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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堅: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為何「無聲」?

陳堅


記得97年10月初,季羨林先生在山東大學作了一場演講,題為《對21世紀人文學科建設的幾點意見》,筆者有幸聆聽,至今記憶猶新。已年愈古稀的季先生在演講中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膽識捅觸了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界所不願直面的一個隱痛:"我們搞社會科學的人有一個較一致的看法,就是在國際上沒有中國人的聲音,魯迅說過"無聲的中國"。沒有我們的聲音。這話是的,不但人文社會科學沒有我們的聲音,諾貝爾文學獎,直到現在中國沒有一個獲得者"。(季先生的演講稿刊登在《文史哲》98年第1期。本文凡示註明出處的引文均摘自這篇演講稿)關於中國為什麼至今都還沒有人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問題,文學界已談了好多年了;但是,關於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為什麼在國際上"無聲"的問題,卻很少有人談,既不願談,也不敢談)。季先生毫不隱諱地將這個"無聲"問題擺在了桌面上,並談了自己的看法。季先生認為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之所以在國際"無聲"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一)從思想認識上看,我們還存在著"賈桂思想","老覺得自己不行",季先生說:「拿文藝批評來講,拿語言學來講,西方是過幾個月就出現一個新學說。出來以後,過不久就銷聲匿跡,然後再出現一個新學說。可是這裡邊我們中國為什麼就沒有?我想這裡邊有好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賈桂思想",老覺得自己不行。《法門寺》這齣戲劇里不是有個賈桂嗎?憑著自己不行,只有洋人能夠腦袋瓜靈,能創新學說,我們中國人創不了。哪有那麼回事啊?西方人的那些東西……無論如何不要迷信,沒有什麼了不起。……而我們偏偏迷信,好象只有他們才能創新學說,我們不能創。我對這種現象深惡痛?。」他還說:"怎麼能夠使我們在國外沒有聲音,是我們自己沒有發。我覺得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才力,不差於任何國家,不低於任何國家。首先要去掉"賈桂思想",覺得我們很不行,這是很不對的。"

(二)從學術內容上看,我們沒有深入挖掘中國人自己的思想,也就是學術內容的民族化工作還做得不夠,總是西方講什麼我們也跟著講什麼,沒有把本民族特有的思想打到國際上去。季先生認為,中國思想區別於西方思想的根本特徵是"天人合一",而中國人自己卻在很大程度上把"天人合一"思想給忽略了,因此"我覺得21世紀的人文社會科學,現在的基礎要發展,但是必須有新的指導思想,就是我剛才說的"天人合一",有了這個指導思想以後,不管是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工程技術,都一樣,有這個指導思想和沒有這個指導思想很不一樣。要沒有這個指導思想,21世紀還跟在西方的屁股後面轉,還是無聲的中國,那就太慘了"。季先生還特地結合自己的專業——美學和語言學——來談我們忽略了本民族思想的問題。他在談到美學時說,美學"是講感官,與外界接觸得到美感。感官有眼、耳、鼻、舌、身等五官。我們現在看西方美學……五官只講兩官,光講眼睛和耳朵,光講美術和音樂……中國人的美,跟西方人不一樣……美這個字,一查《說文》在羊部,"羊大為美"。羊長大了,肉很好吃,是講舌頭的。西方美學不講舌頭……中國的美首先不是從眼睛出發,不是從耳朵出發,而是從舌頭出發……我們的美是從舌頭出發的,講美學的活,應該講眼、耳、鼻、舌、身,不能光講眼睛和耳朵……要把眼、耳、鼻、舌、身所感受到的美都納入美學框架……21世紀要發展人文社會科學,必須有新東西,要根據我們中國自己的實際情況。"至於季先生所談的語言學方面的問題,限於篇幅,這裡就不再引述了。總之,在季先生看來,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要在國際上"有聲",即國際化,必須以學術內容的民族化為前提;沒有學術內容的民族化,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的國際化是不可能的。在當今以融合互補為歸向的世界文化新格局中,文化的國際化與民族化是分不開的,民族化的深入就是國際化的開始,從這點來看,季先生所提出的學術內容民族化確是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國際化的一個突破口。學術內容的民族化程度不夠確是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在國際上"無聲"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於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為何"無聲"的問題,季先生從思想認識和學術內容兩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一家之言,頗有見地,我深表贊同;與此同時,我還想從另一個角度就這個問題談一點自己的看法。


我們切不可一講學術內容的民族化,便提倡固步自封的民族主義,兩眼不看外。筆者認為,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要在國際上"有聲",在學術層面上必須"兩手抓",一方面是學術內容的民族化,這是季先生已經說過的;另一方面是學術形式的國際化,也就是在學術形式上要與國際接軌(或者說與西方接軌)。學術內容的民族化與學術形式的國際化並不矛盾。前者保證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能為世界提供有自身特色的東西,後者保證它所提供的東西能為世界所接受,這兩者在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國際化的過程中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只是向世界提供了而沒有被世界接受,那顯然沒有國際化;只有既向世界提供了又被世界接受了,那才是國際化。筆者認為,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之所以在國際上"無聲",在學術形式上沒有與國際接軌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在學術形式上,西方的人文及社會科學強調體系建構,它的思想、學說、理論都具有很強的體系性;相比之下,中國的人文及社會科學卻不注意體系建構,它的思想明顯地缺乏體系性,顯得有點"散",表現出"修修補補"的特點,沒有體系性的整體思路。關於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缺乏體系性的問題,季先生在演講中也注意到了,只是他沒有將此展開來論述。他在談到美學的時候說:"中國現在的美學研究……要改弦更張,另起爐灶,建構起-個全新的美學框架……建構成一個新體系。這是大破大立,是根本轉型,而不是修修補補"。季先生的意思很明確,中國現在的美學只是"修修補補",並沒有自己的體系。季先生雖然說的是美學的現狀,但實際上,中國現今整個人文及社會科學都處於這種無體系的狀態之中。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王曉華博士在《探索與爭鳴》97年第1期發表了《錢鍾書與中國傳統學人的欠缺》一文,對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無體系狀態作了一些原因分析,筆者認為他言之有理。他說:"在錢鍾書身上體現著中國現當代學人的根本欠缺:缺乏體系建構能力。這也是中國傳統學人的一個根本性欠缺。中國傳統學人做學問的最根本特點是"評點感悟"。錢鍾書的主要學術著作《談藝錄》和《管錐編》都是"評點感悟"式的文本,只不過他運用了幾種語言進行了比較學的研究而已。……他的比較重要的發現,如"企慕情境"、"距離說"、"通感"等等,大多可以在國外大思想家的著作中找到,並且是人家在進行體系性建構的過程中所得出的具體結論。」①王曉華博士對錢鍾書的評價並非屬於偏激,錢鍾書本人對自己的思想缺乏體系性也是承認的,他在給四川社科院"錢學"專家陳子謙的一封信中說:"弟(指錢鍾書)兼貪多與愛好之病,所論述皆發其端而未竟其緒,於劬學精思如兄者,拙著或有拋磚引玉之微功"。②所謂"發其端而未竟其緒"就是沒有建構成體系的意思。可以說,錢鍾書是缺乏體系建構能力的中國學人的象徵。做學問只是「評點感悟」而不求建構體系已成為中國學人代代相傳的習慣。所謂"評點感悟",就是通常所說的有感而發。"評點感悟是"我注六經,六經注我"這種傳統學術模式的治學基礎,可惜的是當代絕大多數中國學人都還在走"評點感悟"的老路。表面上看來,他們已不象舊式學人那樣一字一句地去"踩點注經";但實際上他們依然還是在"踩點而注",只是"注點"從原先的一字一句變成了現在的一事一物里了。他們對一個現象發點感想,對一個問題談點看法,對一個文本作點解釋,對一個人做點評論,總之是就"點"而論,依然還是象"注經"一樣,沒有"面",更沒有"體",也就是沒有體系性。"評點感悟"曾是中國學人得心應手的熱門熟路,它造就了富有特色的中國傳統學術文化,但從現代學術對體系性的要求來看,"評點感悟"無疑已成了死門絕路。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只有從"評點感悟"轉到體系建構上來才能與現代國際學術接軌。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二千多年的"評點感悟"十分殘忍地扼殺了中國學人體系建構的能力。缺乏體系建構能力已成了一代代中國學人的頑症。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界不乏象王國維、陳寅格、錢鍾書這樣的大學者,卻沒有像康德、馬克思、海德格爾這樣的思想體系建構大師;我們雖然有像《談藝錄》(錢鍾書)和《人間詞話》(王國維)這樣充滿靈感的著作,卻沒有像《純粹理性批判》(康德)和《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這樣體系豐宏的著作。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由於缺乏體系性,因而就無法將自己的思想內涵充分地表達出來,也就是錢鍾書所說的只能"發其端而未竟其緒",這就大大地妨礙了國際學術界對中國思想的接受。我們無體系的思想充其量只能給西方學界一點靈感和啟發而且,就像《周易》的陰爻陽爻給予萊布尼茨一點啟發一樣,但萊布尼茨的二進位體系並不是從《周易》中來的,它是萊布尼茨自己研製出來的,《周易》僅僅是給了他一點啟發而且。筆者認為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之所以在國際上"無聲",其學術思想的無體系性是不可忽視的一個原因。現代學術是以嚴密的體系為特徵的,沒有體系住,中國的人文及社會科學就難以在國際上"有聲",難以在國際上有地位。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只有從傳統"評點感悟"的學術形式轉變到體系建構的學術形式上來才有出路。季先生所說的"改弦更張"、"另起爐灶"以及"根本轉型"指的就是這麼一種學術形式的轉變。

上文引述的季先生的觀點以及筆者本人的見解只能作為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的參考。筆者認為,今天的學者必要開展一場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為何"無聲"的大討論,通過討論,找出癥結所在,這將有助於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文及社會科學朝"有聲"的方向發展。


注釋;


①王曉華《錢鍾書與中國傳統學人的欠缺》,《探索與爭鳴》97年第1期,第17頁。


②陳子謙《錢學論》扉頁,教育科學出版社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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