩起來。他低頭望望水裡,水很清澈,除了看見自己的兩隻腳以外,水中什麼也沒有。他把腳踢騰了幾下,水潭裡便暈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把他的腳變幻成忽大忽小、忽短忽長、忽圓忽扁的不明物。那雙看不見的手看他調皮,就在他的腳面上打了兩下,然後捉住,撓他的腳心。李子棠又癢得扭動著身子,呵呵直笑。正笑著,就聽見水裡也傳出「嘻嘻」的笑聲,非常輕,又非常清晰。果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李子棠趕緊收住自己的笑去傾聽,卻又聽不見了。他趕緊彎腰朝水裡看,水暈已經懶洋洋的了,把他的腳又變了回來,在水裡輕輕地漾動。


李子棠說:「哎!你出來讓我看看!」


李子棠也經常聽人說,白天見鬼的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信。什麼活不成?還不是嚇死的?鬼有啥好害怕的?鬼是人死後變的,所以,鬼是陰間的人,人是陽間的鬼,一點兒也不必害怕。


「哎!你出來讓我看看!」他喊道。


水下傳來輕微的響聲,好像白漂魚打了一個渾兒。接著就有一個嚶嚶的聲音傳來:「我身子讓石頭壓住了,出不去,你來救我。」


李子棠說:「我下去把石頭給你掀掉!」說著就站起來,把布拉條子褲帶解了,寬腰黑藍布褲子「吐嚕」一下就出溜到了腳脖子上。那時代,農民是不穿褲頭的,一個終日勞作,被野風和驕陽刻鑿成的粗糲、堅拔、筋骨凜然的農民的裸體,就這樣突然矗立在了月牙橋上。


「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橋底下傳來女子慌慌怯怯的叫聲。


李子棠「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


水有兩人深,李子棠扎了兩個猛子也沒摸到那塊石頭。女人的聲音就說:「你快上去吧!把你淹死了,人們又說是我把你纏死的。」


李子棠就上來了,對著水裡說:「你等著!我一定把你救上來!」


這李子棠有點二屌脾氣。第二天他竟撂下活計不做了,背上鈀子、鐵杴到月牙橋上游去閘壋子。他想把哇唔河(就是花溪)的水截斷;水一斷,橋下的水就淺了,再把潭裡的水攉一攉,底下的石頭就露出來了。


哇唔河這股水可不小。李子棠閘了一天,把水閘斷了。可是聚了一夜,第二天又憋開了。第二天又閘,第三天又憋開了。李子棠就惱了,同時也改變了策略,先修壩,然後合攏,跟當年建三峽大壩的程序差不多。他留著水道,先讓水自由流淌,只修兩邊的壋子。他狠著心,一氣兒修了10天,把壋子修得又厚又高。然後堵水道,技術專用詞叫「大壩合龍」。


橋下水潭不大,但很深。壋子合龍後,李子棠就抓緊時間排水。那時又沒有抽水機,所以排水的方法就是用一個銅洗臉盆往外攉。攉水的分解動作,是彎腰、直腰,彎腰、直腰,整個人象一根彈簧被一隻手撥楞著似的。李子棠攉了5天,那蜂腰不知一彎一直了多少萬遍,如果真是根彈簧,早該折斷了。就在攉到第六天的時候,眼看潭底下的幾塊石條露出來了,可是卻突然來了一場暴雨,上邊的壋子衝垮了,洪水奔騰而下,月牙橋的橋面上水深數尺。


當然是前功盡棄了!可這次李子棠卻不惱,也不急。他望著奔騰的洪水,「嘿嘿」笑起來,連說,好,好,好。


第二天就重新修壩。這次不像上次,修得失急八慌。這次不緊不慢,很有點打持久戰的意思。實際上是下了更大的決心,要一拗到底。光壋子修了半月,比上次多修了5天。


又開始攉水。仍是不急不慌,攉攉歇歇。攉了11天,水下坍塌的青石條都坦露出來了。


這樣,從開始到現在,共用去時間46天。東巒上的地是徹底荒蕪了。但值得李子棠慶幸的是,這一年是民國十八年(1929年),史稱「十八年年眚」(音省,災異),自從那場暴雨過後,一直到第二年5月,竟然一滴雨水未落,一片雪花未飄,所有秋莊稼顆粒無收。所以,大東巒上的地鋤與不鋤是一樣的,鋤也是白鋤。到李子棠把月牙橋下的水攉干時,一種恐慌已經悄悄地爬上了人們的心頭,不少人已經做出了外出逃荒的打算。因為那時的農民主要是吃秋的,秋無收穫,一冬一春吃什麼呢?


就在這種情況下,李子棠把月牙橋下的水攉幹了,露出了數年前炸彈崩塌的青石條。當然,潭底下還有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魚,蝦,老鱉,在青石條的縫隙里亂竄亂蹦。這樣,十八年年眚整個水北地區都顆粒無收,而李子棠卻收穫了兩千多斤魚蝦。這麼多魚蝦他一個也沒賣,他也意識到了即將來臨的大饑荒。他把這些魚蝦攤在乾燥的風和暴烈的陽光里,晒乾了,有一部分竟連骨帶肉磨成了粉。當年怪屯共餓死39人,28家外出討飯,李子棠是3家未討飯的人家之一。


李子棠把魚蝦打撈完之後,就開始尋找那個被石條壓著的女人。當然,那已經不是一個女人了,而是一架白骨。直奉戰爭到現在已經7年了。在水底深處,人身上的肉也可能不會化。但水底那麼多魚,不化也讓魚鱉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骷髏是一定的。李子棠不覺得害怕。他只覺得她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給他洗過腳的女人,她被水底的石頭壓住了,他要救她出來,給她蓋處房子(墳墓),讓她的靈魂快快樂樂。好女人吶!


但他翻遍了青石條,卻找不到她,找不到那架白骨,找不到那個女人。


VOL.1406「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57夜]


李子棠有點急。他站到月牙橋上望望,上邊壋子里的水已經溢滿了。這花溪的水有個特點,天再旱,從沒幹過,只是愈加清冽而已。再找不到,也許今天夜裡,也許今天下午,壋子就要憋開了。


李子棠就又跳到橋下去翻。翻完了,仍不見。他就焦躁地叫道:「你在哪兒?你出來呀!」


忽然,腳底下有個輕輕的聲音笑起來:「嘻嘻嘻……你個傻子呀!」


李子棠趕緊低頭去尋。腳底下並沒有什麼,剛才有兩塊石條在摞著,他把上邊的一塊掀開了,他的腳現在在下邊的一塊上站著,淺淺的水覆著他的腳面。


「在哪兒?你在哪兒?」他叫道。


「傻子!你在人家身上站著呢!」


李子棠又低頭仔細看,仍然不解。在她身上站著?他是站在石條上嘛!他正惶惑著,就覺得腳底下一動,有一根手指頭在他的腳心裡輕輕地撓,並有「嘁嘁」的笑聲隨著水泡冒出來。李子棠就彎下腰,伸手去往石板上摸。


「哎喲,你壞,你摸人家……」


李子棠趕快住了手,並從石條上跳了下來。就在他跳下來的時候,水波一漾,他看見石條上真的有一個女人,衣袂一動。他慌忙弓身發力,「嘿!」地一聲,就把那塊石條掀了起來。


石條上刻著一輪月亮,月亮下邊刻一個飄帶凌風的女子。


這就是她嗎?就是那個給他洗腳、摳他腳心的女人嗎?李子棠伸出一隻手,想撫去女子臉上的水漬。但他突然又把手收回去了。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仙子。他不能褻慢了她。


他一個人是搬不動這麼大一塊石條的。但他必須把她搬出去,儘快地搬出去。壋子里的水眼看就要溢出來了,回村子裡喊人幫忙已來不及。好則他有一身力氣,雙臂如椽。他掂著石條的一頭,掀起來,放倒;再掀起來,再放倒……就這樣翻著筋斗,把這塊青石條翻到了岸上。


這時,只聽「轟隆」一聲,上邊的壋子憋開了,一下子就把橋下的水潭灌滿了,橋面也被淹了數尺。李子棠趕忙往遠處跑,差點兒被浪子打倒。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李子棠家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穿長袍、戴氈帽,一個穿西服、留洋頭。他們說要看李子棠家牆根腳上的一副石頭畫。兩個人看後說,這是一塊標準的漢畫像石,上面刻的是嫦娥奔月。問李子棠是從哪裡弄來的,李子棠說是從月牙橋下。兩個陌生人就讓李子棠領著到月牙橋去看。他們在月牙橋的橋墩上又發現了三塊刻有漢畫的石頭,一塊叫仕女端燈圖,一塊叫女媧補天,一塊叫人鳳共舞。第二天二人又來,並帶來拓工,將嫦娥奔月製成拓片。臨走一再叮囑李子棠:這是國寶,一定要保存好啊!


偉大的文學家魯迅先生,對漢畫像石特別關注,在他的日記中,多次提到為他收集漢畫像石拓片的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王正朔,一個叫楊廷賓。1936年8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17日雲,熱,下午雨……得王正朔信,並南陽漢畫像六十七枚。夜復。」


魯迅複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頃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謹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張,亦於同日收到無誤。橋基石刻,亦切望於水消後拓出,遲固無妨也。


知關錦念,特此奉聞,並頌時綏不盡。


周豫才頓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識字,不知道這些。他也不知道當時那兩個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楊廷賓。他只給人說過其中一人姓黃,可能是「王」的訛音。


自從那塊石條撈出後,李子棠再坐到橋上洗腳時,就沒有人再摸他的腳了。他因此就更加斷定,那石頭上刻的衣袂飄飄的仙女,就是給他洗腳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蓋的新房。他把那塊青石條鑲在門口的牆基上,飯前飯後,他都要坐到門口的小靠椅上,嘴裡噙著煙袋,心頭無限溫馨地望著牆基上的仙女。他輕輕地吐著煙,煙霧飄渺里,他的思緒也飄渺了。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擺上供香。但他從來不給她磕頭,只是口裡輕輕地說著:吃吧,吃吧……


有些滋味,是人生品不盡的。


1946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李子棠與兒子李干奎一起從大東巒上鋤地回來。那天也是鋤的花生。李子棠覺得特別疲乏,特別想讓一個女人溫存溫存。他沒有在月牙橋上洗腳。到家後,他打了一盆水,放在那塊青石下面,搬來靠椅,坐下,將一雙又臟又臭的大腳插到了水盆里。他輕聲說道:「哎,你再給我洗一次腳吧。」然後就噙著煙袋,靠在椅背上,眯了眼,一面吸,一面等待著。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他的腳掌,先是揉搓,然後是深情地撫摸,之後又逗他玩,撓他的腳掌心。李子棠痒痒得「吞兒吞兒」地笑了。


妻子在灶屋裡叫道:「奎娃兒,你看你爹!老不正經,笑啥哩笑?」


李干奎正在燒鍋,伸頭瞅瞅,說:「媽,我爹睡著了,肯定在做啥美夢哩。」


等做好飯喊他吃飯時,咋喊他也不醒。李干奎伸手拍拍他,噙在口裡的煙袋「啪啦」掉在了地上,趴臉上一看,原來已經停止了呼吸。


李子棠享年69歲。臨終時,臉上是又甜蜜、又滿足的微笑。


1958年,水北地區漢畫館建成,「嫦娥奔月圖」被從李子棠家的房基上拆下,存入漢畫館,成為鎮館之寶。


……


THE END.


VOL.1406「睡前故事」一晚一個故事[第45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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