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到110萬的「向水屋」,是因為徐悲鴻還是因為「香港文學的拓荒者」侶倫?
燈下整理藏書,忽然翻到香港三聯出版的《向水屋筆語》,不禁想起了前不久嘉德春拍,這個齋號拍到了110萬。
也想到了近二十年前讀到的那篇《向水屋追懷》,作者回憶了畫家徐悲鴻路過香港時,向徐求得這張齋號的故事。
徐悲鴻以畫家名世,其實書法出自魏碑,渾厚華滋,格調高古,世人愛其駿馬,我獨欣賞其字。
相信這次拍下這張齋號的藏家,也是因為徐悲鴻,但我除了讚歎徐字之外,對於「向水屋」主人侶倫這個文化人、對於多年前讀到的那篇《向水屋追懷》,不能忘懷,覺得非常有必要談談這個人。正好手邊有「香港文學的知音」(我命名的)柳蘇一篇文章,詳細談到了侶倫其人其文,因此轉載於此,供朋友們欣賞。不謝。
一個半小時前翻出來的書。
談香港文學是不能忘記侶倫的。
然而,就是在他生前,也常常顯得似乎被遺忘了。內地有些談香港文學的,對於一個在香港文藝圈子中不大有人知道姓名的人,可以捧得半天高,卻不怎麼知道侶倫;香港有些文藝組織或文藝集會,也往往遺漏了侶倫,沒有他的份;甚至和他很熟悉的人在籌辦文藝刊物,考慮負責人選時也好像並沒有考慮到或首先考慮到侶倫。
但香港文學能少得了侶倫么?
差不多整整六十年,侶倫的名字總是和香港新文學聯繫在一起。他活了七十七年,除了參加北伐和日軍佔領期間離開了香港總共不到五年外,七十二年長的光陰都是在香港度過的,他是道道地地的香港人,十七歲正式從事寫作活動後,不管是專業或業餘,他總是在為新文學而「爬格子」,嚴肅地「爬格子」,雖然一樣可以稱之為「爬格子動物」,他卻是真正的作家,道道地地的香港作家。
「文學的十七歲」!侶倫是在這一年用了這個筆名,以短篇小說開路,踏上草萊未辟,荊棘叢生的香港文壇的。他原名李霖,侶倫是諧音。刊登這些小說的是有香港「新文壇第一燕」的《伴侶》雜誌。
第二年的一九二九,他的作品就北上進入了上海文壇,在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說》上出現。兩人很快就成為要好的朋友。後來葉靈鳳夫婦南遊到香港,三人還同住在九龍城區的一間「向水屋」里有一個月之久。不過,那不是侶倫原來所住的「向水屋」,只是那附近的另一層樓,一樣面對著海峽,面對鯉魚門。
明明是面海,侶倫為什麼要把自己的住所稱為「向水屋」,而不叫向海或面海屋呢?水,在香港有另外的意思,就是錢。侶倫不是錢迷,他雖出身貧窮之家,幾十年中一直是安貧樂道的。他的道,就是文學事業。他的貧,在黃蒙田為他而寫的一篇悼文中有很具體生動的描述,我們的作家在成名多年以後,有時還要為十元八塊去向住在附近的朋友告急求援。這既使人想起田漢的詩,「千古傷心文化人」;又使人想起《論語》的話,「人不堪其憂,而回也不改其樂」。侶倫樂在文學,住在「向水屋」中的他,有時不得不在緊張地撲在稿紙上的當兒,擲筆而起,急急忙忙去「撲水」(找錢),他的「向水屋」應該有另一個外號,「撲水屋」才對。
還是回到他和葉靈鳳夫婦那一段交往吧。當時的葉夫人名郭林鳳。葉靈鳳後來有筆名林鳳。而侶倫後來也用過林鳳做筆名,並進一步棄李霖的原名不用,改用了李林鳳這個名字。這當中有些什麼互為影響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向他們問個清楚了,他們都已經先後作了古人。
當時葉靈鳳夫婦的臨時住所是在宋皇台附近的衙前道(現在宋皇台早已不再存在,剩下的只是刻有「宋皇台」三個大字的一塊石頭)。有人因此送了一首詩給侶倫:「半島爭看一俊才,宋皇台下寫沉哀;不知十里衙前道,幾見翩翩靈鳳來!」作詩的張稚廬,《伴侶》雜誌的主編,和侶倫一樣,是香港文學的拓荒人,他自己也寫小說,上海光華書局出過他的兩本小說集。和侶倫不一樣的是,沒有侶倫對文學創作那樣歷久不衰的堅持,為生活投筆賣雞鴨去了,另一個原因也許是他去世得太早,比侶倫早了三十多年。而他卻又有侶倫所不及的地方,遺留的「作品」中包括了一位能寫小說的兒子——金依,青出於藍勝於藍。
《伴侶》在一九二八年到二九年之間,只辦了一年左右,但它卻是香港的第一個新文學刊物。它的作者是不限於港九這島和半島的,遠在北方的沈從文,胡也頻,葉鼎洛都有過小說在上面發表。
不過,葉靈鳳當時都勸過侶倫,也寄些作品到內地去,否則就只能是「宋皇台偏安之局」。侶倫是這樣做了的。上海《北新》雜誌一九三年元旦出版了「新進作家特輯」,他的短篇《伏爾加船夫曲》就入選為第二名。太平洋戰爭爆發那年,上海中國圖書公司還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集《黑麗拉》。後來予且在他的小說《盲戀》中,把那位為盲人讀小說的女孩子所讀的故事寫成是《黑麗拉》中的一篇,可見它影響不僅及於讀者(兩三個月內就再版),也及於同時代的作者了。
但侶倫到底還是生於香港,長於香港也寫於香港的作家,他的作品主要也是發表在香港的。
他寫詩,寫小說,寫散文,也寫電影劇本。主要是寫小說。
他是忠於文藝女神的。他說,他被旁人認為最壞的固執脾氣,是「不肯稍微遷就時尚,寫些迎合地方性的流行趣味的作品」不肯媚俗。然而他卻又「始終不能把生活的擔子從筆桿上解脫下來」不能不「為生活」寫文章,甚至要寫些「吃飯文章」,這是他最感痛苦的事。儘管如此,黃秀柳說,他是「在充塞街巷的低級色情下流的貨色包圍中,製作他的雖不能說完全健康卻都是非常清潔的作品」的。
是的,真是非常清潔,就像他潔身自好的做人態度一樣。
就是對於文藝圈子來說,他也常常自視為「圈外人」或「邊緣人」,這也許就是一些文藝組織或文藝集會把他遺漏了(或他把遺漏了)的原因。
他是很「文藝」的,就是近二三十年,香港報紙副刊上的專欄文章信筆塗抹成風以後,他在報上寫的專欄也還是保持著文藝筆調,文藝風格。這成了他的一個特色。早年的散文更是如此。
他的小說早晚不同。早年寫的多是愛情故事,洋溢著異國情調和感傷色彩,《黑麗拉》是突出的一篇。有些作品和葉靈鳳早年的小說很相似。抗日戰爭時期是一個轉折點,儘管是愛情故事,卻表現了反侵略戰爭的主題,《無盡的愛》就是。戰後的《窮巷》更從愛情轉入社會,成了引人注目的名篇。
《窮巷》首先是在《華商報》的副刊連載的,雖然不久就中斷了,他斷斷續續地用了五年時間終於寫完出書。當時的《華商報》副刊主編是華嘉,曾經有信給他說:「你的小說的人物,已經從高樓大廈里走出街頭來了。他們再也不是一些整天在做夢的青年男女,而是在現實生活壓榨底下的都市的小人物;你的筆鋒,已從男女之間的純愛,轉向人與人之間的友愛。」華嘉甚至這樣強調說:「《窮巷》那樣的作品,才真正是你的作品。」
侶倫自己也說,這是他高興寫的作品,儘管在寫作《窮巷》時,正是他一生當中最窮困的十年,這戰後的十年他除了動筆寫作來支持生活,沒有任何工作的收入。黃蒙田筆下侶倫的「撲水」形象,就正是這十年中出現的。生活並沒有給他什麼歡欣,使他高興的只有《窮巷》的寫作。他說:「這部小說有著我自己喜愛的特殊意義。這些年來,在生活的前提下,我所出版了的作品,差不多全是為適應客觀條件(市場)的需要而寫的東西,只有這部《窮巷》是不受任何客觀條件拘束,純粹依循個人意志寫下來的。」
這恐怕說得也並不完全準確。他早年寫的一些愛情故事,也是傾注了自己的感情進去的,不完全是「吃飯文章」,儘管那些文章能夠適合市場的需要。
不過,它們當然不能和《窮巷》相比。愛情故事是一般的人性,只有《窮巷》才是真正的香港,二次大戰結束後的香港。沒有它,侶倫是不能成為真正的香港作家的,至少是要大為減色的。
《窮巷》初版時,書店怕一個「窮」字會引起銷往南洋的麻煩,替它改了一個名字:《都市曲》。一書二名,在香港是《窮巷》,在南洋就是《都市曲》。寫作時,書店負責人要作者不要有「可怕」的尾巴;出書時,書前的《序曲》也被抽掉。去年新版問世,《序曲》才算得見天日。
這些就是《序曲》的部分文字:「香港,一九四六年春天。」「戰爭嗎?那已經是一場遙遠的噩夢。」「香港,迅速地複員了繁榮,也迅速地複員了醜惡!」「在抗戰中獻出良心也獻出一切卻光著身子複員的人,一直是光著身子……」「然而,有歡笑的地方同樣有血淚,有卑鄙的地方同樣有崇高。」「真理在那裡呢?它是燃燒在黑暗的角落裡,燃燒在不肯失望不肯妥協的人們心中!」
《窮巷》以前,還沒有過全面深刻寫香港社會現實的作品;谷柳的《蝦球傳》是寫了,也很深刻,但只是書中的一部分,大部分寫的是廣東。《窮巷》以後,寫香港社會的作品多了起來,似乎至今還沒有超越《窮巷》之作。當然遲早會有超越是肯定的,不過《窮巷》仍將繼續受到肯定,它的時代意義不會因歲月而改變。
《窮巷》是侶倫的第一個長篇,他還寫了《戀曲二重奏》,《欲天》、《特殊家屋》。
他的中短篇較多,也較多愛情故事。有《黑麗拉》(後改名《永久之歌》),《無盡的愛》、《伉儷》、《彩夢》、《殘渣》、《都市風塵》、《佳期》、《暗算》、《舊恨》、《寒士之秋》、《錯誤的傳奇》、《不再來的青春》、《愛名譽的人》等。
散文有《紅茶》、《無名草》、《侶倫隨筆》、《落花》、《紫色的感情》、《向水屋筆語》等。
電影劇本有《大俠一枝梅》、《強盜孝子》、《弦斷曲終》;《蓬門碧玉》,《如意吉祥》,《民族罪人》,《情深恨更深》,《喜事重重》,《諜網恩仇》等。這些名字看來多數是電影公司為了適應市場需要而改的,儘管作者寫作時早已在力求適應。
《窮巷》還曾經被改編成廣播劇播出,又改編成電視劇播映。他的一些短篇也在電台播講,一晚一篇。
有一種事情始終有些令人不解。侶倫除了是文藝工作者,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七年,他曾經在香港《南華日報》工作了差不多七年,當發覺報紙立場逐漸變為親日時而離去。不過,他做的是副刊工作。但一九五五年,他創辦了採風通訊社,向海外華文報刊供應新聞資料,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才退休,這一新聞工作幹了差不多三十年。但在一九五七年,推動他辦採風社的朋友,又推動創辦了一個文藝月刊,他本來應該是理想的主編,放下通訊社辦刊物也不是難事,結果卻由另外一位朋友去挑起這副擔子,勝任愉快,刊物辦得好,不過,為什麼當初不考慮他呢?這以後,又有兩三次辦文藝刊物,也一樣是沒有看到請他去主持。為什麼?難道是他自己沒有興趣?
他說過:「我承認文學事業是嚴肅的事業,可是我愛好寫作純粹是由於個人的興趣而不是對文學懷有什麼野心,也不是把文學當作娛樂。我寫我自己所能寫和高興寫的,我不去寫自己不能寫和不高興寫的……我的筆是為自己的感情服務而不是為別的什麼服務……」
他還老老實實說過,他是在自己的愛情上受了挫折,才開始動筆寫作,寫那些愛情故事的。
這一寫就是六十年。當時同是拓荒人的,有的後來改寫非文藝的小說(如黃天石、望雲),有的索性就不再寫什麼徹底改行了(如張稚廬),只剩下侶倫一個人,從二十年代一直寫到八十年代,從愛情寫到《窮巷》,在《窮巷》得到了突破,進入現實社會。如果說二十年代那批拓荒人是香港「新文壇第一燕」,侶倫就是最後剩下的唯一的報春燕子,是香港從「沙漠」逐漸成為「綠洲」(雖然小一些,卻不是幻洲)全過程唯一的見證人。
今年三月二十六日,香港中華文化中心舉行文學月會,主題是「香港文學研究——侶倫和他的作品《窮巷》」,也請他出席發言。不幸在頭一天晚上他心臟病突發,當月會在他缺席之下照預定計劃舉行後,當天晚上就與世長辭,和香港文壇永別了。在這裡,真的使人深深地感到:嗚呼,豈不痛哉!
可以相信,他一定是含著笑而去的。
耳邊彷彿又響著這樣的句子:「就是憑著這麼一股『不叫苦』的呆勁,這些拓荒者在一條固定的道路上走下來又走下去……我懷著敬意去追憶他們!」
是的,我懷著敬意,特別對於這位穿過「窮巷」走到底的拓荒人!
「副作用」是詩人、媒體人戴新偉的公眾號,以推介書畫藝術及相關文化產品為主,還有他忘不了的文學。
片刻的優遊與閑暇,於人生無補,卻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調劑品。副作用也是作用,說不定是正能量呢,對吧?
微信號:sideways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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