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後他們就會知道，十八歲時的吻，每一個都貴重如黃金
我也不知道多久沒讀過正兒八經的愛情了。上一次，可能還是大學的時候，誰傳給我一篇綠妖的文章。登在《南風》或是《花溪》上的那類，卻寫得極好極不媚俗，共鳴好像不用找就在。反覆讀了很多次，至今還隱約記得一些細節。
從那以後，一別多年。可以晉江，可以名著，卻不可以是正兒八經靠自己太近的那種愛情。於是，這一次讀《十一味愛》，我不是不怕的。多少年我以為自己長大了，變了，其實再細細逼問自己，不過能扛得住過分虛假的肥皂劇情和爛漫四溢的通往Happy Ending的西洋橋段。真的看到那些熟悉的地名一個一個蹦出來，海淀黃庄，仙蹤林，五道口，鳥巢，水立方，運通110，歡樂谷，北辰，電影博物館……剛開始都沒當回事兒似的，慢慢卻不對了頭，才突然醒過味兒來。
原來，一個和你生活在一個城市裡的人，性別相同年齡相仿甚至性格可能都類似，這時，她筆下的那些故事，才算得上正兒八經的愛情了。也只有這些，是真正危險的，張牙舞爪的，殘忍的，不留情面的。因為它們太知道你的痛點在哪裡，一擊即中，秒殺無敵。
將將要讀完最後一個故事的最後一段話，已經忍不住的號啕終於來臨。這場哭是我從前些天第一個故事那裡就預備好的。我知道一本集子，若足夠認真，若第一個故事就讓人哽咽，最終它一定會給你一場痛哭。所以我不吃驚，在路過了中間那幾個平淡的稱不上有什麼驚艷可言的夢囈之後，我會來到一個遭遇迎頭痛擊的地方，被打到人生中最不能碰的那個點。
日久經年，就如最後那個故事裡的女主角小音一樣，有些東西倘若不碰，放在那裡落滿塵埃，也許就永遠地在那裡了。你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該處置它。有時想要故作鎮靜地拿起來，翻開看看，但一眼便不能忍受了。丟掉，是隱痛。保留，是隱痛。好似人生只要仍在這一世，你就一世會被它逼得手足無措。它是你無處安置的心結，是不忍丟棄的少年記憶，是明知已無可留戀的懵懂繾綣，只是你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
它逼得你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孩子將來會走過怎樣一段可憎可愛可怕可憐可悲憫可憂愁可喜悅可百般寵愛千般呵護的青春期。我確確實實的，這樣擔心了。那樣的人生，難道也要不斷地被複制嗎？
一本故事，竟勾起太多煩惱。原來故事好不好，也許就如愛情好不好一樣，不在乎客觀理性實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只知道那個寫故事的人或許曾如你一樣，睡得太久不能醒，又醒了太久無法睡去。文珍，文珍，你是誰。後記里你說你只是借殼演出十一場戀愛，你果然完美謝幕。我卻在失聲痛哭的那一刻恨你為何淡定殘忍。只是戲景，何必用情至此，太真。
等到緩過那口哽在胸腔里的氣來，人緩緩放鬆，心跳恢復正常力度，已是放下書近一個小時之後了。那時我儼然已經寫下這麼多文字，與書無關，與讀後感無關，竟全是關乎自己。我本來以為，狀態好的話，十一個故事，都會是我的心理分析案例。我已經學會剖析自己，波瀾不驚。我知道第一個故事裡的她是如《革命之路》中的April，她們的核心信念出了問題，不認識自己，沒有學會健康的表達方式，總期待世界上存在愛就能心電感應這回事兒。我知道安翔路情事終結於小玉的自我設限，知道顧采采恐怕是四型人格的負面特質發揮太盡。我以為自己知道得夠多，足夠應付一場預料之中的悲傷不能自已。
卻沒有想到，仍遭遇嚴重打擊。
其實你知道嗎，那個故事太像假的了，那麼戲劇化。人生過了十八歲，真的不再有那些。不要談十年布下的陷阱，就連一個突然出現在你樓下的驚喜或驚嚇都懶得發生。可是我知道小音的那種折磨。她明明可以無論如何都不回頭，但她受了蠱惑。她心底那個無處安置又不忍丟棄想處理卻不知何從下手的黑匣子，被記憶里的那個人親手打開。其實往事中的你和我早已面目全非——人的改變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情而可怕的事情之一，你記憶里的人不過數月就可以改頭換面，更不要提闊別十年——但是她控制不住地掉進了時間的漩渦。
比那個人，那份愛，更重要的，恐怕是那時候的自己。到頭來，令我們念念不忘的，不過是我們也曾經怎樣天真而不知收斂地，毫無世故地，不畏深淺地，勇猛而羞澀地，熱烈而含蓄地，愛過一個人。那個人是誰，他如今在哪裡，變成什麼面目可憎的模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再努力想用同樣的單純、同樣的熱誠、同樣的斤斤計較和同樣的胸懷去愛一個人，已是此生無力回天的徒勞了。
那種莫名的徒勞帶來的莫名的悲傷，足夠你用好幾套理論去分析拆解，最終卻還是被擱置。也許是擱回那個塵埃滿布的角落，不想故作遺忘，卻也真的不知該怎麼對待地，就那樣半遺忘半念念不忘地擱置著。這就像是你這一生最棘手的一個大案要案，兇手必然逍遙法外，甚至本來就無人該為那起半惡性事件負責。於是，就那麼懸而未決著。
「我看過許多地方的雲，走過許多地方的橋，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
我不是說我只愛過一個人。更不是說，只愛過某個人。更更不是說，那個人多麼如何特別，從此不能忘懷。我的意思是，我只有一段最好的年紀，在那段唯一的年紀里，我給出過也得到過一份愛。因為那個年紀從此不再了，於是，那樣的愛也不再了。多少次還想要找回，挽留，重演。以為與人有關，漸漸發現不是的（小音幸虧沒有真的再和張銘在一起）。以為與記憶有關，漸漸發現，記憶也淡去了。
原來，只是與年紀有關。因為不能回頭，所以那麼珍貴。不想再珍貴它卻無法再擁有，但始終不忍拋棄，也不可能拋棄。「我微笑地看著：十年之後，他們就會知道，十八歲時的吻，每一個都貴重如黃金，確鑿如證據，沉沉密密，釘死在歲月的流沙中央。」曾經，有人這樣微笑地看著我們；如今，我們也這樣微笑地看著年輕的孩子們。我多麼想放下這微笑里總殘存的那一道深深的傷感，徹骨的疼痛，卻始終未能完全了結心愿。
也許再過十年，就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到永恆里，就能找回失落的自己，就不再回頭，惋惜，怨嘆，挫敗，無力回天。也許。我真的盼望那日子。但此刻，也只有真實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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