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究竟是何境界

《讀書》二〇一四年第三期「讀書短札」載張家清《「不通」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對第一期李金松《子之於父：汪中形象的重塑》一文觀點提出質疑，認為「不通」並非如李先生所述，是一個「很高的、不容易達到的學術境界」。張先生認為，所謂「不通」，「並無褒揚意蘊」，李先生對「不通」的理解，「產生了歧義」。然而，這裡張先生卻是以不誤為誤。

讓我們先細析洪亮吉《書三友人遺事》所載三處「不通」——

「揚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這裡汪中放言的「不通」，指當時盛名之下的程晉芳等三人。程晉芳寓揚州，與興化任大椿、顧九苞皆以讀書博學有盛名，他們都是不通者。通者，汪中自己，高郵王念孫、寶應劉寶楠。此處的「不通」，確系貶詞。

「不在不通之列」、「汝再讀三十年書，可以望不通矣」，這兩處「不通」，與第一個「不通」合觀，則貶則仍貶矣，貶詞之外，仍有弦外之音，李先生表而出之——「不通」仍是一個「很高的、不容易達到的學術境界」。

這就涉及到對汪中定義的「不通」了。顯然，汪中為他心目中的學者設置了不同的層級：第一層是「通」，第二層是「不通」，第三層則如那位薦紳般，根本不值一評，不值一駁。程晉芳、任大椿、顧九苞三人在汪中看來，讀書雖多，學問雖博，終究「不通」。從優秀到卓越，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他和高郵王念孫、寶應劉寶楠三人，非但博學，更能「通」。

雖則如是，程晉芳等輩畢竟仍有著豐沛的學識，能夠邁過成為學者的那道門檻。在這裡，「通」和「不通」毋寧說仍然位處同一層級，同在一學術群體之內。他們仍然可以函札講論，可以互相臧否月旦。

夷考乾嘉學者，不只汪中，章學誠、方東樹亦多有相似論見。章學誠自負「發凡起例」，有著「神解精識」，不屑當時餖飣學風；方東樹直斥時學大多並非「博學」，僅為「博讀博著」。是則章氏、方氏眼中，時賢定多屬「不通」。

張先生誤解了李先生的原意，也走失了汪中的原意。推究李先生原意，他這句對「不通」的判詞，仍然是貶詞，並未產生「歧義」。易言之，他只是說，「不通」的學者們雖有「很高，不容易的學術境界」，但若欲「通」，則未得也。「不通」如這番解讀，汪中「素放言，好臧否人」的狂傲性格絲毫不會受到影響——薦紳如此「不通」，根本連「不通」的行列也入不了，沒有讓汪中放言、臧否的資格。

現今學術界發表書評文章，姑且不論所評著作的學術水平和優劣之分，「值得」學者撰文一評的論著，恐怕也沒有多少。更多的是「不值一評」的文字垃圾，根本連「不通」也達不到，如是而已。

金庸小說《笑傲江湖》里，任我行自陳有「三個半佩服，三個半不佩服」。而對那個無知妄作的挑戰者，任我行直接譏嘲說：「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三十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武林之中，超一流高手們或許各有千秋，或許互不佩服，但超一流與庸者之間的鴻溝是結結實實存在的。這與「汝再讀三十年書，可以望不通矣」，恰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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