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內戰：美國隊長對舊式美國夢失去了道路自信
文 |李若萌 黃丹
國家人文歷史·新媒體獨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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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八年時間在十二部電影中馬不停蹄地打外星人，機器人，瘋子，怪獸之後，漫威的超級英雄迎來了最嚴峻的一次危機：自己人對抗自己人。就是否應該簽署文件由聯合國管束復聯的問題，昔日並肩作戰的好友爭論不休，直到大打出手。動作戲很精彩，感情戲也很動人，然而，復仇者聯盟匯聚了各種身世詭譎，身懷絕技的超級英雄，為什麼最終衝突的核心是美國隊長和鋼鐵俠？這可能就需要從美國隊長和鋼鐵俠這兩位在漫威歷史上極具代表性的人物身上談起了。
電影《美國隊長3:內戰》
美國隊長的誕生
20世紀30年代的紐約，政客、藝術家、演員和詩人都匯聚在此，來尋找屬於自己的美國夢，其中就包括了Joe Simon和Jack Kirby。1940年，來自羅切斯特市的兼職漫畫家Joe Simon遇到了剛剛搬到布魯克林的同行Jack Kirby。互相欣賞彼此作品的同時，兩人驚喜地發現了不少共同點：同為猶太移民後裔，喜愛剛剛開始流行的超級英雄故事，掙錢太少所以兼職畫漫畫，而且都有一個當裁縫的爸爸！ Jack Kirby個子不高但身強體壯，在貧窮混亂的曼哈頓下東區度過的童年使他成長為一名鬥士，愛打抱不平，看不慣欺負人。而Joe Simon則在紐約州羅切斯特市的貧民區長大，瘦弱的他時常因為種族衝突而挨欺負。Jack精通繪畫，而Joe有著靈敏的商業頭腦。當時正值二戰時期，兩名猶太裔漫畫家雖然在美國長大，卻也深深意識到在歐洲，自己的同胞正在遭遇著怎樣慘烈的殘害。
而在美國，與他們同樣的移民後裔也在社會各個領域遭受著貧窮，失業，教育就業機會不均等的不公平待遇。兩位在紐約尋夢的年輕人一拍即合，決定創作一個融合自身經歷與感受的超級美國英雄，讓他站出來對抗肆虐的納粹，實現自己的美國夢。
Joe Simon和Jack Kirby在創作美國隊長
於是，斯蒂夫·羅傑斯（Steve Rogers），一個出生在布魯克林貧窮愛爾蘭移民家庭的瘦弱男生出現了。父母早逝，生病，成長於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斯蒂夫·羅傑斯孱弱得不滿足徵兵資格，平時僅以繪畫為生。經常挨欺負的他還有一位強壯善戰，充滿正義感的小夥伴巴基（Bucky）。斯蒂夫崇尚正義，有一顆博愛而又愛國的赤子之心。通過萊因斯坦教授（Professor Reistein）的重生計劃，使用了「超級戰士精華」，孱弱的身體得以改造成完美的格鬥體格。他與巴基遠赴歐洲，拳打希特勒，成為了國民英雄——美國隊長。不難看出美國隊長與巴基的故事融合了不少Jack和Joe的經歷，在紐約這個文化熔爐中，Jack和Joe也有意刻畫了積極正面的移民和猶太人形象。改造史蒂夫的萊因斯坦教授就是偉大的猶太裔科學家愛因斯坦的諧音。而本身就是移民後代的美國隊長就更有一種「英雄不問出處」的意味了。
《美國隊長》第一期漫畫一經面市，就引發轟動，迅速賣出了一百萬冊，同時也引發了巨大的爭議。由於當時美國並未真正加入二戰，有些讀者認為美隊拳打希特勒的情節振奮人心，而有些人則認為這是在煽動戰爭。紐約的納粹黨甚至寫信威脅兩位作者的人身安全。
漫威第一本美國隊長漫畫
直到幾個月後，日本襲擊了珍珠港，美國正式參戰。關於美國隊長的爭議驟然而止，美隊成為了一個全民反抗暴政的符號，象徵了美國人民的一種共同信仰與共同經驗。與此同時，美隊也是令美國人驕傲的一個形象，他以一個純粹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國字型大小英雄形象加入歐洲戰場。年輕的讀者甚至會幻想成為美國隊長，為國效力。他是一位被塑造出來的「平民英雄」，他甫一重生就被賦予了地緣政治的色彩。正如美隊創作者Jack Kirby和Joe Simon所介紹：「1941年春天，歐洲慘無人道的戰爭販子把目光投向了『熱愛和平』的美國，而『這個年輕的國家』也注意到了『武裝反抗的必要』。一個愛國的年輕人，斯蒂夫·羅傑斯，經歷了轉變，擁有了強壯的體格，驕傲的名字，和大膽的任務。這個國家新的超級戰士，美國隊長，誕生了」。
戰後的困局與超級英雄批量歸來
超級英雄在戰爭中為了勝利而奮戰，可戰爭一結束，他們便會顯得一無是處。40年代末，人們已經厭倦了戰爭，渴望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人們對超級戰士的熱情也隨著戰爭的勝利，敵人的敗北而褪去了。戰後的美國文學藝術掀起一陣多愁善感的浪漫主義風潮，人們更喜歡閱讀更為感性的題材：愛情故事，犯罪漫畫，恐怖小說，外星人，科幻小說在流行文化中開始佔據一席之地。隨著電視的普及，家庭娛樂方式被電視節目所佔據，讀書的人越來越少。1954年，參議院在田納西州舉行了一場聽證會，試圖確認漫畫對青少年違法行為的影響。此後一部部漫畫逐漸停止出版。逐漸拉開序幕的冷戰並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人們甚至認為，世界再也不需要超級英雄。
1961年，馬丁古德曼重組漫威，並計劃利用一切事物在未來幾年內重振超級英雄敘事。Stan Lee創作了綠巨人、雷神、神奇四俠、鋼鐵俠等今天廣為大家所知的超級英雄。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I have a dream」, 肯尼迪遇刺，太空競賽，登月成功，越南戰爭等等複雜的社會背景下，卻激發了美國文化上的無限潛能。「垮掉的一代」正逐漸向「嬉皮士」時代轉變，儘管主流文化試圖建立一個新的牢固的文化新秩序，然而年輕人卻追求自發的藝術創作，懷有渴求無序、狂歡狀態的浪漫主義情懷。不同價值觀的碰撞激發出了更為多元化的藝術創作。
正當人們因為社會變化太快而感到迷惘的時刻，Stan Lee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復活美隊。Stan Lee與Jack Kirby合作，在1964年的《復仇者聯盟》中找到了在冰山中沉睡了20年的美國隊長。美隊的思維與行事風格還保持在二戰前與戰爭中的方式，卻不知這世界早已滄海桑田風雲變幻。作者試圖通過這樣一個舊時代的愛國英雄來審視當下的社會，並為這個國家探索一種更好的可能性。美國隊長的人物形象也變得更為飽滿和複雜。在20世紀40年代，美國隊長是一位寒門貴族式的平民英雄，是戰爭時期完美、忠誠、愛國的超級戰士，他是被人用來幻想和崇拜的國家象徵符號。
而Stan Lee對歸來的美隊的定義是：他是一個沒有超能力的超級英雄。他不會飛，不會隱身，不會變身，他只是憑藉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普通人，他代表的是一種可能的精神，是平凡美國人身上最好的一面。戰後的社會巨變使美國隊長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無論是對於他自己，對於他服務的政府，還是對於這個國家。「這裡曾經是個非常好的國家，我不懂是哪裡出了問題」。漫畫中，他甚至因為「水門事件」而對政府深感失望，辭去美國隊長對身份。此時的美隊，如同生活在當時的每個普通美國人或退伍老兵，失望、迷茫，從小堅信的價值觀無法融入這個愈發複雜無序的社會，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只是一切都變了。當每個初衷都會慢慢變味，政府、機構、組織形跡不得不令人懷疑，美國隊長能夠信任和堅守的，就只有他的「美國夢」了。
他對美國人民說：「幾年前，在更單純的年代，這身制服和盾牌象徵著美國這片土地理想的樣子，並且幫助我們去實現這個理想。此時與永遠，我都是人民的戰士。我與你們一起，找出並面對美國的問題。我們一起弄清我們是誰和我們可以成為什麼。我們一起來定義美國夢，並讓它成為美國現實。」
冷戰與美利堅國民老公鋼鐵俠的出現
冷戰的緊張局勢與國內的反戰情緒啟發了Stan Lee。他嘗試創作了一個新型的超級英雄：商業巨子、科技精英、有無堅不摧的盔甲，也有著一顆因戰爭而破碎的心。他滿足了當時美國對科技發展與國防的心理需求。Stan Lee 回憶說：當時正值冷戰的嚴峻時期。那些讀者，年輕的讀者們，如果有什麼事情令他們憎恨，那就是戰爭、軍隊……所以我創造了一個百分百這樣的英雄。他是武器製造商，他為部隊提供武器。他富有，是位實業家。我想這樣一個人物沒有人會喜歡，沒有讀者會喜歡看到他，但是如果這樣一個人物掐住他們的脖子，讓他們喜歡他，那會很有趣。於是，Stan Lee以當年備受矚目的國民老公霍華德·休斯為原型，創作了鋼鐵俠這一人物。
鋼鐵俠的出現
霍華德·休斯是美國著名商業大亨、飛行員、電影製片人、慈善家，同時也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就像鋼鐵俠一樣，霍華德擁有著傳奇的一生，他是個商人，是個電影人，也是個飛行家。十八歲的他便放棄學業繼承了父親的石油企業，但他並沒有像其他富家紈絝子弟一樣揮霍著家族的資本。他依靠自身的財富進軍電影行業，代表作品為他花費400萬美元私有資金自編自導的空戰史詩片《地獄天使》，這部劃時代的電影使他躋身偉大導演、製作人行列。霍華德終生都是一名航空愛好者，他不僅是一名出色的工程師，同時也是一名優秀的飛行員。1932年霍華德創辦了休斯飛機公司，研發了休斯H-1飛機，並且在1937年他親自駕駛H-1創造了從洛杉磯到紐約的飛行時間記錄。二戰期間，零式戰機和地獄貓戰機等的設計都受到了H-1的影響。
電影《飛行家》中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霍華德·休斯
萊昂納多主演的《飛行家》也是以霍華德·休斯為原型的電影。Tony Stark，一個精明世故的科學家，武器製造商，在越戰中被擊中心臟。難以挽回的戰爭傷痛與人生悲劇卻造就了鋼鐵俠這位超級英雄。然後，鋼鐵俠果然大受歡迎。鋼鐵俠的成功，除了多金，帥氣，有才之外，更在於Stan Lee抓住了國內讀者的矛盾心態：他們既希望擺脫對戰爭的恐懼，想多過幾年安穩日子，遠離戰爭機器們；又寄希望於國家和有為人士可以大力發展科技與國防，讓他們可以在強有力的保護下偏安一隅。而鋼鐵俠的人物塑造恰好表現了這種矛盾。從美國隊長到鋼鐵俠，反派人物從慘無人道的納粹變成了以蘇聯為代表的共產主義國家。雖然Stan Lee過後對曾經的「反共」題材懊悔不已，但鋼鐵俠的出版與大受歡迎，的確見證了當時美國民眾冷戰思維的形成。
鋼鐵俠原型：霍華德·休斯本人
後911時代的漫畫與電影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漫畫業再次陷入低谷，一個歌舞昇平的年代，人們有太多多姿多彩的娛樂可以消遣。漫畫逐漸成為了迷群文化中小眾的一支。911恐怖襲擊不僅帶來了新的國際形勢，也為漫畫與影視業提供了一個深刻的主題。「911」事件發生後，坐落在紐約的漫威漫畫先後出版了一系列以此為主題的漫畫，主編更是認為在這樣一個時刻，美國隊長應該站出來對此事做出回應。於是我們看到了美隊與消防員、警察、市民們一同救治傷員，並肩作戰，同時我們也看到了美隊的痛心，憤怒與無可奈何。美隊作者John Cassaday談到這是一個寓言故事，我們的英雄在這樣一場災難面前無能為力，甚至無法表現得像悲劇中的真正英雄。
同時，美國隊長也質疑了恐怖主義帶來的複雜局勢與布希政府：「我還記得那個很容易為這個國家感到自豪的年代，當她慶祝她忠誠的戰士們凱旋，當她無論對錯都是我的祖國，當然大部分時間是對的。然而時代不同了，對嗎？在911的陰影下，戰鬥對錯不分明，戰爭不光榮，理由不正確，黑暗的人們以所謂的理由如同小偷般潛入我們的生活，人們總是拿理由當作高貴。那些人以「神聖」的理由，帶著權利，資產，與重量讓我們以為自己錯了。而他們的卑鄙行為，讓謀殺顯得正確。政府會犯錯，政治會有缺點，但是我們，是人類經營的一個複雜系統」。來自舊時代的美國隊長，此時已經適應了現代社會，並在這個痛苦的適應過程中，明確了自己的責任與價值觀。他還是那個來自20年代紐約布魯克林的年輕人，那個因為看不慣欺負人而被選中的戰士，那個不屈從於任何強權，為自由正義而戰的美國人。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沉浮，漫威已經掌握了一套既在市場上奏效，也具有社會現實和藝術挑戰性的創作思路。所謂的漫威精神，就是在老百姓切實關注的問題上，創作出刺激的，爭議的，大膽的設想。在漫畫中，內戰的起因是《超級英雄限制令》，要求每一個超級英雄必須在政府實名註冊。限制令對應的便是布希政府基於911恐怖襲擊於2001年10月26日頒布的《愛國者法案》。該法案以防止恐怖主義為由，擴大了警察機關的許可權：警察有權搜索電話，電子郵件，醫療，財務等各種紀錄。法案引起社會劇烈反應與爭議：為了安全你願意多大程度上放棄你的自由？在內戰中，鋼鐵俠支持註冊，而美隊則回想起1940年以來的回憶：尼克松、里根政府、神盾局，他堅決反對法案，支持絕對自由。
《美國隊長3：內戰》
出於商業化與觀影體驗的考慮，電影對原著中的時代背景和劇情進行了大幅改動，將歷史人物置身於當下的國際局勢中。911的陰影使鋼鐵俠「心碎」的戰場由60年代對越戰挪到了阿富汗戰爭；滿大人也從中國人變成了中東人。
而在電影《內戰》中，激起鋼鐵俠與美隊紛爭的是聯合國接手復聯的《蘇科維亞協議》。在執行任務不可避免的造成無辜傷亡之後，鋼鐵俠滿懷內疚，希望通過簽署法案以安民心，並尊重聯合國對超級英雄和超能力的監管與協商；美國隊長則認為政府的控制是對自由的侵犯，同時也是走向法西斯主義的第一步——要知道這位出生在布魯克林的英雄經歷過與納粹的戰爭。
劇中美隊再一次倔強的堅持了正義與自由的價值觀，不肯妥協，甚至固執的認為，只要他們的初衷和行為是正義的，就不要由任何組織來監管。任何組織都會因為利益而改變性質，而只有超級英雄堅持的人性中最好的一面不會改變。鋼鐵俠是與美隊截然不同的人。如果說美隊是一個優異的普通人，那麼鋼鐵俠則是靠才華與科技塑造出來的殘疾人。美隊一生堅守著對萊因斯坦博士的承諾，不忘初心；而鋼鐵俠，餘生都在戰爭的餘震後尋找失去的心。美隊為自由與榮譽而戰；鋼鐵俠卻一直在彌補戰爭帶來的後果。
幸運的是，鋼鐵俠出身名門，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多年與政府和軍方合作的經歷中歷練出了政治家的視野與技巧。他堅信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戰爭帶來的傷害遠遠大於好處，而令人無奈的秩序與規則則可以帶來和平和安穩。所以當責無旁貸的時候，他會挺身而出，積極與官方合作並取得主動權，最大程度的支持美隊所崇尚的價值觀念以及人民的安全。不然的話，戰鬥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電影留給人們的問題也是當下反恐的兩面性，以正義為名的戰爭是否應該受到國際組織的限制？內戰的局勢又不僅僅分為兩派，冬兵這位冷戰遺產隨時可能被誘導失控，造成威脅。這場內戰沒有輸贏，他甚至沒有一個超級大反派來威脅人類的安全：真正的敵人是對權利饑渴對政治家和英雄們自己的人格失控。很多影迷表示內戰這部電影給人一種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心疼感。
是啊，在一個多方勢力糾結，各種利益糾葛在一起的時代，崇尚自由和堅持規則與責任都是正義的。美國隊長還是漫畫中那個人格高尚的道德標杆，而鋼鐵俠更像一個現代人，在繁雜的局勢中支持法治與規則，對後果負責。對我而言，我不希望看到美隊死，因為彷彿最後一點黑白分明的原則也會與他一起消失；而我更不希望鋼鐵俠離去，因為我們再也回不去那個單純的年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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