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我能理解父親這一代人對陳忠實的愛
作者:閆紅(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誤讀紅樓》。)
前幾天回老家,從角落裡翻出一本《小說界獲獎作品集》(1981——1983年卷),雖然封面上有著大片黃漬,殘破處亂七八糟地貼著封箱膠,我還是如獲至寶。在我剛剛愛上閱讀的年紀,這是家中數量不多的藏書之一,也是我最愛的一本,不知道翻了多少遍,有些小說,過了那段日子,也就失去了興趣,後來屢屢想重溫的,是陳忠實那篇《康家小院》。
如今回看目錄,方知我為何對這篇小說情有獨鍾,在剛剛粉碎四人幫沒幾年的八十年代初,作家們還是習慣於主題先行的,你很容易找到小說里的好壞人,有幾篇,跟時代跟得很緊。
唯有這篇《康家小院》沒有多少態度,故事很簡單,農村小媳婦玉賢,被教冬學的楊老師誘惑,又遭丈夫勤娃捉姦在床。她拿定主意,要與家庭,與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決裂,但楊老師卻說,他不過是跟她「玩玩」,玉賢悔不當初,記起勤娃的好,在回去的路上,碰到喝得爛醉的勤娃,她走上前去,抱住他,哭喊出來:「我的你啊……」
按照現在的說法,這是一篇寫得相當「直男癌」的小說,它似乎在說,外面的世界並不精彩,女人還是安分守己為妙。但作家把這個女人寫得非常值得同情,這樁婚姻里,沒有她一絲個人意志,勤娃對她雖然忠誠,卻簡單粗魯,不能滿足她溫柔多幻想的心,楊老師是上天註定的一場劫難,作者寫出了她的在劫難逃。
事發之後,勤娃把打得她皮開肉綻,那個和善的公公,也只是走得更遠一點,「避免聽到那不堪卒聽的響聲」。勤娃的舅舅跑來反對:「庄稼人,娶個媳婦回來容易嗎?那不是一頭牛,不聽使喚,拉去街上賣了,換一頭好使喚的回來。現時政府里提倡婚姻自由,允許離婚,你離了她,咋辦?再娶嗎?你一個後婚男人,哪兒有合適的寡婦等著你娶?即使有,你的錢在人家土壕里,一時三刻能掙來嗎?」他的建議是:「你去找她娘家人,讓她爹娘老子收拾她,治她的瞎毛病。」勤娃的老丈人確實也沒有辜負這期望,用一條鞭子把玉賢抽得「翻滾起來,慘痛而壓抑的叫聲顫抖著」……
這是一個多麼無望的世界,楊老師是個壞人,可勤娃也著實殘酷,但最後連玉賢也不得不承認,唯有勤娃對她是實在的,這實在,壓迫著玉賢的心,她在心底,確認了自己是一個蕩婦。陳忠實寫出了生活的混沌感,你拿它沒辦法,跟它沒道理可講。
在剛剛愛上閱讀的年齡,讀到這樣一篇小說是幸運的,它讓你不會非黑即白,縱橫交錯、枝蔓橫生,也許才是生活的實景。那時候,我並沒注意到作者,1995年,陳忠實獲得了茅盾文學獎,我才注意到,這篇《康家小院》,原來出自他之手。
記不得是2002年還是2003年,陳忠實來合肥參加一個會議,我當時充任文化記者,領導讓我邀他來本報參觀。我向來發憷於跟人打交道,試探性地跟他一說,他略作遲疑之後,提出,再邀上評論家何鎮邦與何西來。那晚席間,何西來講了無數文壇上的段子,何鎮邦也有談興,唯有陳忠實,始終默默無語,但他的沉默,並不讓人覺得有壓力,皺紋深刻的臉上,他望向眾人的眼神,憂思而又誠摯。
餐後,領導又邀他去包河公園裡的茶社小坐,他也答應了。河邊景色不錯,弱柳扶風,燈火明滅,只是蚊子太多,陳忠實穿了一條極薄的化纖料褲子,一邊說話,一邊抓撓褲腿不已。我提起當年讀過他那篇《康家小院》,他也只是點頭應下,就將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一個細節,我說起我平時也寫作時,他說,如果有中短篇小說,可以寄給他,若合適,他可以幫我推薦給《延河》雜誌。老作家裡主動提出幫助新人的,王蒙老師算一位,再有,就是陳忠實先生了。可惜對於寫小說,我需要很漫長的心理建設,並沒有作品可以寄給他指教,但也不覺得就是憾事一樁。
他回去之後,寄回一本《人民文學》,那原是本報資料室的,上面有他的小說,他來做客時同事拿給他看,他看了就拿走了。寄回時,上面改了好幾處錯字,這本雜誌其實只在本報流通,陳忠實的這份認真里,有著秦人的那種「拙」,也有著秦人的一種專註。
幾年後,本省文聯舉辦一次活動,我作為年輕作家參加,又與陳忠實邂逅。我向來怕生,即使曾經相識乃至於親密交談過,下次見面,若無機緣,也不肯上前。陳忠實也不是個熱絡人,他跟與會者都不大說話,常見他像個老農民似的,蹲在樹下,將褲腿高卷,讓他與農民區別開來的,是不離手的一隻大雪茄。他沉默地抽煙,眼神依舊是憂思而誠摯的,有記者上前採訪他,他總是非常認真,不像有一些大咖,會在熟人與記者面前換上兩套面孔。直到會議結束,我也沒有跟他提起曾經的那次見面。
愛抽雪茄的陳忠實
其實直到這時,我仍然沒有讀過那篇讓他獲得極大聲名的《白鹿原》,又過了幾年,我回老家,我爸興奮地跟我說,他剛把《白鹿原》讀過,「比路遙寫得好,比賈平凹也好,陝西作家裡,陳忠實是最好的。」
我爸一向是路遙的擁躉,那篇無限勵志的《平凡的人生》曾看得他夜不能寐,《白鹿原》我雖然沒看過,卻也知道它絕不是一部勵志小說,它在我爸這樣一個資深鳳凰男心中居然蓋過了路遙的大作,讓我不能不刮目相看。
那個夏天,懷著對我爸心路的好奇心,我讀完了《白鹿原》。我不是評論家,沒有學院派的高屋建瓴的眼光,也不贊成那種「誰比誰好」的比較,我能說的只是,我明白了它何以打動了我爸。
白鹿原上有白鹿兩家,多年來一直在明爭暗鬥,白家的代表人物是白嘉軒,鹿家代表人物是鹿子霖,白嘉軒為人忠直而有責任感,鹿子霖奸詐得像個反派,即使這樣色彩對比比較鮮明的人物,陳忠實也寫出了他們各自明與暗的幾個層次。這一點上,有點像《紅樓夢》里對賈政和賈珍的塑造,至於白孝文、田小娥、黑娃這種本來就複雜的人物,在他筆下,被刻畫得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俗話說,畫鬼容易畫人難,鬼是概念化的,圍繞著概念編織細節,鬼就立起來了,人心卻深似海,它的不確定性,註定它的難描難畫,只有作家與人物合為一體,才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於曲折蜿蜒處,依舊遊刃有餘。
陳忠實是一個完全倚仗個人才華的作家,他不玩概念,只將筆下的世界,刻畫得穩准狠,彷彿是將他居住的世界,縮小了,照搬到紙上。人物性格立體之後,這個世界變得可信起來,那些悲傷歡喜,興衰聚散,如岩層,層層堆積,層次分明。對於我爸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那閱讀,就像是一次對於往日的遊歷,每一個人他都認識,每一次重逢,都讓他激動不已。
如今人們愛提三觀,但我讀陳忠實的作品,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都覺得對於這種史詩性的文學作品,提三觀似乎是一種苛求。高明的作家,是沒有立場的,他們待筆下的人物如芻狗,只打算依造他們的本性他們身處的現實來,並不給他們一個光明的前程,或是豁然開朗的可能。
他們像《清明上河圖》的作者,筆下有騎馬的,有坐轎的,有送外賣的,也有偷雞摸狗的,作者興緻勃勃但又不動聲色地呈現這一切,任人評說,並不照顧他人的期望,他們因此躍於時代之上,影響力綿延不已。這是自信,也是大樸素,是一條道走到黑無謂干擾的專註,我所見陳忠實先生雖然不多,但他從內到外正透出這種大樸素與專註,使他能夠,在呈現生活時,可以如此豐富,也如此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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