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習課：隱身術
隱 身 術
朝潮
馬塞爾·埃梅先生寫過一篇著名的小說，叫《穿牆記》。小說的主人公杜蒂耶爾能隨意地穿牆而過，最後因藥效原因，被卡在一堵牆裡。杜蒂耶爾住在蒙馬特區奧爾尚街，現在那裡的一個小廣場上有他的穿牆主題雕塑，外地遊客難免會一路尋訪到此，拍照留念。我的朋友J去過那裡兩次，每次都碰到那雕塑前面有流浪的藝人在睡覺。J說：「不知道他們會夢見什麼？」
穿牆是隱身術之一種，類似的景象在《西遊記》《聊齋志異》中見過。對於現實的人來說，只能是夢境。現實世界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是一件不靠譜的事，不是隱身乏術，是無術可依。以前我老是做同一類夢，夢見自己隱藏在某處，身輕如燕，敵方死活找不到，遂滿足；只是近兩年，這類夢出現了不同的結局，每次夢到最後總是被敵方發現，難以逃遁。這可能跟現實生存狀態緊密相聯，被一堆生存問題拖累著，夢鄉里也輕盈不起來。老子、莊子哲學中的混跡人間而心存高遠的「隱身」思想，並非俗人所能貫徹和體現。蘇東坡模仿說：「萬人如海一身藏。」
這個「隱身術」不論技術、藥物和咒語，是心性修鍊出來的。
鼻子過敏的緣故，我有時出門會戴黑口罩。罩住五官的局部地區，對我來說是一件聊以安慰的事情，甚至可以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採集無知的樂觀；即使我做出怪異的舉動，也沒有人看得清此人的臉。遮著面目在人群中穿行，在隱藏部分個人信息的同時，多少能體會到杜蒂耶爾先生一次次穿牆而過的得意，那種局外性的意志自許，可以激發人有限的尊嚴想像，也因此顯得更有個人意識。可能這是自閉症傾向者的意識之一。
每個成年人程度不同存在著自閉傾向，這個程度主要決定於隱藏自己的意願。這種傾向可以追溯到童年時代的捉迷藏遊戲，從小我們就知道隱藏自己的樂趣；長大後，隱身的願望不再是基於樂趣，而是逃避，喧囂的城裡住久了，會由衷產生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隱居一陣子的念頭。記得楊絳先生寫過一篇叫《隱身衣》的文章，在文中她問錢鍾書先生：「給你一件仙家法寶，你要什麼？」結果兩人的願望不約而同，他們都想要隱身衣。
我已經被社會教化了幾十年，改造了很多。有些東西是不會被改造的，這跟純粹的天賦（它完全可以被環境磨滅掉）沒有關係，而是建立在意志的不斷受衝擊和不斷堅固中。每個人對於環境的要求本質上是不同的，大多數人能做的是削足適履，削掉物質和精神上的某部分，以求得大同，來適應生存的需要。比如梵高一次次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削掉婚姻，削掉耳朵，甚至自己的生命，惟一不變的是對於色彩的衝動和激情。在梵高的生命象喻體系里，黃色向日葵是快樂、友誼和忠誠，尤其可能是一種針對某人的宗教高度的愛；向日葵的燃燒背後，隱匿著梵高的精神愛戀，以及包含著一個孤行者的情感宗教。
精神上的隱身，必然跟個人信仰的高度有關。
最近在讀讓·科克托的書，印象別開生面，同時緣於我此前說過幾句跟他互為通融的話，印象又生親切。很想寫讀後感，也寫過幾段，發現寫時我的意識和潛意識被一個魂影控制著，它一直隱藏在我身後，一半像天使，一半似魔鬼。總之，我失敗了。那時是五月，天氣一點點熱著，陣雨前赴後涌，兩者交織中進入了江南的梅雨天。一切顯得潮濕，牽掛。梅雨天的遠景通常會生出傳統山水畫的憚意，水墨的效果：山巒會被隱去一部分，甚至整個兒虛幻著。諸如此類，隱去一部分，反而更深動。那種感覺有點像科克托先生的文字。他說，美是無法輕易看到的。他有一篇談創作道德的文章，就叫《無形》。無形，又深入整個事件。這篇文章我讀了很長時間，過幾天再讀，再讀，經常讀了幾句就站在窗前為自己失神，實際上是在為天氣或者更高級的事物失神。比如道德，也是無形的，我一直相信文字也有此類幻術，並且不止一次在別人那裡得到呼應。科克托先生去世快半個世紀了，他的文字以空中飛行者的方式存在著。我猜想他在創作和演出《俄耳甫斯的遺作》的日子裡，就是在隱身作法。一九六三年十月十一日，當得知好友、女歌手庇亞芙去世的消息，科克托說：「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後一日。」說完就暈倒，再也沒有醒來。
現實中，科克托先生有很多身份，無論那種身份，他最顯著的體現方式是詩。他在舞台上也是詩人。我們很難看清他的真實面目，說他是什麼都顯得若即若離：頹靡，叛逆，紳士，名流……不論你如何概括，他會用孩子一樣純真目光看著你，說：「你們所知道的我，不是我。」我由此假定，他是隱身人間的高人，只有沒有辦法證實罷了。科克托先生說：「藝術應該向案犯學習。」就是暗地裡（高級的就是隱形）下手，光天化日式的直白行動必然是失敗；或者就是向小偷學習，神鬼不覺地把別人身上的貴重之物轉移到自己身上。不光是藝術上，生活方式也是如此。隱藏一部分，有利於激發更大的表現空間，同時也獲得額外的尊嚴。這似乎成了人或物技術性生存的一種方式。
據說世上已有兩個國家發明了高科技製造的「隱身衣」，效果如何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跟中國古代記述的隱身事迹不是同一級別。
隱身術一說，最早可能起於春秋，後來的秦朝道士從宗教立場出發宣揚了靈魂性和身體的隱術。《史記·封禪書》就有「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的記載。大約道教發達，才有了後來《太平御覽》所謂的黃帝「作大霧彌三日」之類的事後編造。
東漢時，會稽山陰（紹興）有個書生外出求學，離鄉背井去了西部的犍為武陽（四川眉山），一去就沒了消息，家人苦苦守望，年復一年，最後只好無比傷心地為他辦了喪事。隱身二十餘年後，書生卻突然重現故鄉……這件真事記錄在《後漢書?儒林列傳》中，書生名叫趙曄，就是《吳越春秋》的作者。時世造人物，漢代那會兒學經風盛，規模可觀，授業之師的門徒也是動輒千百人，譬如周澤的「門徒常數百人」、牟紆「隱居教授，門生千人」，而且那時的私人授經活動大多隱居鄉野山間，不論畢業。趙曄當年就是投奔在《韓詩》研究大家杜撫門下，「究竟其術」，直到老師杜撫離世，他才回歸故里，造成人間隱身二十餘年的一個傳奇。
漢代不光有這類真實的「隱身」之士，還有傳說成份的技術性隱身之士，不明就裡。《後漢書·方術傳》記載：「解奴辜、張貂者，亦不知是何郡國人也，皆能隱論，出入不由門戶。奴辜能變易物形，以誑幻人。」古代關於隱身的人事很多，譬如《太平廣記》記述的那個能隱身、遁地的班孟；晉代那位篤信符葯作法的葛洪……最著名的隱身術士，大概要算張楷了。張楷也是東漢人，年輕時以擺攤賣葯維持生計，對道學出於本性的痴迷，深有研究，精通《尚書》。據說他能作法五里雲霧，將自己隱身其中。當時求學的人很多，其中有個叫裴優的關西人，此人也能作三里霧，但自認為法術不如張楷，前往拜師，結果張楷避而不見。永和年間，張楷被推薦去長陵（咸陽）做縣令，張楷不從，就搬到山中隱居起來；元和三年，皇帝召他，他也推辭不去。由此看來，他首先是淡薄名利的人，其次也是隱身術士。所謂的作霧隱身，可能是障眼術，或者是現代魔術的濫殤。
我懷疑，隱身就是把人的光芒部分隱藏起來，讓世人忽略你的存在。至於藏起來的光芒，它的價值大抵是滯後的，譬如讓·科克托先生的光芒。
人人都有過把自己隱藏起來的想法，這種想法大多產生於一生中的局部時段，作為物質的人，這種想法是出於對現實困境的迴避，希望自己不用對某個時段的自己負責，或者僅僅是活得太累，對澄心恬謐日子的一種唯心嚮往；另一種隱身是命運上的暫時隱退，審時度勢，時機到了，東山再起，譬如東晉時的謝安和三國時的諸葛亮；「萬人如海一身藏」是精神隱身法，其實是中庸處世哲學的體現，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與世無爭」。真正隱身活著的人，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是真正的地球上的陌生人——此術至高，邪者無效。
不邪的人，我沒親眼見過，傻子除外，尤其是以經濟建設和科技文明為主導的時代。可能還有更高的隱身境界，不包括宗教組織宣傳的那一類，而是個人宗教意義上的隱身，能把人性中所謂的「邪」當作一種精神藥物來拯救自己，使自己體現出卓爾不群的精神狀態。這類人，別人認不出他的真實面貌，只有極少數同類能認出來。就像《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中的獨角獸說：「如果你相信我是真的，我就相信你是真的。」
我猜想，這類人可能保持了童年的捉迷藏遊戲的愛好，並將之發揚於一生當中。
我又猜想，這是俗世無法認知的一種天賦，無關修鍊。
我天天坐在一台電腦面前，與世界耗著。這種虛擬的方式有著真實的效果，但對於肉慾的人來說有著一種天性的摧殘，也是產生更多心理和生理疾病的溫床。科技越發達，人類越無助，想隱身就更難了。大街上商店裡到處有攝像頭在捕捉；帶個電腦或手機，就是跟世界聯通著；某些國家的隱形飛機，可以精確捕捉到世界各個角落的人們的活動和談話內容。等哪天真的發明併流行了實用性的隱身衣，滿大街的隱身人，磕來碰去的，但誰也見不到誰，那就鬼異了——想起這些，後背就發冷。
某天經過城市廣場，我看到一隻老鷹翔在空中盤旋，很多人在關注，在讚歎。在人群生活腐敗之氣聚集的城市上空出現一隻鷹，是一件稀罕之事。我也傻乎乎仰頭觀望著，後來才發現，那其實是一隻紙糊的老鷹風箏。
老鷹大約隱身在群山高崖間。
城市裡多的是嘰嘰喳喳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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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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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潮，浙江諸暨人，做過十多年編輯，寫過一些小文。現居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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