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大歷史」真的靠譜嗎？| 爭鳴
今年隨著「火星上發現了水」和「引力波的發現」，科學的話題在中國的社交網路大熱，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感慨，在宇宙面前，人類不同族群、宗教、政治立場間的衝突顯得過於渺小和無意義了。而以《極簡人類史》和《人類簡史》為代表的「大歷史」進入中國，也以同一種邏輯，對傳統歷史研究和民間歷史讀者都產生了一定的衝擊，並激起了不小的迴音。《新京報》分別採訪了世界史專家錢乘旦、中國史專家趙世瑜、大歷史研究者孫岳和《寫給上班族的世界史》的作者押沙龍，尋問「大歷史」的歷史內涵。
「大歷史」的問世是對
當代關乎人類生存不確定性的回應
孫岳 首都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大歷史研究者，著有《大歷史：在宇宙演化中書寫世界史》。
英文版的《極簡人類史》是為幫助美國世界史教師釐清歷史敘事的線索而撰寫的，「就是一套導航工具」或一幅「時間地圖」，要不然歷史常流於「一個接一個了無生趣的事實」（亨利·福特語），「學生常常不知為何而學，而教師也常常不知為何而教」。真正的大歷史試圖以人類的全部知識（所謂跨學科）廓清萬有或包括人和人類社會在內的萬物的來龍去脈，所謂「有無之間」（第一本大歷史教科書的題目）的一切，大歷史的線索包括「物質/能量」、「複雜性」、「不斷提升的複雜性」和「集體知識」等，而敘事則圍繞八個歷史節點（threshold）展開，即宇宙大爆炸，星系的形成，最初化學元素的形成，太陽、太陽系和地球的生成，生命的誕生，人類的出現，農業文明及早期城市、國家的興起和突入現代。
從深層次看，「大歷史」的問世是對我們這個時代關乎人類生存的種種不確定性的激烈回應。一方面，在「大歷史」學家看來，我們這個時代正經歷著某種深刻的危機：「在一個充斥著核武器、生態危機儼然跨越了眾多國界的世界裡，我們非常有必要將人類看作一個整體。在此背景下，那種主要關注民族、宗教和文化分立的歷史敘述顯得狹隘、不合時宜甚至非常危險」；另一方面，後現代主義者聲稱任何形式的元敘事，無論是歷史的還是科學的，都不過是對既定權力的維護，從而掩蓋了真實存在的混亂、斷裂和無意義
，而這種虛無主義的論斷對改善人類的生存狀況並無助益。作為回應，「大歷史」的目標就是要譜寫一部能夠賦予當今人類社會以「定位感」和「歸屬感」的「現代創世神話」。
據我觀察，大歷史可能只在民間而非學界逐漸走紅，因為學界依然是壁壘森嚴，而民間或青年學子之中卻往往有很多人不顧學科界限，依然渴求著對人生甚至人類根本問題給出答案或思考空間的作品。專業史學家可以不在意大歷史，但這並不妨礙大歷史在青年學生中的魅力；所以我認為，大歷史是一種「歷史研究潮流」，或一場「究天人」的運動，而且這種潮流或運動還會持續相當一段時間。
大歷史的旨趣在融通多個學科的知識，從整體多層次探討歷史，從而拓寬了史學研究的視野，為多個文明的協同共建提供了啟迪，我特別希望中國傳統「天人合一」理念之中蘊涵的智慧在此得到發揚。其次，「大歷史」主張聯接自然史與人類史，這有利於歷史研究實現突破，因為當今的史學一直是文理分開，自然史和人類史各屬一部、各走一經。第三，「大歷史」目前最大的成功在教育，在美國有比爾?蓋茨致力推廣的「大歷史項目」，在數百所學校都有熱烈響應。總之，「大歷史」以整個宇宙演化為大背景構建整體的人類歷史觀，其理論和實踐不僅拓寬了歷史研究的視野，還有利於在全世界範圍內強化「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識。
毋庸置疑，大歷史還有很多問題，甚至非常重要的根本問題，尚待進一步探討。比如，人類的道德是否能夠從物質和生命的演進規律中得到解釋？抑或是伴隨「不斷提升的複雜性」而湧現（emergence）出的專屬人類的特性？「湧現」之說可能是問題關鍵。比如由是觀之，人類之愛應是有意識的生命進化出的確保「生生不息」的一種機制，而非來自上帝的誡命或聖人的界說。只要大歷史學者保持與時俱進的開放心態，大歷史敘事中可能有的偏頗之處是可以避免的，至少是可以糾正的。
「去人類中心主義」
處處滲透著人類的價值觀
押沙龍 工程師，作者，青年學者，著有《寫給上班族的世界史》。
現在所謂的大歷史，嚴格意義上已經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歷史」，它超脫了人類史的範疇，可以一直擴展到生物史，甚至非生物史。真正的大歷史概念，是《極簡人類史》的作者大衛.克里斯蒂安在九十年代初提出的。克里斯蒂安深受年鑒學派的影響，不過他走得更遠，他說大歷史應該囊括一切，連宇宙大爆炸、恆星生成都應該是研究對象。大約是從他開始，大歷史的寫作才開始成為一種真正的流派，但在目前的歷史研究者中也還不是什麼主流。
大歷史的「去人類中心主義」其實也算不上一種特殊的主義，更多是一種寫作範圍擴大後的附帶結果。大歷史研究的是人類和世界的關係，甚至和宇宙的關係，自然很難堅持人類史價值的終極標準。你都把寫作範圍都擴大到宇宙大爆炸了，怎麼可能還去堅持人類中心，那個時候又哪有人呢？這裡面牽涉到學科類型的不同，大家不會討論《電磁學通論》或者《微積分》里有沒有堅持「去人類中心主義」，因為知道那是科學，不牽涉到人類的價值觀，但是在《史記》或者《羅馬帝國衰亡史》里，人類的價值就成為很核心的東西。大歷史是介於科學和人文之間的一種東西，所以才會有這種困惑。其實，我覺得這種爭論並沒有太大意義。就像《人類簡史》這樣的著作，當然可以說是去人類中心主義的，但是也處處滲透著人類的價值觀，人類的福利考量。你可以不把自己放到中心地位，但是你的視野，依舊是人類的視野。你可以不站在舞台中心，本分地躲在角落裡看，但你的眼睛依舊是人類的眼睛，你關心的依舊是人的命運。
寫作或者閱讀大歷史著作，最大的要求就是具備跨學科的知識。以《人類簡史》為例，它裡面有大量的生物學、人類學、進化心理學方面的內容。你可以搞不清拿破崙打過多少次勝仗，可以搞不清楚嘉靖皇帝和正德皇帝誰在前誰在後。對大歷史來說，這些細節無關緊要，但你要對生物的進化策略理論有個基本的了解。
大歷史可以拉大我們的視野，就像我們生活在一條河流旁邊，我們研究它的水文，探測它的深度，摸清楚它的每一個拐彎，但是要想對這條河有個清晰概念，最好還是從上空看看它的完整輪廓。那樣一來，我們會發現，以前認為很重要的一些曲折其實並不重要，而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水文特徵可能才是最關鍵的東西。無論如何，擴大視野總是能給我們一些啟發的。當然大歷史的局限性也很多，首先它容易大而無當，模糊焦點。一本書如果什麼都是重點，那就沒有了重點，一本書如果什麼都囊括，那它也可能什麼都沒揭示。如果要理解我們人類當下面臨的歷史困局，研究大爆炸和恆星的產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多少有點懷疑。就像胡克說的，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其次，大歷史要求跨越學科之間的隔離，把許多學科整合為一體，目前這些學科有沒有發展到這種能緊密融合的程度？這也是值得懷疑的。就我個人感覺，大歷史容易流於凌空蹈虛的論述，成為一種變相的歷史哲學。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覺得它很難成為歷史學的主流。
「大歷史」是新瓶裝舊酒
錢乘旦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世界史研究院院長，著有《英國通史》等世界史論著。
「歷史」基本上分為兩大類。首先是「文明史」，有文字記載，歷史學家根據史料來研究，也是一般讀者所熟悉的歷史。超越文明史，進入文明之前，叫做史前史，主要依據考古來完成，還原人類文明前的狀態。
大歷史，試圖超越人類歷史，「去人類中心」的口氣很大。無論是宇宙還是生物，所有的知識都是通過人類的活動去了解到的，一方面要求真實客觀，另一方面，也不可能脫離人。人不可能用一隻老虎的眼睛看世界，人不可能超越自己來觀察世界，所以大歷史的背後肯定有「人」。
「歷史」自古以來就指「人的歷史」。其他的關於各種其他學科的歷史，前面都需要加「定語」，如宇宙史、動物史、氣象史，在「大歷史」這個概念出現之前都已經存在。每一學科都有其進程的研究。這些知識在自然科學發展的幾百年間積累起來，如果沒有這些研究，所謂的大歷史也寫不出來。
大歷史試圖把之前的知識一起放進去，對歷史概念本身重新理解和闡釋。但其實並沒有特別新奇。所有的知識都已經存在，而且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國費邊社的威爾斯寫過一本《世界史》，從宇宙形成講起，所以「不新」。西方學界喜歡把以前曾經有過的東西拿出來，給一個新的叫法，這其實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就相當於「時裝」，現在流行的款式可能是二十年前流行而被人遺忘的東西。
從歷史學發展的長時段來考察，會發現在其發展進程中有一個宏觀體系建立與細小微觀觀察的間隔性輪替。從60年代開始的細化基礎上，到了90年代，開始出現「全球史」，其實「大歷史」的出現也差不了太多時間，二者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在碎片化後，試圖重新建構某種體系的嘗試，是西方歷史學界演變進程中間隔性發展的某一階段。
「大歷史」並非是對「正統」史觀的挑戰
趙世瑜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史學理論專家，著有《小歷史與大歷史》。
對人類歷史的宏觀思考古以有之，從司馬遷到湯因比，不同的時代的人以新的視角、新的知識，提出新的宏觀命題，並不新鮮。在歷史研究中，從來都有關注個別和一般的研究，我不以為是對「傳統」或「正統」史觀的挑戰，也不認為是一股潮流。
我以為歷史研究應該是以人為中心的，除了自然史以外。希望人類注意自己的生活環境是對的，但注意環境或自然界還是為了人類。假如說為了環境可以人類滅絕為代價行不行？我看大家都不會同意。
不能說一本書兩本書的暢銷就說明某種主題的研究走紅，從來都有讀者喜歡個別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也有人喜歡宏觀的思考，目前來說還是前者佔主流吧？後者主要集中在白領群吧？當然因為有個這種主題的電視片播出，很有影響力，也影響到出版物。這半個世紀的中國史學致力於迴避歷史中的宏大敘事，顯得對歷史個案比較重視，出色的、新的宏觀敘述不太多，也是事實，所以這樣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讀者這方面的需求。
不過，寫作這類作品的學者做法往往是利用別人的研究成果，按照自己的思想邏輯寫出來。所以讀者讀這類書，主要應該去體會作者的思想，而不是去注意他提到的史實。因為這麼廣闊的範圍，作者怎麼能都懂、都對？只是選擇、利用別人的成果，來印證他的思想。
本文刊載於4月3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5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修佳明，編輯：禽禽，未經授權其它公號不得轉載。
▲4月3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封面
「本期看點」
4月30日《新京報》B01版～B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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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B01 | 「大歷史」時代已經到來？
「主題」B02 | 歷史的「進化史」從何談起？
「主題」B03 | 一本不簡單的《人類簡史》：尤瓦爾?赫拉利 他是研究歷史的「科學家」嗎？
「主題」B04 | 《極簡人類史》：一部科學版的「創世神話」？
「主題」B05 | 圓桌會議：來自「大歷史」的衝擊
「主題」B06 | 書單：漸變的「大歷史」訴求
「書情」B07 | 本周主持編輯：禽小姐
「人物」B08 | 埃特加?凱雷特：住在「世界最窄的房子」里的以色列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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