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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科學家需要一場漂亮的失敗?

急於成功,無異於將科學逐入一隅,脫離更宏大的文化語境。


「屢戰屢敗。沒關係,再試一次。再敗一次。(比上次)失敗得更漂亮點。」


——薩繆爾·貝克特

這句話源自薩繆爾·貝克特鮮為人知的短篇小說集,英國小說家馬琳娜·列維卡曾在她的文章里引用過,正是這一句話給了我啟發。我發現,這句話已被無數勵志和商業類快餐書奉為金句,尤其是無處不在的蒂莫西·菲利斯,在他的那些有關如何毫不費力即可迅速躋身成功人士的書里。感謝《Slate》雜誌,我發現這句話漸漸成為矽谷和所謂創業者們最喜愛的座右銘。我的第一想法就是接受它已被歪曲的現實,然後捨棄這一部分。但是,當我讀到其它一些作品,發現絕大部分隨筆都引用這句話時,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好好區分一下科學上的失敗和其他人所說的失敗。誰比薩繆爾·貝克特更適合做這種解讀的合謀者?

為什麼科學家需要一場漂亮的失敗?



貝克特的這句簡明的表達,總是被視為有關失敗的陳詞濫調的文學版本。比如,古老的「試一下,再試一下…(try, try again …)」的修辭說法。但是,貝克特可不會這麼簡單。在我最喜歡的一段文學描述——《紐約時報》上那篇Brooks Atkinson對《等待戈多》的評論中,他將《等待戈多》描述為「謎中謎。」這個對貝克特的總體描述還不算糟糕。

我不會去對貝克特進行批判性解讀,放心,我也做不到。但是,這句話包含一種極具穿透性的力量,它值得我們花時間探索一下。貝克特不僅對失敗提出了一種獨特的觀點,還非常接近我所思考的科學觀。


表達簡短精要(6句話12個詞!),貌似無足輕重。或許是一條關於失敗的自傳式人生教訓。它可作為勵志書籍的首行,除了過於簡短了些。是的,我也嘗試過,是的,我也失敗過,但這也無法阻止我做最後一次的嘗試!


但是,最後突然出現一個只有兩個單詞的句子: Fail better。失敗地更漂亮點?那意味著什麼呢?如何從失敗中獲益?還有更好地失敗的方法嗎?那錯誤的方法呢?失敗不就是失敗嗎,重要的是你如何去對待它、反思它及克服它?貝克特反覆嘗試,不是為了去成功,而是為了去更好地失敗。


寫不出一篇流行小說——即使他可以信手拈來,無法重複那些已讓自己功名成就的東西,不試著去失敗就乾脆不去嘗試;這些不是貝爾特的選擇。失敗地更好,意味著避免成功,因為他知道如何成功。失敗地更好,意味著離開已知的局限。失敗地更好,意味著發掘未知的領域,在那裡他仍然可以保持神秘。再一次嘗試,但不是為了成功,再一次嘗試,是為了失敗得更漂亮些。


再次失敗。敗得更漂亮點:薩繆爾·貝克特於法國,1997年4月。

我認為,這才是科學家們應該持有的非同尋常的失敗觀。一個科學家必須嘗試失敗,因為這是避免重複顯而易見事情的唯一策略。敗得更漂亮些,意味著超越表象,超越你所知道的以及所能做的。當我們提問、質疑,允許被不確定所包圍時,我們正走在失敗得更漂亮些的路上。


成功之前,會伴以無數失敗,人們會期望你不再失敗。因為一旦成功,就意味著你掌握了避免進一步失敗的方法,但這不是科學的方式。成功會導致更多的失敗,成功來臨前,必須經過嚴格的測試,我們不得不考慮它沒有告知的事情,而不是已經告知我們的事情。我們需要藉由失敗,抵達無知世界裡的下一站——失敗必須歷經挑戰,直至失敗,因為它最終會失敗,這不同於商業或科技上的那種失敗。矽谷的失敗觀是這樣的,「犯一兩個錯誤,當然可以(特別是,如果付出代價的是別人,不是自己),因為你可以從失敗中學習——不過接下來就別再失敗了。」技術人員說,失敗迅速且徹底。這就像儘可能快地消除路障。1996年,電影製片人邁克爾·艾斯納曾說:「只要失敗沒有成為一個習慣,它就是好的」。一旦成功,就不應該後退,但是,科學中的失敗並非後退——它和成功一樣,一定會推動研究向前。而且,永遠不要停止失敗。失敗應該成為一種習慣。


問題是,我們只有失敗是成功之母的故事可以講。


試著(比上次)失敗地更漂亮些,貝克特因此拓展了自己世界,而不是縮小了它。 (失敗更漂亮點)幾乎是,但不完全等同於努力成功的反面,(因為)努力成功未必成功,試著失敗亦未必失敗。試著去成功需要鑽研技術、提煉策略、細化問題、集中精力提出解決方案。當然,目前這些都是好事。的確如此,每天按部就班的學術研究,正是做出科學成就的關鍵——如果你指的是發表論文和籌集資金,許多科學家會說這就是科學工作:把拼圖塊放到難題中,拼圖塊添加的越多,你就越成功。很難反駁這種非常實用主義的研究方法,這似乎就是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那種意義上的「成功」。


除了將科學逼入死角,這種科學工作還讓科學脫離了豐富的文化背景,不僅無法吸引學生,還讓學科體系日趨碎片化,彼此之間互不關聯。我們所有人都意識到這裡面出了問題。細分領域的學術文獻呈指數級增長,我們無法跟上這一趨勢,無法就經費支出達成共識,也無法使用知識影響公共政策。我們的科學家越來越像秘密團體的老學究和極客,之所以能被大眾容忍,是因為我們還能操作這部機器,時不時地生產出一些小玩意和治療方法(否則,這部機器就太令人費解了)。只要機器的生產效率還能讓納稅人滿意,他們就會繼續支持「你們這幫人想幹嘛就幹嘛」。這是狹義上的成功,但是,這種成功註定會變成非主流,至少會讓我們煩地要死。

其他選擇?失敗得更漂亮些。但是,如何做到?正如貝克特提醒我們的,這可不太容易。試著寫一份基金申請書,保證「失敗得更漂亮些」。找一份的工作,策劃一下「失敗得更漂亮些」。試著吸引學生來你的實驗室,保證實驗室的每個人都有機會失敗得更漂亮些。


我知道聽起來很瘋狂,但是,這當然是正確的路子。如果你正在審查一份資金申請,你應對它如何失敗感興趣:通常會失敗還是僅尚未成功。未成功不同於失敗。不僅是科學領域,(其他領域也是如此)。發明電燈泡的過程中,托馬斯·愛迪生失敗了無數次,他將這些失敗定義為1萬種尚未成功的方式,這是正確的科技發明觀。而且,對於矽谷人來說,失敗不是一個詛咒,它至少教會他們擁有耐心,忍受一下還未成功的感覺,但是,這和失敗地更漂亮些不同。


教職候選人演示完五年研究計劃之後,你該提什麼樣的問題?對的問題是:這個研究計劃有多大可能失敗?在我看來,這個可能性應該大於50%。否則,它就會太過簡單,不夠大膽——尤其是對一個年輕科學家來說。而且,真的有一個人人(特別是計劃陳述人自己都)相信的五年計劃?我們當中,有誰能預測五年後的事情?如果科學能可靠預測五年後的事情,這是什麼科學?科學是未知之事,以及如何知道這些未知之事。而且,沒人知道那個未知是什麼。我們通常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只能藉由失敗去揭開那種深刻的無知、對未知的未知。用來解決這個或那個問題並最終失敗的實驗告訴我們,我們需要一個更好的問題。因此,我想問年輕科學家:你打算如何安排你的失敗?


從正面來講,失敗不是用來忍受的。失敗也不是暫時處境。我們應該像勤於擁抱、追逐成功一樣,擁抱、從事失敗。人們可能失敗地很糟糕,也可能失敗得很漂亮。你可以提高自己失敗的水平。失敗地更漂亮些。

如何做到?既然條條大路通羅馬,那麼,說自己已經清楚如何失敗,就和說自己已經可以準確描述成功一樣傻。即便如此,我可以提點個人意見,以供參考。


首先,我認為,在當前文化氛圍中,想要失敗得更漂亮些,不易做到。當前這個時代,失敗創造出的機遇,最好通過個人選擇來加以利用,你可以用它來指導一些決定:調查哪些離群值(outlier),或者繼續哪一個瘋狂項目,哪怕時間長得有些不明智。這只是一種暫時性遁詞,如同裡面裝著那些得不到資助卻深深珍愛思想的秘密抽屜。留意失敗——不是要去糾正它——而是因為失敗吐露出的趣事,它們讓人謙卑,促使你回頭反思曾堅持已久的想法。沒有任何失敗小到可以忽略和無視。


發現酶家族,或者說G型蛋白質的重大科研突破,得益於(研究人員)最終認識到,實驗室玻璃器皿所用的清洗肥皂中加入了微量鋁,後者正是G型蛋白質活躍的關鍵因素之一。沒有人本該懷疑任何此類事情。多年來,一些令人沮喪實驗失敗的禍首就是它,但它導致了藥理學領域最重要的發現——以及諾貝爾獎。這只是數百個(如果不是數百,那就是數以千計)大大小小類似故事中一個,富有成效的失敗引出否則會被忽視的發現。


現在,你不得不又一次冒險踏入未知的黑暗之中,遠離光明,四周都晦暗不清,失敗可能性很高。


當然,問題是我們只會談論最終迎來成功的失敗故事。那不是因為它們必然是種更好的失敗,而是因為它們是我們講述的故事,所以,這就是我們手中的數據。是的,有些情況下,失敗只是簡單意味著,哦抱歉,你搞錯了;讓我們繼續吧。它們並不是沒有價值。它們可以像成功的事情一樣優雅、富有創造性並且深思熟慮。它們值得榮耀——我們將很快討論這個問題。


但是,當失敗最終迎來成功時,積極發現意義上的成功,比如G型蛋白質的發現,我們就更難認識到失敗固有價值。除了糾正錯誤,失敗還有兩種提供固有價值的方式。第一,可能也是最明顯的一個,就是我們無法預測失敗會以何種方式出現。或許會指向成功,或許會走入死胡同。抑或,更為常見的,帶來部分成功,研究推進一些後,又會再次失敗,引發下一次糾正。這個迭代過程——用失敗編織失敗,每一次失敗都比前一次失敗得更漂亮——就是科學進步的方式。


通過提供糾正辦法(例如,用塑料來控制玻璃器皿中的鋁),失敗不僅會帶來科學發現;也會引發未來試驗觀的根本變革——比如上述例子中,有關酶、酶的作用方式以及如何發現酶的思考方式變革。所以,我們現在知道,跟蹤微量金屬(包括銅、鐵、鎂、鋅以及其他)在完善酶的作用過程中很重要。而且,這些微量金屬可能來自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玻璃器皿。這個失敗轉化成數據。試驗最終成功得益於實際上控制了鋁量——這有助於確定失敗原因。我們不會想那些(失敗原因)還在確定中的失敗,但是,那就是我們經常做的事。然後選擇性地記住成功,既然是這樣一種信念,失敗也就不會被歌頌了。


儘管最讓人痛心的是就是目睹這一現象的出現,但是,變成反失敗主義並不僅限於年輕科學家們。隨著職業生涯不斷推進,你不得不申請資金資助,自然而然地你就會強調成功,計劃具有高度產出可能性,可能獲得成功的實驗。打開隱秘抽屜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後乾脆不打開了。實驗室變成一台機器,一個漏斗——錢進去,論文出來。


我當然希望,不要長時間這個樣子。過去可不是這樣,沒有誰認為科學就是追求高成功率、成功可能性,或者承諾會有好的結果。我認為這些事情實際上妨礙了最好科學的實現,儘管我也承認這些情況會與我們形影不離。在我看來,人們簡單調換了事情的優先性。容易的部分——為了填充拼圖做實驗——已經變成了判斷標準,創造性的新想法卻被鎖在了抽屜里。但是,我們會為此付出代價。我是說,真正的金錢損失,因為讓所有人都困在一個日益萎縮的領域是一種巨大浪費。沒錯,我們都有從街燈下看事物的經歷,燈下光線更好,但是,現在你必須再一次冒險進入遠離燈光的未知黑暗之中,四周晦暗不清,失敗的可能性非常高。但這是拓展光明的唯一辦法。


最近,我參加了一個關於阿茲海默症的研論會,UCLA的神經學家David Teplow在會上展示了一張顯示論文發表數量的圖表,論文時間剛好在2000年前,論文主題與Aβ型蛋白質的研究有關。正是那個時候,有幾組實驗室發表了一些研究成果,認為Aβ型蛋白質是造成阿茲海默症的重要因素。確實,他們聲稱這種蛋白質是誘發因素(casusative factor)。幾個月內,有關Aβ型蛋白質的論文呈指數式增長。過去,每年的引證率只有幾篇,如今,每年多達5000多篇!如果這些研究的想法是,解開Aβ病人之謎就可以治癒阿茲海默病,那麼,結果十有八九是在追逐幽靈。但是,這就是從眾效應,一些研究成果發表在了高逼格期刊上,其他人就跟風,每個科學領域都能看到這種現象。


這是跟風。不是深思熟慮的研究。不是解開謎題的嘗試。甚至不是「全新」且富有前景的研究,就像其標榜的那樣。大多時候,它就是一個資助指南,所以眾人才會追隨。為了以正視聽,順便說一下,Aβ當然和阿茲海默症有關,但是,絕大多數研究人員不再認為它是誘發因素(causative factor),他們甚至發現它在正常大腦中發揮著有益作用。人們普遍認為它可能不宜用作藥物或治療靶點( treatment target)。甚至不要問這一切的代價。


這種情況如何才能發生改變?當我們停止或者至少減少對事實和收集事實的熱衷,當我們決定科學教育不是記憶馬拉松,當我們——科學家和非科學家——承認科學不是可靠研究,不變的規則和事實時,改變就會發生。當我們再一次承認科學是一個充滿活力且困難重重的過程,所要探索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未知的時候,改變就會發生。當我們聽取塞繆爾·貝克特的建議,試著失敗得更漂亮點的時候,改變就會發生。


要等多久呢?我認為,這需要科學思維方式上的變革,就像庫恩著名的,或許表達地不太精確,範式轉換,一種視角變革。然而,依我一管之見,革命經常比「有機體(organic)」的變化來得更快。它們看起來不合時宜甚至不可能,但是,打響第一槍後,就會迅速發生。我想起了許多人權運動——從黑人的人權到婦女競選權。起初是不能想像,然後是搞不清楚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迎來革命)。當人們的思維方式放生深刻變革時,就會迅速引發變革,堅不可摧的蘇維埃政府的突然倒塌就是另一個例子。我不確定科學變革的導火索會是什麼,但是,我懷疑會與教育有關——這個領域的許多方面都需要一場範式轉換,事實上,科學和數學教育就是錯誤政策和實踐的典範。當被問及科學多久才會發生變革,願意採納新思想時,馬克思·普朗克說,「每次葬禮的時候。」(意思是說,新的科學真理無法憑藉其信服力贏得反對者的支持,只有等到這些人都死去,新的科學真理才有可能成長起來。——譯者)無論這是好還是壞,(科學)變革還是相當具有規律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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