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曾經被英國上流社會斥為「不良書籍」!
《簡·愛》觸動了誰?
周穎
來源:外國文學網
1847年10月,《名利場》連載發表到第10期。薩克雷正忙著謄清校樣,突然收到史密斯-埃爾德公司的審讀人威廉·史密斯寄來的一部樣書。他原想隨手翻翻,浮光掠影地過一遍,不料開卷一閱,竟無法釋手,顧不得自己的工作正在緊要關頭,印刷所還在等著他的謄清稿,一口氣讀下去,讀到情深意切處,還潸然淚下,把進房來添煤的僕人嚇了一跳,以為主人中了什麼邪。這本令薩克雷著魔的書,就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
《簡愛》是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英國小說。它出版時「倫敦一片轟動,人人在猜匿名的作者」。文學界好評如潮,喬治·亨利·路易斯盛讚它是「靈魂與靈魂的對話」,喬治·愛略特則「深為《簡·愛》陶醉」。與此同時,它也遭到許多惡意攻擊。有人譴責它「不道德」,還有人把它歸入「不良書籍」。讀一點當時的負面報導,可以了解一點維多利亞時代女作家的寫作環境和精神壓力,也多少能看到,這些才華橫溢的女子怎樣超越了時代,又不可避免地為時代所局限。
所有惡評中,措辭最嚴厲、批評最猛烈的,要屬1848年底《評論季刊》上發表的一篇評論。文章分三節,先評《名利場》,次談《簡愛》,最後總論家庭女教師的狀況,署名伊麗莎白·里格比(Elizabeth Rigby)。第三節是作者受英國家庭女教師慈善機構委託所作的一個年度報告,第一次披露了女家庭教師的困境,指出在精神病院的病人中,女教師所佔比例最大。此文對於今天想了解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女性狀況的研究者而言,仍然是富有價值的參考資料。
里格比算來也是一位才女:出身名門,美貌聰穎,受過良好教育,精通多門語言,諳熟藝術史,曾翻譯多部德文藝術著作,而且擅長繪畫,今天泰特藝術館仍藏有她60件作品。她還是定期為《評論季刊》供稿的首位女撰稿人。1849年,她嫁給後來成為倫敦國家美術館館長的查爾斯·伊斯特萊克勛爵,遂以伊斯特萊克夫人(Lady Eastlake)之名聞達於社交界(以下簡稱伊夫人)。
在伊夫人的筆下,夏洛蒂的小說一無是處:語言粗俗,結構鬆散,趣味低級,前後矛盾。女主人公呢,「除了自誇如何稟賦聰明,如何富有洞察力,我們從她那裡聽不到任何別的東西,而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冒犯我們,從中我們看不到她自誇的品質,只看到完全相反的品格:賣弄學問,愚昧無知,俗不可耐的粗鄙」。小說據說反映出一種可怕的「趣味」。她用「coarse」來描述這種趣味。這個詞反覆出現,有時用來形容男主人公羅切斯特,有時指小說的語言和作者的旨趣。
倘若真如伊夫人所言,《簡愛》只是一部內容粗俗、語言粗鄙、品味庸劣的小說,那她何必寫上洋洋數萬言的文章,對它無情撻伐·事實上,她也承認,《簡愛》是一部「真正有力量的傑作」。可恰恰在這股力量中,蘊含了一些新興的,危險的,具有極大威脅的元素。究竟威脅到什麼·小說究竟觸動了她哪根神經,以至於如此緊張,如此憤怒·伊夫人在文章第三節對家庭教師表現出深切的同情,何必要對親嘗職場甘苦的簡愛不依不饒呢·她說:「工人可以反抗,商人可以聯合,不致於使其勞動報酬和福利降到一定水平以下。但是,女教師沒有可倚靠的避難所——沒有後路。她有身份,可是窘迫,而她的服務如此可貴,不好明碼標價,因此,她們命運的乖蹇就要看僱主的仁慈與否了。」不錯,伊夫人是同情家庭女教師,然而,讓她放下架子,真正以平等心對待,她一百個不情願。理由很隱晦,「英國人特有的情感、風俗和成見」必然要使僱主同女教師們保持距離。其實,所謂「特有的情感、風俗和成見」,正是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她可以同情女教師,也可以幫助其改善境遇,但自己比她高一個等級,這是無可改變、毋庸置疑的事實。《簡愛》在這一點上,恰好觸犯了以伊夫人為代表的上流社會的禁忌。
貧寒女子嫁富家少爺,英國小說史上不是沒有成例,最有影響力的,當屬塞繆爾·理查遜撰寫的書信體小說《帕梅拉》。小說洋洋洒洒一千多頁,講述貴族家庭的一名女僕如何抗拒東家少爺的威逼利誘,誓死捍衛貞潔,最後使得對方真情感動,突破陳規,與之結為連理的故事。伊夫人認為,帕梅拉同簡愛既像又不像。據她說來,兩人都是地位低下的女子,都攀了高枝,入了豪門。可是,帕梅拉雖然落了個「不合禮俗」的名聲,在理查遜時代仍然「情有可原」,《簡愛》的粗鄙和低俗,則在「我們這個時代完全不可原諒」。
伊夫人這麼想,不難揣度其端由。首先,帕梅拉雖無門第與財富,卻仍有美貌、教養和溫柔。她是老夫人一手調教出來的,知書達禮,溫文爾雅,一副貴族小姐的作派。其次,她不僅恪守門第之別,也完全認同傳統的婦德觀念,依憑賢淑端莊、潔身自好、溫柔可人等品質才得到富家公子的青睞。簡愛呢,貧窮、低微、矮小不說,還蔑視權貴,深信自己的價值,反對將財產和地位作為締結姻緣的基礎,宣揚愛情的基石應當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和平等的精神」上。正因為相信有共同的志趣和平等的精神,在簡愛的心目里,羅切斯特和她成了同一類人:「我相信他跟我是同一類的,——我肯定他是,——我覺得自己跟他相似,——我明白他面容和舉止中的含義。儘管財富地位相隔天壤,我的頭腦和心靈、血液和神經中卻有一種東西使我和他精神上彼此相通」。
夏洛蒂無疑刻畫了一個嶄新的,英國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女性形象,威脅到了溫良謙卑的婦女操守和嚴格的等級秩序。從她身上體現的現代自我意識,讓等級觀念森嚴、性別觀念保守的伊夫人深感不安。她甚至認為,簡愛比《名利場》里的麗貝卡還危險。麗貝卡聰明伶俐,才貌出眾,雖然利欲熏心,有點不知廉恥,卻「從來沒有一個人物像她這樣,如此充分地滿足了我們關於女性邪惡的想像,而又絲毫不冒犯我們的情感和禮俗。」簡愛呢·伊夫人不得不承認:「不錯,簡愛沒有做錯什麼,還顯示出強大的道德力量」,但她傲慢,無可容忍地傲慢:
她身上體現出墮落品質最深重的罪孽——這就是傲慢。她自高自大,因此也就不懂得感恩。上帝讓她成為孤兒,舉目無友,身無分文——但是她畢竟得到了維持生存的衣食,得到了朋友和夥伴,在無助的少女期得到了指導和教誨,所有這些恩典,她不感激任何人,甚至一點兒不感激上帝。……相反,她以為這一切不僅是她應得的權利,而且遠遠不夠。她的思想里沒有謙卑(humility)的教義,她的心靈也拒絕接受這一教義。她能攀上幸福的高峰,完全是憑仗她自己的才智、美德和勇氣。
伊夫人所謂的「傲慢」,究其實質,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身上極為罕見的自我肯定意識。這種自我肯定,既是浪漫主義的餘音繚繞,也是在經濟迅猛發展,商業極速繁榮的背景下個人主義不斷得到拓展的一種表現。英國在這個時期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一方面是個人主義在商業領域愈演愈烈,在政治和經濟領域衍變為冷漠無情的放任自由主義(laissez faire),另一方面則是對女子的約束日益嚴苛,溫順、服從、謙卑等婦德反覆加以灌輸。謙卑(humility)同謙虛(modesty)不是一回事。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在《為女權一辯》里曾著意區分了這兩個詞:「modest是指一種清醒的理智,它教導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超過恰如其分的程度,但應該與humility區別開,因為humility是自卑自賤。」然而,能夠區分謙卑與謙虛,畢竟是少數人的先知先覺。經書有言:「敬畏耶和華,心存謙卑,就得財富、尊榮與生命」(箴言22:4)。由於女性自古地位低微,輔以宗教的催化作用,「謙卑」歷來被視為女子應有的美德。自18世紀以降,隨著工場手工業的興起和工業革命的推進,英國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化,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家庭與工作)逐漸分離,男子進一步穩固社會事務和公共領域的主宰地位,女子則退守家庭的私人空間。到勃朗特姊妹寫作的年代,公 / 私分離更趨明顯,性別區分更形強化,要求女子無條件順從、無私奉獻的呼聲越來越高。當時標榜的女子德行中,「謙卑」和「自我否定」乃最重要的品質。與夏洛蒂和伊夫人同時代的艾利斯夫人(Mrs. Ellis),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寫了一個系列,討論英國中產階級女子的社會地位、品格以及責任。其中,《英格蘭的女兒們》宣揚自我犧牲,稱「最嚴格的自我否定」,會得到「仁慈天父的祝福與榮光」。她甚至這樣稱賞那些勇於剋制和犧牲的女性:「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直到死亡,她們的整個生命,都在感受,而非行動。她們最崇高的職責是忍受,默默地忍受;最大的享受都是跟別人相關的;至於自我,她們一無所有,一無所是;假如不參與別人的生活,她們的生命體驗將是一片空白。」
其實,伊夫人也好,艾利斯夫人也罷,並非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伊夫人的報告發布後引起巨大反響,使家庭教師一度成為街頭巷尾、報紙新聞、小說虛構的熱門話題,要求社會關注其生存,改良其處境的呼聲也隨之高漲。《英格蘭的女兒們》倡導開發女性的智力,強調實施教育的重要,對於女性應當履行的職責,也有合情合理的論述。一方面,她們關注女性的進步,希望婦女的狀況有所改觀;另一方面,謙卑的婦德和等級觀念這兩副枷鎖無影無形,卻又深入骨髓。只有明於此,我們才能了解《簡愛》的進步意義,明白夏洛蒂在何種意義上超越了與她同時代的女性,也才能理解觀念的更新如何艱難,這個過程如何複雜。
「粗俗」並非一家之言。美國費城的《格雷厄姆雜誌》稱《簡愛》「貫穿著男子的力量、寬廣和狡黠,含有男性的堅硬、粗俗和自如的表達。俚語並不少見。」1848年10月發表於《北美評論》的評論對作者的性別亦感困惑,最後推斷《簡愛》乃一家人的集體之作:
這部小說最大的特色,它的魅力所在,是描繪人物、行為、景色時所體現的清楚、明晰和果斷的文風。這一點不斷暗示的,是男子特有的思維。頭幾章里,也許沒有什麼可以打破這樣一個印象:我們正在閱讀一位非凡卓越的才女的自傳;可是,當令人欽佩的羅切斯特先生一出場,他的不敬、粗野,因厭世而放蕩的俚語,像一顆魚雷,震撼了我們的神經……小說含有如此多的激情場面,表達得如此熱烈、果斷、凝練,具有如此堅定的男子氣概,我們幾乎可以斷定,在這篇小說里,同樣有創作《呼嘯山莊》的那個頭腦。
顯然,這兩篇評論相比伊夫人的文章,少了稍許火藥味,多了一些讚詞。然而,這讚賞聽來,夾雜著苦澀的滋味。不錯,小說有吸引力,但它的種種優點——無論是「力量、寬廣和狡黠」,還是「清楚、明晰和果斷」,甚至於「自如的表達」——都是男子特有的。透過這些話,我們不難想見當時普遍存在於人們心中的性別偏見。「粗俗」也是男子的專利,女子,尤其是淑女(lady),萬萬不可染指。粗話和俚語,激情場面,人物的粗野和放蕩。要之:一切不合女德、有傷風化的內容,都該儘力避免。這些都是禁忌,是意識形態里的潛規則。在這一點上,兩篇評論的立場與伊夫人完全一致。所以,伊夫人振振有詞,指責《簡愛》的作者:她竟然敢讓簡愛聽了羅切斯特早年的放蕩行徑後還神色鎮靜,臉都不紅一下!她竟然會讓英格拉姆小姐「穿著一件天藍色縐紗晨衣,頭髮上扎一條淡青色紗巾」跟羅切斯特先生打撞球!伯莎縱火的那天晚上,她竟然讓簡愛披上「罩衫」(frock)就去救火!稍懂禮節的人都知道,一個女士完全有適合這些場合的衣服!伊夫人抓住這些小辮子,繼續窮追猛打。她稱簡愛「思想絕頂庸俗——這樣一個人,我們不屑於結識,不想和她交往,不願與她沾親帶故,我們還要格外小心,避免請她做家庭教師」。
這幾乎是人身攻擊!如此簡單的批評手法,今天我們看來,有些不可思議。然而,手段的簡單,恰恰反襯出規矩的繁瑣來。《簡愛》、《呼嘯山莊》和《安格妮斯·格雷》發表時均使用筆名,勃朗特姐妹希望把自己真實的性別身份隱藏起來。個中緣由,夏洛蒂曾這樣披露:「因為我們有個模糊的印象:人們會懷著偏見來看待女作家;我們注意到,評論家們有時以人身攻擊為武器來指責她們,以虛假的奉承來褒獎她們。」
這番話不僅體現勃朗特姐妹的顧忌和擔憂,也照出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寫作處境的艱難。應該寫什麼,怎樣寫,社會有期待和限制,稍微不合規範,就會遭來指責和批評。伊萊娜·肖沃特在她那本富含洞見的研究論著《她們自己的文學》里指出,社會輿論對於女性作家要求苛刻,任何不合常規的語言,都會被冠以「粗俗」之名:「它可以指《簡愛》里的粗話,《呼嘯山莊》的方言,羅達·布勞頓的女主人公的俚語,《羅拉·莉》的口語,或者更寬泛一點,指一部作品的道德旨趣,比如某位頗有警惕心的批評家從《亞當·比德》里捕捉到的『危險的情色內容』」。
可見,「粗俗」原本是偽道德家們善用的武器,不必太把它當真的。然而,身處其境的女性作家們,要做到超然洒脫,並不容易。據蓋斯凱爾夫人講,夏洛蒂訪問倫敦時,有一位女作家同她打趣:「勃朗特小姐,你知道嗎,你和我都寫了不規矩的小說。」女作家用的是「naughty」這個詞,形容人的行為時,有「不合規矩,不道德」的意思,甚至令人聯想到「淫穢」和「邪惡」。若按當時的女性行為準則論,簡愛確實是「逾矩」了。可是,夏洛蒂聽了這句話後,卻深感不安。蓋斯凱爾在傳記里這樣寫道:「她老是想著這句話;而且,好像這件事沉重地壓在心頭似的,她找機會問了史密斯太太,《簡愛》中是否有這樣嚴重的問題。如果她不是自幼失去母親的話,她會這樣問她的母親。」
言下之意,自幼喪母的夏洛蒂,沒有機會被教導如何做一名淑女。她的「逾矩」,是無意識使然,因為她根本不懂得這些規矩。換言之,夏洛蒂原非主動反叛習俗的急先鋒,只不過在特殊的成長環境下,她的詩人天性不僅沒有泯滅,反而滋養出那個時代在女性身上十分扎眼的自我意識。這也正是她屢受非議的緣由。我們盡可以慶幸:假如夏洛蒂不是有這樣特殊的童年,假如她頭腦里過早灌輸了條條框框,她哪能有如此豐沛的撞擊心靈的想像力·後人哪能讀到像《簡愛》和《維萊特》這般激蕩人心的作品·個人之苦竟成眾人之福,失恃之痛又成詩人之幸,命運的安排,總鬼使神差,出人意料。蓋斯凱爾也是母親早逝,一歲便由姨母收養。只不過她的娘家是有名的赫蘭家族,與英國中部的維支吾茲、達爾文、透納等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相互通婚,所以她教育環境比夏洛蒂優越,也更多地接受了淑女的那一套規範。
事實上,蓋斯凱爾在寫《夏洛蒂·勃朗特傳》(1857)時,想努力根除的,正是那樣一種屢屢為批評家詬病的「粗俗」形象。因此,她不惜筆墨刻畫夏洛蒂對家庭責任的重視,詳細羅列勃朗特姐妹們每天必須承擔的家務,著意描述她如何悉心照料病父,如何為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鼓足勇氣從事令她厭惡的家庭教師的工作。除了這些細節,蓋斯凱爾還大量援引夏洛蒂的書信,以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向讀者呈現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具有強烈責任感的中產階級淑女形象。什麼才是真正的「淑女」·風度優雅、儀態端莊,只關乎外表,相形之下,內在品質更為重要。蓋斯凱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反擊手法果然奏效。傳記於夏洛蒂辭世後兩年出版,一經問世,便風行一時,繼《簡愛》之後再度掀起文壇風暴。此書不僅公認為英國文學史上偉大的傳記之一,而且徹底改變了夏洛蒂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甚至使評論界紛紛轉變口風。可嘆的是,夏洛蒂的扛鼎之作《維萊特》(1853)發表甫始,即招來各種非議,《都柏林評論》稱其作者「難以親近,令人不悅」,《基督教醒世報》指責她「是一個遠離社會並根本不依從社會法則行事的人」,而四年後發表的《教師》結構簡單、情結偏弱,卻因出版於《夏洛蒂傳》之後,竟引來一片讚揚聲。其間的反差,實堪尋味。夏洛蒂若泉下有知,在感謝蓋斯凱爾替她提升形象的同時,對於眾人先無情打擊,後人云亦云的跟風作法,怕也只能搖頭苦笑。
奧麗芬特太太(Mrs. Oliphant)在《維多利亞女王治下的女性小說家》一書中,提醒下一代女性,不要忘記夏洛蒂「追求的,不是解脫,而是更多的責任」。照顧家人和管理家庭,是那個時代的女子必須承擔的首要責任,也是唯一的責任。「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到了維多利亞時代,更成為天經地義、無可更改的家庭格局。所以,歷史學家彼特·蓋伊講,這個時期的女子,「她們的專屬領域是家,那是她們唯一可以實現太太和母親天職的地方。即便有些權威也承認女性擁有某些天賦,但這些天賦完全局限在感情的領域:審美的感性、母性智慧和優雅的社交天分」(見《施尼茲勒的世紀:中產階級文化的形成,1815-1914》)。連前面提到的英國女權主義先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為女權一辯》中替女性拓寬視野,開闊胸懷,健全理性尋找理由時,反覆陳述的,也是這種種品質對於管理家庭和教育子女的必要性。如此便不奇怪,蓋斯凱爾為夏洛蒂洗脫「粗俗」的惡名,也要刻意突出她顧家的這一面來。
《簡愛》多處表現了簡愛對於家庭生活的熱愛和管理家庭的才幹。當她意外收穫兩萬鎊的遺產,聖約翰問她「現在究竟有什麼生活目標,什麼意圖和雄心」,她回答說,「第一個目標就是徹底清掃荒原庄」,要讓傢具閃閃發光,屋子收拾得妥妥噹噹,爐火生得旺旺的,還要烹調出各式各樣、豐富美味的食品來。她拚命地幹活,「歡歡喜喜地在鬧得天翻地覆的屋子裡忙個不停,」在「這一片混亂中建立起秩序」,最後心滿意足地看著這個家在自己手上變成乾淨整潔、溫暖舒適的典範,跟屋外荒涼寂寞的冬景形成鮮明的對照。
讀到這裡,我們也許會一邊分享著簡愛的快樂,一邊替她感到些許的惋惜。畢竟在這裡,女子重建秩序的努力仍然只局限於家庭。簡愛為獲得獨立,付出了艱辛的努力,邁出了艱難的一步。不論是當家庭教師,還是教鄉村女孩,她都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然而,在她內心深處,最終的幸福和歸宿還在家庭。儘管簡愛追求的絕不只是優越的生活條件,而是精神、思想和靈魂上的平等,可是,她並沒有意識到,爭取獨立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是女性獲得真正平等的必然途徑。小說依然沿襲老套路,用從天而降的遺產來幫助女主人公擺脫困境,與她心愛的人喜結良緣。這樣一個安排,既是作者視野的局限使然,又是女性作家與社會習俗之間既抵制又依賴的複雜局面的反映。
照顧家庭理應是人之為人所當承擔的責任。但是否僅僅女子的責任·是否女子唯一的責任·夏洛蒂和蓋斯凱爾在歷史的語境下,不能公開提出這類問題來。但她們已經想到,而且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應。她們意識到,女作家要承擔的責任,既有家庭的,又有社會的,比男作家面臨更大的挑戰和壓力。《簡愛》的成功,使夏洛蒂於家庭責任之外,又添一份社會責任——原來她只要做一名女人,現在既要做女人,又要當作家。這兩個角色並不矛盾,可要調和得完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蓋斯凱爾指出,如果是男作家,就不會遭遇這樣的困境:
當一個男人成為作家的時候,對他來說,也許只是職業的變化而已。他用了一部分以前用於其他研究和工作的時間;他放棄以前想為別人效勞的法律和醫務方面的職業,或者放棄一部分他一直賴以謀生的行當和事務;另一個商人、律師、或者醫生填了他的空缺,也許幹得和他一樣好。可是,除了上帝專門指派的人以外,再沒有別人像被指派的人那樣,能夠很好地履行女兒、妻子或者母親那種默默無聞、很有規律的職責了。
蓋斯凱爾在寫這段話時,未免沒有想到自己。她是牧師的妻子,四個女兒的母親,既要持家教子,又要襄助丈夫管理教區,忙起來,連每半個小時做什麼,都有明確的安排。據說她常常敞著門寫作,方便一邊寫,一邊管家。說她是「一心二用」,並不誇張。然而,正是這些一心二用的女作家們,以超拔的勤奮和努力,為後世留下了豐富的精神遺產。在男權意識依然深固的當下社會,需要事業家庭兼顧的女性不在少數。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大部分工作的女人不能擺脫傳統的女性世界,她們從社會和丈夫那裡得不到必要的幫助,在具體的形式上變得與男人平等。」波伏娃說這番話,是上個世紀的中葉。半個多世紀過後的今天,職業女性面臨的這一困境依然存在。對於她們而言,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作家既是力量的源泉,亦是反思的坐標。
※《水滸》英雄都是黑社會?
※行走英國上流圈的華人,我最服他!社交大神鄧永鏘解密英國上流社會通行證!
※「台灣爺孫戀」被韓國媒體報道關注,韓國網友驚呆:這社會真怪!
※南懷瑾老師:《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社會問題》引言《上》
※孫中山愛讀哪些書?英文閱讀能力強於中文,讀社會學為中國尋良方
※新版《非誠勿擾》回歸,還會依舊是觀察中國社會的窗口嗎
※南懷瑾老師:《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社會問題》引言《下》
※中國歷史上有無奴隸社會?
※老外贊中國社會治安:深夜敢出門 社會治理很中國
※日本議員集體參拜靖國神社 引國際社會不滿
※中國首部社會派推理網劇《無證之罪》來了!
※韓國的黑社會
※英國社會風貌歷史老照片
※隱身階層:英國「上流社會」
※發源於我國,為西方上流社會喜歡,成為中斯友誼的最好見證
※當唐詩宋詞變身嘻哈體,社會我中華文豪們!
※《探尋一個好社會:費孝通說鄉土中國》
※被楊冪粉絲杠上 《盲山》導演怒斥:流氓黑社會嗎
※民國老照片,讓你知道「舊」社會並非水深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