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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燭:呼喚新世紀的「新抒情詩」

洪燭:呼喚新世紀的「新抒情詩」



洪燭系列評論《中國新詩紀念日:呼喚「新新詩」》連載

1. 呼喚新世紀的「新抒情詩」


2. 呼喚新世紀的「新新詩」


3. 呼喚新世紀的「新長詩」


                          呼喚新世紀的「新抒情詩」

                               洪燭


【文獻出處】 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ournal of 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and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s Edition), 編輯部郵箱 , 2010年05期


【作者】 洪燭;


【Author】 HONG Zhu


【機構】 中國文聯出版社編輯室;

【摘要】抒情詩既是中國詩歌的傳統,也是西方詩歌的傳統。就世界範圍來看,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出現,是對浪漫主義的顛覆與解構。表現在詩歌領域,是對傳統抒情詩的衝擊,至少是對抒情功能的某種抑制。中國詩歌在八十年代,追趕上這股潮流。傳統的抒情詩被打入冷宮。2008年汶川大地震引起的新詩潮,使一度受到現代派詩歌(包括後現代詩歌)歧視的抒情詩,又回到大眾視野,而且以不容忽略的社會影響力令詩壇為之一振,重新佔據了主流的位置,再領風騷。新世紀的"新抒情詩",與時俱進,創新求變,繼承了傳統,但並不保守;它兼容並蓄,還汲取了現代派詩歌諸多有益的技法。是抒情詩在新世紀讓人耳目一新的原因。筆者呼喚那個詩人以抒情為榮的時代。更多還原


【Abstract】 Lyrics belongs to both Chinese poetry traditionand world poetry tradition.Globally,the emergence of modernism andpost-modernism evolves into subversion and de-construction toromanticism.More specifically,it exerts certain degree of restrainon traditional lyrics,if not a fatal blow at all.Chinese poetrycaught up with this trend in the 1980s,which led to a nearabandonment of traditional lyrics.Though it has for a long timebeen discriminated against by modernistic and post-modernisticpoetry... 更多還原


【關鍵詞】 中國新詩; 新世紀; 「新抒情詩」;


【Key words】 Chinese newpoetry; new era; new lyrics;


在北師大參加詩歌朗誦會,聽完師生們精選的中外經典詩歌及原創的校園詩歌,輪到我發言,我談了這樣的感受:「抒情詩永遠是偉大的,因為它感動過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它感動過的人會老,然而它卻永遠年輕。抒情詩因為年輕而永遠偉大,又因為偉大而永遠年輕」。想說的話還有很多,就在這裡寫下來。

抒情,自古即是中國詩歌傳統中的傳統。《詩經》中的開篇之作《關睢》,抒發的就是愛情。它似乎奠定了古典詩歌的基礎就是詠嘆。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人情,民情,鄉情,國情……直至對天地萬物的敬畏與憐惜,無不成為詩歌誕生的能源。只要涉及到心情,隨時可能轉化為詩意。


在中國人眼裡,詩人就該是多情或多愁美感的,詩歌就該是抒情的。相反,無情則「非詩」。問世間詩為何物,等於問世間情為何物,作者在問,讀者也在問。想當年屈原不就是靠「天問」(其實是問天)出名的嗎?越問越能體驗到宇宙的玄幻,及至心靈的奧妙。越問越想寫詩。而讀者追隨一代代詩人爭相舉起的問號或感嘆號,心情因詩歌的律動而跌宕起伏。看詩就像看潮。看詩人內心的潮漲潮落。為什麼要看呢?為什麼愛看呢?因為詩人的內心是整個人類情感世界的樣板間。看詩是為了了解人類,也是為了了解自己。詩人只不過把每個人幾乎都具備的某種潛能給發掘出來了。


西方文學史以荷馬史詩為開山之作。敘事詩是它古老的源頭。這深深影響了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以及莎士比亞的諸多詩劇。但我並不認為抒情詩在西方詩歌傳統中就是非主流的。譬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都是抒情詩,歌德更是以大量的抒情詩為浪漫主義運動進行了預熱,至於拜倫、雪萊、普希金等等,更是歐洲詩歌史上頭戴桂冠的「抒情王子」。


即使荷馬史詩,也只是把敘事當作手段,仍然在間接地抒情:以神話、傳說、歷史、戰爭為背景,讚頌了英雄與美人,既不乏對神秘命運的想像力,又充滿對複雜現實原浪漫激情……歷史無情,史詩有情,所以它才能高於歷史、高於事實。這也決定了老荷馬並非亦步亦趨記錄征戰日程的書記官(那不過是歷史的秘書),而是創造了「一部詩化的歷史」(簡直像另一個時空)的大詩人。

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佔主流的時代,抒情詩的發展達到了巔峰,某些作品也暴露出過度依賴抒情的問題:為抒情而抒情(相當於「為賦新詞強說愁」),到了煽情、濫情的地步:或者追求直抒胸臆的快感,雖然熱情洋溢,表現手法過於單調、老套,顯得平白、膚淺,空洞……中國新詩歷史不足百年,也曾誤入這一「抒情的沼澤」。詩意有限,詩味不足,白話詩寫成了白開水(至少是兌水的),就沒意思了。


詩人對此負有責任的:應景之作,不是有感而發,抒發的不是真情,連自己都沒感動又如何感動讀者?新時期之初,思想界倡儀「講真話」,落實在詩歌界,應該是「抒真情」。可惜後來中國詩人們忙於借鑒西方現代派表現技巧,對「抒真情」的問題一直不夠重視。


就世界範圍來看,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出現,是對浪漫主義的顛覆與解構。表現在詩歌領域,是對傳統抒情詩的衝擊,至少是對抒情功能的某種抑制。中國詩歌在八十年代,追趕上這股潮流,直到今天,現代派詩人們都努力用敘述代替抒情,或者強化敘事功能。後來其至用議論代替抒情。傳統的抒情詩被打入冷宮。抒情,似乎成了陳舊、落伍的手法。


在抒情詩的低谷期,作為藝術風格(也是其靈魂)的抒情,經歷了冷落,也在謀求著變異與創新。譬如受西方「零度寫作」理論影響而出現的「冷抒情」,避免不加節制地直抒胸臆,但你從作者儘可能平靜的語氣里能感受到那壓抑著的激情,這種冷與熱的反差使讀者心理產生更強烈的落差。應該說「冷抒情」的探索是成功的。越來越多的詩人掌握了這種技巧和更多的新技巧。


2008年汶川大地震引起的新詩潮,沉澱下來,最有藝術含金量的並不是「宣言」、「口號」式的作品,而是很多發現了感人的細節,並克制著悲傷來藝術地表現的「冷抒情詩」和多種「新風格抒情詩」。


2008年5月15日,我在新浪博客貼出我的「詩歌倡議書」《大寫的人》(後發表在《詩刊》詩傳單上):「抗震救災,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詩人,你還有一項額外的任務:趕緊寫詩吧。讓詩成為傳單,成為號角,成為警世鐘同時也成為止疼葯……那似乎也是它遺忘了許久的使命。我不是歌頌災難,我是歌頌受難的人。在共同的災難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大寫的人』:不僅刷新了平日里的形象,而且強化著自身的素質與抗擊打能力。『大寫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醒來了。所有的詩人也都應該是『大寫的詩人』。我哀悼遇難者。我也祝福倖存者。銘記苦難,珍惜幸福。詩神也在陪伴我們一起流淚……」面對不宣而戰的災難,詩人沒有別的武器,只能舉筆為旗,不管能否感召別人,首先為了抒發自己。


在歷次重大轉折時期,民族危急關頭,詩人總是文學中的快迅反應部隊,迎難而上,激流勇進。所有文學藝術樣式中,詩歌總是最先接受挑戰,或者說最先揭竿而起。中國古典詩歌傳統里,除了山水詩、愛情詩、贈別詩、邊塞詩、田園詩等等,還有悼亡詩。2008年的「地震詩」大潮中,最細膩最感人的,應該算是悼亡詩吧?生死兩茫茫,本身就是對詩歌(不管對作者還是讀者)最強烈的震撼。面對那麼多瞬間熄滅的生命,面對同胞淋漓的血,詩人們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長歌當哭。


「地震詩傳單」中不乏在時間上也能站得住腳的精品。與「天安門詩抄」相比,你會發現:相隔三十多年,中國的抒情詩在藝術上大大地進步了,中國的詩人掌握了多樣化的抒情方式。


在這場令文學史無法預料的「地震詩運動」之後,一度受到現代派詩歌(包括後現代詩歌)歧視的傳統抒情詩,又回到大眾視野,而且以不容忽略的社會影響力令詩壇為之一振,重新佔據了主流的位置。再領風騷。


當然,我寧願稱之為新世紀的「新抒情詩」:它繼承了傳統,但並不保守;它兼容並蓄,還汲取了現代派詩歌諸多有益的技法,譬如用敘述來抒情,用敘事來抒情,甚至用議論來抒情,抑或夾敘夾議來抒情……而不再只是用抒情來抒情。它的面孔不再只是單一的哭或笑,還有著更為豐富,五味俱全的表情。心情豐富了,表現心情的手法豐富了,抒情詩的表情也顯得豐富了。


曾經陷入「概念化」誤區的抒情詩,積極進取,銳意革新,十年磨劍試霜鋒,十年面壁圖破壁,在新世紀煥然一新,不僅突破了自己「概念化」的模式,而且打破了別人對自己「概念化」的認識。海納百川,有容及大,是抒情詩在新世紀的致勝法寶。與時俱進,創新求變,是抒情詩在新世紀讓人耳目一新的原因。「新抒情詩」既能與大眾接軌,又經得起小眾挑剔,它力圖成為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集大成者。


真正的抒情詩是有感而發的,註定會感人的。曾經讓讀者大倒胃口的是「偽抒情詩」,甚至根本就不是詩,而是「偽詩」。我們不能因之而將抒情詩全盤否定,更不能妄想廢棄或罷黜詩的抒情功能。那等於翦除詩的翅膀。再現代的詩人,失去了這一倚托與支撐,也飛不起來的,至少,飛不高,飛不遠。不信你就試試?


因為歷史已認定了詩人就該是抒情的,而大眾對抒情詩是有期待的,或者說,對自己的感動充滿期待。他們並不是不喜歡詩,而是不喜歡那些讀不懂或感動不了自己的詩。這些年來詩人們總為各自的寫作標準爭論不休,往往忽略了讀者的標準。讀者的標準只有一個:感動。而且萬古不變,先秦時如此,唐宋時如此,白話詩誕生後還是如此。


現代派詩人對徐志摩評價不高,覺得他在藝術段位上遠遜於同為浙江海寧人的穆旦。可又弄不懂為什麼一又一代年輕人就是愛背誦《再別康橋》,並且認定這才是真正的詩。新詩90年,徐志摩的粉絲為何最多?原因很簡單;徐志摩是浪漫主義的抒情詩人,而且是最典型的。


在古詩里同樣如此:李白的粉絲最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徐志摩之後,現代派詩人又把同樣的疑慮投到海子身上,他們納悶詩歌越來越邊緣化,早夭的海子為何成為「大眾情人」(嚴格地說是「大眾閱讀的情人」)?其實,海子是浪漫主義抒情詩人在新時代的化身,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再別康橋》的當代版。


怎麼能說大眾不需要詩人呢?只能說大眾需要符合他們要求、滿足他們願望的。怎麼能說大眾不需要詩呢?需要的是能感動他們的。


從李白到徐志摩、海子,能感受到抒情詩人的血脈相承。從古詩到新詩,浪漫主義依然是最有可能大眾化的,即使在詩歌越來越小眾化的今天,抒情詩最有可能創造奇蹟。這就是傳統。這就是傳統的力量。沒有辦法的事情。


好像在台灣也是如此。余光中的抒情詩一度受到以洛夫為首的現代派詩群攻擊,余光中的答覆是:「我已出完了現代派的麻疹」。意思是又回歸傳統。他並不是指對現代派已有免疫力,其實還吸收了現代派的營養,只不過這一課已完成了。既借鑒西方現代派技法,又續接中國古典詩歌傳統,他就更厲害了。一首《鄉愁》,傳遍全球有華人的地方,其實《鄉愁》也是李白《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當代版。而某些「全盤西化」、徹底否定中國古典詩歌抒情傳統的所謂「現代詩人」(實乃狹義的「現代詩人」),至今也未衝出小圈子。


正如傳統抒情詩曾陷入過「假大空」的誤區,現代派詩歌是否該反思一下呢:自己是否矯枉過正地陷入另一個誤區呢?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誤區?是否對詩歌的邊緣化多多少少負有一定責任?正如「新抒情詩」是經歷過陣痛的演變,新世紀是否也在呼喚「新現代詩」呢?


但我想,「新抒情詩」與「新現代詩」,不會南轅北轍,總體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因為它們都該是中西兩大詩歌傳統的混血兒,應該汲取了雙親的優點,而又能剔除任何一方的劣勢。當然,每位詩人都有權利選擇:是寫可能大眾化的詩歌,還是寫註定小眾化的詩歌?但我想,真正經得起檢驗的好詩,是既叫好又叫座的,既能讓小眾喝采,又能讓大眾感動的。古今中外的大詩人,莫不如此。


我是詩人,但也自認為是大眾的一員(詩人不如此還配叫詩人嗎?)我至今仍記得十幾歲時,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讀到普希金的《致凱恩》時的感動。那是普希金寫在邂逅的美女凱恩筆記本上的:「我記得那奇妙的瞬間/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猶如曇花一現的幻影/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簡單易懂的詩句不僅飽含真情,簡直還寄寓著真理。我沒有刻意去背誦,卻一下子就記住了。「從來不需要想起,卻永遠也難忘記」(就像一句流行歌詞所描述的)。


這麼多年過去,每當遇見美人、美景、美事、美好時光,如果臨時想不出好詩句,我會下意識地用這現成的詩來借喻、寄託自己的心情。


詩人被美所感動,又用那感動過他的美去感動讀者。我簡直分不清:是被感動詩人的那種美感動了,還是被愛美的詩人的那種感動給感動了?兼而有之吧。


這就是我最早認定的好詩,它是抒情的。這就是我最早認定的大詩人,他是抒情的。一首好的抒情詩肯定是雅俗共賞的。一首好的抒情詩甚至可能影響讀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使他變得像詩人那樣重情、愛美。我正是因為普希金的《致凱恩》而體會到讀詩的樂趣,開始廣泛讀詩的。我正是因為讀到《致凱恩》而開始寫詩的,夢想像普希金那樣能把內心的感動變成文字,去感動別人,感動更多的別人……


普希金的《致凱恩》哪只是寫給凱恩一個人的呀?它也是為你而寫的,為我而寫的,它寫給無限多的讀者,因為它表達了人類共有的一份愛美之心。它不只是西方的,也是東方的。不只是十九世紀的(甚至更早),也是二十世紀的、二十一世紀的……這註定了優秀的抒情詩不僅沒有地域隔閡、民族隔閡,而且永遠不會過時。


說到底,抒情詩是中國詩歌的傳統,也是西方詩歌的傳統。它是人類詩歌的傳統。


古今中外,幾乎沒有哪位大詩人不是抒情的,不是以抒情詩人的形象立足於天地之間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也是詩人最經典的形象。


詩人在大眾心目中之所以崇高,就在於他既能為天地作代言,又能發眾人之心聲。他把眾人想到和沒想到(包括不敢想)的都給說出來了。他把眾人說不出口的或不知該怎麼說的,都給說出來了,而且說得很貼切、很有力量。難怪古代要把詩人當作預言家、祭司、先驅、吹鼓手乃至精神領袖來看待呢。在沒有明星的時代,詩人就已是明星。即使在帝王面前,詩人也驕傲地以無冕之王自居(譬如李白「自稱臣是酒中仙」,等於是說「哥們可以不歸你管」)。


愛美,使詩人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愛自由,使詩人本身就構成一種美。他既用詩篇,又用行為,在同時創造著美。愛美、愛自由,使抒情成為詩人的需要。抒情幾乎是詩人的本能,跟他對美與自由的愛一樣。美是有力量的,自由是有力量的,所以詩人是有力量的。詩人的抒情有力量,抒情的詩人才會有力量。


但我們不要忽略:美與自由有力量,詩人的愛同樣有力量,他對美與自由近乎狂熱的愛使美與自由變得更有力量了。因為美與自由可以通過詩人的抒情而去感召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原本以為美與自由是虛擬的,或原本以為美與自由離自己很遠呢,離世俗生活很遠呢。傾聽到詩人的抒情,才發現:世界上並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這本身就構成對發現的發現。和人身自由同樣重要的,是精神上的自由,人類是為儘可能地擴大在天地間的自由而生、而奮鬥的。


詩人為大眾對美與自由的發現進行著啟蒙。詩人為人類對美與自由的追求作出了表率。當然,這不是每個詩人都能做到的。但如果一點不往那方面想、不住那方面做,註定成不了大詩人的。這樣的詩人,缺少的並不是對美與自由的發現能力與表現能力,根本上缺少的是對美與自由的愛。缺少的是一種大愛。即使抒情,也是卿卿我我、風花雪月、只鱗片爪。沒有大背景,就沒有大氣象。詩歌沒有大氣象,詩人在茫茫人海中也就沒有大形象。沒有超越自我的大愛,詩人的抒情就是疲軟的,抒情的詩人就是無力的。


並不是缺少美與自由,而是缺少發現。甚至,也不是缺少發現,而是缺少對美與自由的愛。詩人的抒情應該表現出對美與自由的歌頌,歌頌本身就是一種追求,一種行動。詩人通過抒情而戰鬥。沒有浸透這份愛的文字,只是文字,不是詩。沒有被美與自由所感召的詩人,不是詩人,是匠人。


抒情詩使詩人的聲音傳得很遠。與其說是抒情詩深入人心,莫如說是詩人抒發的情感深入人心。是高於任何形式、技巧的那份廣博而無所不在的愛,使詩歌不老,詩人永生。讀者哪裡只是在讀詩呀,分明是在讀人。讀詩人,也在讀自己。詩人與讀者息息相通之處,才是詩歌的命脈。抒情詩並不是單方面的抒情,它又在為讀者點穴,讓他感到有點疼(心疼)、有點癢(心癢),說明心靈在恢復敏感。


詩人的抒情是需要聽眾的。優秀的抒情詩註定是互動的,有迴響與反應的。其實,不管哪種風格、流派,所有的好詩都該如此。


中國古代詩人,以天地為背景,以萬物為道具,擅長用意象抒情,用意境抒情。觸景生情,借物喻情,既含蓄雋永,富有張力,又不會失之於虛泛空洞。這為我們今天「新抒情詩」的發展留下一筆寶貴遺產。


抒情詩的互動還體現在:它不僅來自於作者想像力的發揮與張揚,還需要點化讀者的想像力,挖掘讀者在形象思維方面的潛能,使之以一個個遞進的意象或意象群為路標,追隨詩人的步履深入超現實的時空。抒情詩營造的審美空間,是作者與讀者共享並互補的。它的意象是鮮活的,它的意境是永恆的。


抒情詩的傳統還給今天的詩人一種啟示:有呼吸的詩歌才是活的,有體溫的詩人才是活的。詩人不管在詩內還是詩外,都該有體溫的。他通過抒情投下自己生活的影子,同時又構建自己精神的形象。抒情詩是一種導體,而不是絕緣體。有撕扯與碰撞,有電、有光、有熱、有聲、有火花……一切都來自於有情。詩人就該是有情人、多情人。


抒情詩曾經使詩人的形象深入萬戶千家,給詩人帶來無上的榮耀。今天,我們是否應該恢復抒情詩本身的榮耀了?做一個詩人,從抒情開始,永不結束……至少我是這麼要求自己的。


在我詩歌的靈感幾近枯竭、長期改寫散文之後,2005年10月,參加中國詩歌學會的「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疆,看見深邃的天空、漫長的地平線,以及與我日常生活相距甚遠的雪山、草原、沙漠、戈壁、冰川、內陸河……簡直像做夢一樣。這是一個令我們的現實變得渺小的最大的美夢,讓人不能自拔。沒有別的辦法,我又想寫詩了。似乎不讚美幾句就不足以平衡動蕩的心情:「我愛這遼闊,同時接受它所帶來的空虛/使個體的人顯得渺小,彷彿要垮掉/又在一瞬間無限地擴張了他的胸襟/並且再也無法收回/我愛這遼闊,也愛被遼闊改變了的自己/歡呼吧,為內心震撼後建立的新政權!」


從新疆歸來,我寫出由四百首短詩聯綴而成、長達八千行的長詩(或稱大型組詩)《西域》。面對西域(我的抒情對象),我產生了久已消退的激情,並且恢復了想像的自由。簡直像獲得一次新生!一個歌唱西域的抒情詩人,應該是諸多文明的共同後裔,是美麗的混血兒,他必須勇於打破原先的血統,改變自己精神上的血緣關係——複雜,比純粹更有意義,也更有魅力。帶著這樣的念頭,我也走上絲綢之路了,我開始自己的《西遊記》,我不是去取經的,而是來尋詩的。詩是我心目中的聖經。在這條不太押韻的路上,我一會兒把自己當作張騫、班超、玄奘,一會兒又想像自己是喀喇汗、成吉思汗或馬可·波羅……這是抒情詩人的特權: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化身。


在新疆見到昆崙山,我幾近失語,就像親眼目睹一個神話的發生。重若千鈞的莽崑崙,使一個詩人感到無力,即使用長篇巨制也難以描繪它壯美瑰麗的一角。長久的沉默之後,以《昆崙山》為標題,我寫出只有九行的短詩,作為「到此一游」的紀念:「那個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偉大/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而你再不會失去他所失去的/某種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這是所有詩人(包括我)/想做而做不到的/我們只能在一個別人命名的世界寫詩/做歌頌者,而非創造者!」我用短短九行的詩句,來面對「昆崙山」這個博大的命題。我不是舉重運動員,但我渴望用四兩撥干斤的技巧,把拔地生根的昆崙山給舉起來,舉過頭頂。是詩神給了我這樣的力氣!只有一百四十斤體重的自己,卻敢於跟昆崙山較勁,比力氣更重要的是勇氣。抒情,既需要力氣又需要勇氣。


雖然許多當代詩人已歧視或拒絕「抒情」,而傾向於敘述,我又開始回歸抒情。其實抒情本身並沒錯,應該反對的是偽抒情。同樣應該反對的是無原則地反抒情,譬如給抒情詩人強加一種負罪感。


任何一首詩(不管風格如何)原則上都屬於抒情詩,區別僅僅在於抒發的方式,「反抒情」未必就真的是不抒情,正如若干年前現代主義詩歌的「反崇高」未必就不崇高——每一個詩人本質上都是抒情詩人。我呼喚那個詩人以抒情為榮的時代,而這種傳統在《詩經》里就奠基了,又通過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發揚光大。今天,這項任務又落到我們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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