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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己卯年雨雪

選讀:己卯年雨雪



熊育群著《乙卯年雨雪》

《己卯年雨雪》是著名作家熊育群的長篇,小說以1939年長沙會戰、營田屠殺為背景,主人公祝奕典夫婦和日兵武田夫婦在戰爭之前,他們的生活並無多大區別:真摯的愛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溫情。戰爭來臨,這一切急劇變化,兩對毫不相干的戀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祝奕典與千鶴子之間發生了仇恨與寬恕的故事。


小說寫戰爭把一個正常人一步步變成殺人魔王。戰爭扭曲人性,摧毀生命,它一經發動,就像一個機器,誰都無法控制了。但在此之上,仍然存在著人性的善良與質樸。小說突顯戰爭中的愛與恨的矛盾,深思戰爭對每一個個體的傷害,尋找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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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一

第二天,武田千鶴子穿上軍裝,把一頭長髮挽進鋼盔里,她不無留戀地望了望那條霞光跳蕩的江,和武田修宏一起登上了卡車駕駛室。晨曦漫溢,大地正從幽暗中被喚醒。


這是一輛做收容的空車,老舊的車身油漆斑駁,被刮碰得凹凸不平。汽車「咔嗒、咔嗒」一發動,他倆的手就緊緊扣在了一起。千鶴子側過臉盯著武田修宏的臉看,霞光塗抹在她的臉頰上,她的笑意朝暉一樣浮動,漾著滿足、幸福和羞澀。


運輸車隊發動機隆隆轟響著,一輛接一輛開出了大灣楊。收容車最後上路,從村口的一段沙土路走上了荒地。朝陽透過玻璃迎面撲來,他們都注目著剛剛躍出地平線的一輪紅日,它顯得特別地大。


新的一天開始了。這是個極平常的一天。


千鶴子參加慰問團從日本來到中國,遇上了人生最巧合的事情——慰問武田修宏所在的西祇部隊。這是她一直祈求的事情,也是她申請參加慰問團的緣由。前天恰逢中秋,半夜裡她從營田推山咀碼頭上岸,與武田修宏團聚了。但是,明天即是他們分離的日子。這一天,對千鶴子註定不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第一天一大早,千鶴子聽到傳令兵氣咻咻跑過門前,她正在梳洗,粗嗓門的聲音讓她驚慌。西祇部隊凌晨接到了戰鬥任務。中隊長隨後告訴她:「慰問取消了。」他給了武田修宏兩天假。但是,打仗沒有營地,他們得跟著部隊往前走。


從第一天開始,千鶴子就感覺武田修宏突然會從自己身邊消失,這種隱隱的擔憂破壞了她那滿溢的幸福感,就像船下的暗流,隨時可能把船掀翻。想到明天就要離開,他又將投入戰鬥,想到這是真正的生離死別,她就不寒而慄。她深情地望他,望一百年不夠,一萬年也不夠。她渴望把他帶回去。


這個願望從一出現就難以壓制,她知道這不可能,但她無法剋制,這樣的想法就像海潮一樣湧來,像海嘯一樣讓她發瘋。她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裡在說:「這裡不是日本,縱有一千個理由一萬個道理,在別人的土地上廝殺總是不好的。」那些在國內看到的電影像水泡泡一樣在她心裡破滅,那些關於「聖戰」的話這麼虛假,她再也難以相信了。


她一路看到的只有對峙與仇恨。而戰爭的殘酷讓她每晚都睡不安穩。特別是睡在別人家的床上,卻不知主人是死是活,他們本來生活得安逸、平靜,因為戰爭突然失去了家。無家可歸的人該是多麼悲慘……在支那的日日夜夜,她的心靈極度不安。


太陽上升得很快,像個放飛的氣球,顏色由紅變白,強烈的光芒越來越刺人眼睛。晨風吹拂,恍若陽光撫人肌膚。卡車司機眯眼開車,他比他們年紀稍大,他的臉上總帶著笑意,笑眯眯的眼睛不知是陽光的緣故還是他笑的表情。有時他故意把脖子伸到方向盤上,意思是告訴他們他什麼也看不到。可在車上他們又能做什麼呢。

武田修宏雙手抱住千鶴子,用鼻子拚命聞著她,就像要把她的氣味永遠記住。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千鶴子感受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她不知道,從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的哀傷有多深。武田修宏像一個犯了瘧疾的病人,全身一陣陣發冷發緊,他算著時間,用不了多久,千鶴子就會從他身邊消失。一種哀傷又悲涼的情緒吞噬了他。她的出現反而讓人生變得更加悲劇。


車隊先向南走,然後又轉向東南,紅色土壤的丘陵上根本沒有路。路都被當地百姓毀掉了。汽車走的路是坦克壓出來的轍印,有的地方是工兵與苦力臨時平整出來的。聽說苦力大都是從湖北強征過來的,當地征不到民夫。汽車走得左搖右晃,駕駛員無暇顧及車內,眼睛直直地盯著路況,小心偏了或是打滑陷落。


偶爾響起槍聲。千鶴子趕緊朝車窗外面張望。武田修宏不在意地說:「沒事的,不要怕,離我們還遠著呢。」


仔細一聽,隱約還有呼喊聲,千鶴子聽出是支那人在喊叫。這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語言,聽著害怕。她抱緊了武田修宏的腰。

汽車爬了一個小坡,轟轟響了兩聲,「咔噠」一聲,突然就熄火了。司機掀開座位,拎出一個鐵皮工具箱,又翻出一些零件,下車時跟武田修宏說:「一個部件壞了,你們等一等,馬上修好。」


他打開車蓋,一頭栽進去,在駕駛室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前面的車隊從坡地轉過彎,又在一處高地出現了,然後再也看不到了。轟轟的汽車引擎聲也漸漸消失了。四周突然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彷彿一隻麻雀走動的聲音都能聽見。卻只有風聲,吹過樹葉的風嘩嘩響起,千鶴子看到樟樹葉在擺動,有幾片樹葉急驟地轉著圓圈,像卷進了漩渦。


車廂里的兩個士兵跳下車,來詢問司機車還要修多久。他們顯然有些著急了。


千鶴子雙手緊緊拤住武田修宏的胳膊,她突然感覺面前的這片土地如此陌生,這些低低的丘陵,丘陵上裸露的紅色土層,這些掛滿一嘟嚕一嘟嚕青黃色果子的苦楝樹,車旁的大樟樹,遠處水塘枯萎的荷葉,無精打採的野草,坡地上的松樹林、竹林,全都變得陌生了,刺眼的陌生。她第一次感到了什麼是異國他鄉。她只想回家,回到日出町。她終於忍不住對武田修宏說:「修宏,我們回去!」


武田修宏安慰她,說:「不要怕,我剛來時也像你這樣。沒有事的。」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這裡再也看不到日本人的影子了。司機幾次發動汽車都沒有成功。這時響起了槍聲,左右山上都在打槍。武田修宏按下千鶴子的頭,說:「趴在上面,千萬別動。沒叫你不要下來。」他拿著槍跳下了車。千鶴子喊了一聲:「當心啊!」


「砰、砰、砰」,槍聲在汽車邊上響起,武田修宏他們在車廂里還擊。「當、當」,子彈打到了駕駛室門上。武田修宏喊:「在樹後面,快!在樹後面。」又是一陣射擊。


千鶴子身子抖動起來,恐懼就像冰涼的液體澆向了她的全身,她頭皮發麻,腦袋拚命往下,夾到了兩膝之間。她想不到自己這麼膽小。她腦子裡似乎飛速閃過一個個念頭,又似乎空白一片。打在門板上的子彈聲音很響,好像就打在她身邊。有一個士兵在喊:「我中彈了。」


有人從車廂跳下來。槍聲「卟」地一聲,接著是重重摔地的聲音。


槍聲稀落了,緊接著又是一陣「砰、砰」響。


四周終於重歸於寧靜。時間彷彿停滯了。


千鶴子精神恍惚,她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像一朵蘆花一樣飄然下車。叫她下車的不是武田修宏,而是一個支那男人。周圍全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他們眼睛盯著她,槍口全都指著她的頭,誰也不說一句話。那眼睛裡閃著一朵火苗似的,她懂得那是一腔腔的刻骨之仇。


她在汽車輪胎邊看到了武田修宏,他撲倒在地上,他的肋骨、後背都在流血。人一動也不動了。她跪了下來,從他手上拿起槍往邊上一丟,她憎恨這些槍。她抱起軟綿綿的他,讓他轉身面朝著自己,這張日晒雨淋古銅色的臉突然變得這麼蒼白,眼睛緊閉著,嘴微微張開,露出他親切的虎牙,他彷彿還有話沒有說完就睡著了。


千鶴子用衣袖輕輕擦掉他臉上的塵土。她不知道為何他一轉眼就變成這樣了。她的腦子麻木就像夜晚濃濃的抹不開的黑,某個瞬間,眼前的東西都消失了。她想哭卻沒有眼淚。鋼盔不知誰把它摘下了,她的一頭長髮垂到了胸前,她就讓它把他的臉全都蓋住,讓他知道他的妻子是多麼溫存的一個女人,她從遙遠的家鄉來,不會拋下他。


這一次,他可以跟她走了。她用嘴舔他的血,開始找棉紗、繃帶,他的身上帶著這些東西,他時時在為這一刻準備著。她要堵住那些往外流的血。她為他止血、包紮。她將嘴唇靠在他的耳朵邊上,輕輕地說:「修宏,我們回家……」


選讀:四


1983年重修的百骨塔

選讀:己卯年雨雪



第二次湘北戰役期間,日軍通過新牆河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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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軍向新牆河南岸中國守軍陣地發射毒氣彈

選讀:己卯年雨雪



日軍施放毒氣

選讀:己卯年雨雪



猖狂進攻的日軍,這裡靠近相公嶺陣地。

選讀:己卯年雨雪


選讀:己卯年雨雪



當年偷襲登陸的日軍


武田修宏比武田千鶴子早四天來到營田,登陸營田的戰鬥一結束,他就聽到了千鶴子要來的消息。


這次戰鬥他死裡逃生,而他最親密的戰友角田光代卻再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他犧牲在獅形山下的營田街頭。在抬角田光代屍體的時候,小隊長梶川告訴了他武田千鶴子到了咸寧的消息。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妻子來前線看望丈夫,這樣的事情他參軍兩年還是頭一次聽到。如果不是小隊長正式而認真地通知,武田修宏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又一次感謝命運。


自踏上支那國土開始,他就越來越相信命運了,戰場上誰會死,什麼時候死,其實命運早已做出了安排。有人置身槍林彈雨毫髮無傷,有人躲在戰壕卻被打死。只有命運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由於相信命運,武田修宏反倒不那麼恐懼戰鬥了。


角田光代的死給了他最深的刺激,以致武田千鶴子的到來也沒有把他從悲傷中解脫出來。角田光代死的一幕在他眼裡不斷出現,甚至在他最疲憊的時候也依然如此。


這天夜裡做夢,角田光代又一次與他往前沖,他知道他會死,就大喊大叫要他不要往前去,角田光代根本不聽他的,他的喊叫那麼無力,隆隆的槍炮聲把他的喊聲壓迫得蚊子一樣嗡嗡呻吟,他急得眼淚一涌而出,他竟然急醒了,口裡喃喃著:「角田光代死了,角田光代真的死了。」


這是一個秋風吹拂的夜晚,月光照在湖面就像照在瀨戶內海上,月亮發著暗紅色的光,暗紅色的月亮快要圓了,缺口像塊融冰。它照在湖面,湖上閃動著一道幽幽光路,光路外的湖水黑森森一片。還有五天就是中秋節了,上村干男支隊這天晚上集中,岳陽城陵磯,三千人的隊伍正在排隊上船。湖邊停了長長一列海軍快艇。武田修宏、角田光代所在的第二小隊上了第三艘快艇。


快艇全都熄了燈,船身與岸在陰影一樣的黑暗中,悄然靜默。大家走路腳步也輕了,說話悄悄耳語,平日的鳴笛聲、小隊長梶川的吆喝聲都聽不到了。武田修宏和角田光代挨在一起坐在甲板上,槍靠在肩膀。


船離岸的時候,武田修宏想起了別府灣的一次夜捕,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也是紅的,似乎要淡一些,它有毛茸茸的邊,那晚捕了好多魷魚,汽燈一照,它們白白的身子游到了海面,武田修宏用網兜撈得手和腰都酸了。


君山島像一團墨在右邊水面漂浮過來了,他想到島上的斑竹,斑竹一枝千滴淚,舜帝當年南巡,兩個妃子追到了這裡。


兩天前他給千鶴子寫了一封長信,寫到了八百里洞庭湖的風光,與瀨戶內海相比,這裡沒有推湧上岸的波濤,岸上沒有沙灘,平靜的湖面白帆點點,地平線就像一道弧線,沒有藍色的遠山,只有君山島如湖中青螺。他想到日出町湧起的海浪拍擊岩石濺起的雪浪花,想到海風裡夾帶著炮聲一樣隆隆作響的松濤。他寫了君山島柳毅傳書下龍宮的傳說,寫到洞庭湖邊徘徊,他愈加想念她還有日出町的生活。信中他開了一個玩笑:娥皇、女英追隨舜帝來到洞庭湖,你也學她們追到這裡來吧。


傳說讓夜色中的洞庭湖變得神秘。想到斑竹上的斑痕是二妃哭舜帝的眼淚,舜帝死於南巡途中,武田修宏覺得有些不吉利。他悄悄問角田光代寄信沒有。角田光代說給媽媽寫了一封信。他說這次出征有些心慌意亂。武田修宏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兩年來死了這麼多戰友,他和角田光代每次都毫髮無損,這完美的結局讓他開始惶恐。


小隊長梶川踢了他一腳,意思是他們小聲交談都不允許。湖面只有馬達發出的有規律的轟鳴聲,還有波浪拍打船頭的嘩嘩聲。


同支那一樣,中秋是賞月的節日,武田修宏以為今年中秋節可以回國與家人團聚了。一個月前部隊調動,有人說要凱旋迴國了。角田光代對武田修宏揮揮拳頭,說回去好好打一場棒球!他和武田修宏是在校棒球隊認識的,兩人個子都高大健壯,棒球都打得很出色。他們約好在松屋寺賞月,喝別府清酒。大家都沉浸在部隊凱旋迴國的興奮中。武田修宏想起出國時街頭人山人海歡送的情景,他們凱旋迴國大概也一樣會受到人群的歡迎吧。


回國的傳言經常出現,已經沒有多少人信了,但每次讓人失望後,新的傳言來了,大家照樣還是興緻勃勃地議論。這次似乎不同以往,部隊自從攻打合肥、六安,進入大別山以來,已經安定了很長一段時間。大行李部的人突然來收集信和包裹,說下次寄信就不要再寫這個地址了。


回國一旦成了中心話題,一些綠豆芝麻大的事都被當作了回國的預兆。武田修宏相信這次是真的要凱旋了。他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打進了背包,特別是千鶴子寫給他的一沓信,他用布包起來,與秋衣打在一起。大家都是一副要離開的樣子。武田修宏還在日記里高興地寫下:「這次可能真是要回國了,希望馬上可以聽到通知。」


一天晚上,火車向著西南方向開,天上沒有月亮。山與天空黑成一片,要仔細辨別才看得到更黑一些的山脊線。螢火蟲特別多,在他身邊飛舞著,像在神話故事裡一樣。坐進悶罐車內,大家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好在天氣變得有些清涼了,但只要一有機會大家就往小小的窗口擠。昏暗的燈光下,掛在車頂的雜物袋、鞋子、水壺、防毒面具晃蕩著。角落裡有人在抽煙,煙火時明時暗,縮成團的人膝蓋抵著膝蓋打著盹。


武田修宏想起昭和十二年十一月坐火車從石家莊往北開的情景,那時車內沒有現在這麼悶熱,火車到了天津,又從山海關到了奉天,大家爭論著部隊是去北滿還是上海,去北滿就是要與蘇聯開戰了。結果在大連上船,船開了才知道是去上海參加淞滬會戰。四次乘坐火車四次都是去新的戰場,他想,這次會例外嗎?


火車開進武漢是在夜晚,部隊下了火車就上船。燈光映照著長江上的流水,光波蕩漾,照出水流的速度。武田修宏三次看到長江,第一次是上海的吳淞口,他從黃海駛進長江,參加淞滬會戰;第二次是南京的下關,他在部隊攻下南京後坐船離開。他注意長江水流的速度武漢是最快的。


他也到過黃河,那次從津浦線到臨城去參加徐州會戰,火車在凌晨抵達黃河。黃河上的大橋已被破壞,變成了一節一節。工兵正在趕修。起重機和鎚子擊打的聲音壓過了河水的嘩嘩聲。抓來的支那苦力拖著疲憊不堪的軀體在沙地上移動,他們背水泥和木材,走著走著就睡著了。監督他們的工兵用槍托打,估計苦力們根本沒有睡覺的時間。


武田修宏從浮橋上過黃河,浮橋上豎著「黃河兵站橋」的牌子,橋上燈火通明,橋邊的浪花被照得銀光閃耀,讓他想起大阪道頓堀的夜景,他曾跟父親坐船從瀨戶內海到過大阪,道頓堀雨夜燈火迷離的景象和它的美食一直刻在他的腦海里。武田修宏數起了自己的步子,數到七百九十八步時他走上了河岸。他估算了一下黃河的寬度。想到那晚黃河的流速,比之武漢的長江,他一時難以比較出它們的快慢。


他們乘坐的船很小,與渡海回國的輪船簡直無法比,這不過是條渡輪。輪船橫過長江到達南岸,部隊連夜又在武昌上了火車。武漢停都沒有停一下,幻想在武漢坐船回國是不可能了。那封向武田千鶴子報喜的信又落了空,而他信中擔憂的事情卻在逼近。看來是要去湖南參戰了!


命運又一次把生死問題推到了面前。


戰前,戰友們總是要談論生死,人人好像很自信的樣子。二小隊里的佐藤希、田中義剛、高都持、中村隆個個都覺得自己不會死,死的會是別人,他既覺得好笑,但又深深不安,因為他也像他們一樣的自信。當戰場上一個個死傷的人抬了下來,死就老是糾纏著每個人的神經。武田修宏時時刻刻都在面對、在思考。他又時時刻刻在想,我這樣害怕死,是不是一個特別膽怯的人?是不是不夠勇敢?有時為了在戰友面前證明自己是個勇敢的人,他會不顧危險率先衝鋒。


桑野是二小隊公認的最膽小的人,每次戰鬥他總是找得到理由,要不去徵收了,徵收實際上就是去老百姓家裡找東西,要不就跟在隊伍後面,從不衝鋒。他收集文物,做甜年糕、煮小豆粥,他把赤豆、捲心菜和砂糖煮成粥,美味變成了大家的節日。他身邊一直帶著大分的納豆,這是大家最思鄉的食物。大家怨恨他、看不起他,但有時又覺得他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對,人怎麼要自己去送死呢?


桑野有桑野的可愛,徵收的時候,一些人開始跟著他找尋文物。武田修宏也跟著他學會了一些鑒別字畫和瓷器的知識。但桑野卻死了,在一次戰鬥中他被流彈擊中流血而死。


一個叫井上的傢伙老是說,「我保證你們死後我一定把你們的骨灰帶回去,去你們的家看望,告訴他們你們死時的情況。」大家聽了很不高興。結果,井上在徐州會戰時戰死,武田修宏給他火葬。那天早晨,煙火升向村莊上空,支那炮兵的一發炮彈打過來,把井上快燒成灰的屍體又一次炸飛。戰場村莊的煙火暴露了他們的位置,支那軍的炮彈打得很准。武田修宏因為去尋找裝骨灰的袋子又躲過了一次死神的光顧。他胡亂抓了一把灰土,在炮彈轟擊的聲浪里沖了出來。


火車離開漢口沿粵漢線一直往南開,開到了岳陽。武田修宏所在的大隊西祇部隊從16師團調到了第3師團的上村干男支隊,參加湘贛作戰。


選讀:十


追尋日軍偷襲營田的真相,十多年過去了,竟然當年日軍進攻營田的照片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驚詫莫名。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讓我一步步走進歷史深處,一扇又一扇門打開了……

選讀:己卯年雨雪


選讀:己卯年雨雪



父親親吻被殺頭的兒子。戰爭最殘忍的一幕在這位父親的內心。

選讀:己卯年雨雪



湘北民眾紛紛投入抗戰,他們犁田灌水,破壞道路,使得進攻的日軍行進非常艱難。

選讀:己卯年雨雪



這就是干塘彎,當年易陽葭家族32口人全都被殺死在這裡,只有他逃走了。村莊里的人全殺光了,只留下一個地名。

選讀:己卯年雨雪



青草的氣息夾帶著穀物的香氣漫山遍野瀰漫、飄浮,當它夜色一樣濃烈地蓋過來時,硝煙味、鐵器味、黃泥味就像一聲嘆息遠去了。這是武田修宏熟悉的氣味,與營田一樣,日出町水稻灌漿後就是這樣的氣息。他腦海里呈現出了一幅圖畫,那是中秋時節去舅舅家的情景。翻過一座小山,從一片竹林穿過,一片平坦的稻田出現在眼前,從青轉黃的稻禾在風中搖擺;稻田的另一邊,低低的山脈,山下一棟青色坡屋頂的房屋,重檐歇山,木柵欄漆成了暗紅色,在低矮的樓閣間圍成一圈;屋外地坪竹籬環繞,一條水渠繞過房屋流向稻田……


媽媽老遠就大咳了幾聲,她興奮起來時都要咳幾下,好像她不咳幾聲就怕講不出話來。舅舅、舅媽熟悉她的咳嗽聲,老遠聽到她的咳聲趕緊去換衣服。家裡有客人來他們總是要客氣地換上乾淨的衣服,以示尊敬。


武田修宏身邊就是一片竹林,他想,稻田離自己一定不遠,這情景多像家鄉。他一進入岳陽就覺得什麼都跟家鄉相像,山上的植被、地貌,房屋式樣雖然不同,坡屋頂、陳舊的木窗木門卻是相似的,就連許多不知名的野草野花也是一模一樣的,氣候也相似,他有一點回到家鄉的錯覺。


但是,這裡的支那人卻最恨皇軍。對他們可要特別小心。那些村莊,皇軍前去徵收時常被人莫名地殺害。徵用苦力也很困難,一些人不是逃跑就是以死相拼,不得不從湖北徵用。海軍艦艇來這一帶偵探,支那軍沒怎麼樣,湖中匪徒卻殺了他們的人,弄得士兵都不敢輕易上岸了。


想起走時舅媽跟他說你要保重身體,現在覺得這樣的話對上前線的人一點用處也沒有,自己就從沒有過一邊想著身體要緊,一邊去打仗,這種心情根本打不了仗。經常會想的是明天是誰活下來?誰都以為自己能活下來。但明天總會有人渾身是血地死去。想到這樣的情景說不定出現在自己身上,心裡就充滿了無盡的凄涼與悲哀。


稻禾的香味帶著植物濃郁青澀的氣息,武田修宏張開嘴深深吸了幾口。來華兩年,他鑽過北支那的玉米地、高粱地,也在麥田裡穿過,徐州會戰的一個晚上,他守在麥田邊,那時也是小麥灌漿成熟的季節,植物的清香那麼濃郁,就像植物剝開了皮,清香的氣味直赴人的鼻腔,它瀰漫在平原上,鑽進人的衣服,與夜色融成一體,好像夜晚就是有氣味的。


徐州的那個晚上,黑暗像個物體,像個魔王,不漏出一點光,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它讓武田修宏忘記了小麥的清香,眼前的稻香勾起那個夜晚的記憶,原來小麥的香一直在他的記憶深處,它比稻穀綿軟、清甜,沒有那麼刺鼻。武田修宏又想起了井上。井上就是那個晚上死的。那個夜晚比這個晚上更加可怖!


那天中隊離開山地進入平原,天慢慢就黑了,空蕩的平原上只有村莊可以提供蔽護,尤其過夜需要佔領一個村莊。但那裡支那軍與皇軍交織,不知道村莊哪個住的是皇軍哪個住的是支那軍,於是發動進攻。槍聲一響不見還擊,原來是個空無一人的村莊。但村莊路口挖了戰壕和掩體,村裡還有冒煙的廚房,顯然在他們到來之前支那軍剛停留過,是敵人故意設置的陷阱,還是敵人逃跑了?


天完全黑了,中隊顧不了那麼多,小心翼翼地進了村。夜裡不敢睡覺。寂靜的夜晚,不時聽到支那軍的說話聲,他們駐守的村莊就在前面,離得太近。中隊進入戰壕,為的是防止支那軍夜襲。武田修宏的分隊負責村後的警戒,提防敵人從背後進攻。


那是一片棗樹林,武田修宏帶著井上、島田、佐藤希、田中義剛、高都持、長澤利煙、中村隆八個人鑽進去,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走出了樹林,外面仍然是漆黑一團,無法知曉地形是怎樣的,只有一條土路通向麥田,被人踩踏的泥土路隱隱約約有一線光浮在空中。


武田修宏帶了島田、田中義剛在馬路上挖了一個戰壕,馬路兩側各有兩人挖出單人掩體,井上留在最後面,在棗樹林邊挖了一個掩體。


圓鏟鏟挖沙土的聲音在蟲鳴聲里傳得很遠,讓挖土的人膽戰心驚。感覺眼皮底下隱蔽了一支大部隊。他們豎起耳朵不放過一點聲音,麥田上拂過的微風,一隻夜鳥飛過扇動空氣的聲音,都想聽出些什麼異樣。寂靜里藏匿著可怕的死亡氣息。


武田修宏餓了,他摸出壓縮餅乾,「咔嚓」一聲從嘴裡發出的咀嚼聲嚇了他一跳。他忽然聞到了煙味,轉身一看,後面一點暗紅的煙火亮了一下,他叫了一聲「井上」。也許井上以為樹林邊抽煙別人看不到,樹林根本遮擋不了。


突然響起了爆炸聲,曳光彈在夜空划出一道道弧線,支那軍的炮彈半夜裡發起了攻擊。火光中一棟棟房屋被炸得磚瓦橫飛。他們打得很准。好在部隊大都守在戰壕里。手榴彈的爆炸聲也從戰壕里傳來,支那軍最善於用手榴彈攻擊,這些支那軍挖的戰壕,方位他們都很清楚。


一顆炮彈落到了棗樹林,泥土從天而下,灑落到了武田修宏的頭上。武田修宏猜想部隊傷亡一定很大。他緊張地注視著黑暗深處,只覺得周圍幻影重重,到處是人……


寂靜再一次降臨。剛才的爆炸聲、槍彈聲、叫喊聲、喧嘩聲都沉寂了,連呻吟聲也停息了,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麥田裡卻有千軍萬馬圍過來似的。卧在武田修宏身邊的島田碰了碰他的肘子,輕聲說:「前面有人。」武田修宏看到一棵大樹下似乎有個人影。他詰問:「什麼人?」沒有回答。


「射擊!」


島田砰砰砰砰打了一陣,武田修宏叫他停止。什麼動靜也沒有。戰壕前面草太深,擋住了視線,為了摸清情況,武田修宏上了刺刀,爬出戰壕,爬過雜草叢生的地方,來到那棵大樹下,什麼也沒有發現。


他又從低凹處爬到路上,發現前面幾米遠的地方有個黑影,那裡是麥田,他無法判斷那是一個蹲著的人還是一塊石頭或是什麼物件。島田見他出去這麼久,也悄悄爬了過來,輕輕喚著他的名字。武田修宏低聲叫了他一聲,兩個人靠在了一塊。武田修宏指給他那個黑影。島田說:「像敵人啦。」


武田修宏在島田耳邊悄聲說:「我來問話,如果是敵人你先撤。」


「什麼人?什麼人?」一連兩聲,武田修宏盤問的聲音有點發顫,但黑影並無動靜。他又高聲喝問了一句,黑影突然動了,說了句話。武田修宏開了兩槍,馬上往回撤,他一跳進戰壕就喊著:「開槍!開槍!」


一陣乒乒乓乓的槍聲。黑暗中的麥田卻毫無動靜。武田修宏判斷麥田裡一定有部隊,即便是單個偵察兵後面沒有部隊他也不會如此大膽,十多米的距離他慢慢挪了一個多小時,開槍了也沒有離開。為了不讓敵人摸到跟前,他在那棵棗樹邊派了一個步哨。


想著只有八個人要守著這麼寬的地方,敵人如果夜襲將無法守住,他打算派一個人去中隊請求支援。想起井上,他輕喚他的名字,沒有動靜。武田修宏貓著腰跑到後面,一不小心碰到一坨軟軟的東西,差點摔一跤。一摸,竟然是一隻手。他凄然地喊了一聲井上,在他挖好的掩體邊找到了他。武田修宏雙手抓住他的身子,滿手都是黏乎乎的血。井上早已沒了呼吸,他被炮彈炸死了。


安排井上在後面最安全的地方,偏偏死的是他。事後武田修宏想起來,覺得生命真是無常,命運似乎早就註定了一切,人的努力也許都是徒勞的。


前面突然響了一槍。武田修宏強忍著淚又跑了回去。那一槍他以為是步哨中村隆放的,來到棗樹下,中村隆告訴他槍聲是前面發出的。


哨位離戰壕大約二十多米,這裡太危險了。中村隆身子在發抖。武田修宏帶著他往回撤退了一半,安排步哨在草叢裡挖一個跪射戰壕。他把戰壕前面遮擋視線的雜草砍倒。


中村隆挖戰壕時把泥土粘到了槍上,他想把泥土撣掉,猛然抬頭,有個身影離他只有一尺多遠,他抓起槍來,黑影閃到路一邊,他「砰砰」兩槍,響聲震蕩了漆黑的夜空。


了解放槍的原因後,武田修宏從背包抽出武士刀,這是他從日出町就隨身帶著的短刀,近距離搏鬥它派得上用場。


他一直覺得這把祖先用過的刀在保佑著他,即便漆黑的夜晚他也看得到它的一刃寒光。每當他感到害怕的時候,就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是鋼一聲噹噹響的聲音,像有節奏邁步的聲音,有時又像人說話的聲音,一個身披盔甲頭戴牛角的人走在他的身邊,武田修宏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有一次他突然手往外推,他的手掌被什麼刺了一下,那鋼鐵的聲音隨即消失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出現過。奇蹟般,他的膽怯消失了,一股力量在他的身上涌動。


把刀交給中村隆的時候,他感覺刀「咣」地響了一聲,他心一顫,有一種神秘的東西離他而去。那是保佑他的武士的靈魂嗎?武田修宏有些後悔了。


去中隊請求支援的島田回來了,跟他來的一個機槍手,進入戰壕後對著前面的麥田一陣猛掃。子彈打在馬路上,著彈點太近了。調整距離後又是一陣瘋狂的掃射。


彷彿機槍掃射的是如墨的黑暗和寂靜,射擊一停止便掉入了巨大無邊的寂靜。大地上的清香四處漫溢,硝煙味和鐵器味如槍聲一樣瞬息間消失了,那些被槍彈擊中的小麥散發出濃烈的青青芳香,它們恆久又濃烈地積聚起來,無休無止,像大地的傷口湧出汩汩不息的血液,帶著植物深邃久遠的生命氣息,涌動、曼舞、輕颺……


營田在拂曉露出了它真實的面目,一輪紅日還在地平線之下,萬道霞光已將東方的雲層濯亮。海水一樣的藍出現在天空,大地現出了起伏的靛青的輪廓。河流現出了它明亮的水面,樹木從一團幽黑中現出了它的綠,直到草地上的綠色也可以分辨的時候,所有的綠都呈現了它們不同的色彩。


戰場上的人最渴望天亮,他們覺得自己從死亡的地獄回到了生的天堂,儘管死亡一刻也不曾離開他們。但恐怖的黑暗在晨曦中退卻,他們還是感到歡欣鼓舞,對太陽充滿了感激之情,內心終於不再充滿石頭般沉甸甸的恐懼。


武田修宏看到八架銀光閃亮的飛機出現在天空,它們嗡嗡的響聲就像颳起了一場大風,大街小巷的屋檐也在風中發出嗡嗡的鳴響。這聲音讓武田修宏倍感親切。俯衝而下的飛機在朝陽里披著一層霞光,無比的威武雄壯。


猛烈的爆炸聲在敵人的陣地上傳來了。一夜的槍聲在這巨大的爆炸聲里顯得多麼啰嗦,簡直像個長舌婦。一顆顆炸彈落下,炸得天崩地裂,大地痙攣、震顫,一團團黑色煙霧騰空而起,它們就像別府的溫泉,一股股直上青天。飛機上的機關炮在向著地面掃射:「噠噠噠噠……」


艦艇從上荷葉湖開過來,艦艇上的炮開火了,彷彿要把這個世界炸碎,轟成一團齏粉。這是個屠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從來沒有妥協的餘地,摧毀了再摧毀!工事摧毀,城鎮摧毀,人體摧毀,全都破碎不堪。生命何其渺小又何其悲壯。他突然湧出一股荒誕感:為什麼非要置對方於死地?人類為何要自相殘殺?


山坡上的一夜終於宣告結束,馬上就要發起衝鋒了。


選讀:二十五


己卯年秋天日軍偷襲營田的手繪地圖

選讀:己卯年雨雪



日本千葉縣鴨川市安房,作者在水田生家幾百年的老屋中體驗昭和時代的生活。

選讀:己卯年雨雪



千葉縣鴨川市江見町,侵華士兵去世後,家裡佛堂供著他的遺像、靈牌位。他的法號叫喜翁全徹居士。

選讀:己卯年雨雪



千葉縣鴨川市江見町,侵華士兵喜翁全徹居士家,他的兒子岡部喜一在百年火塘前接受作者(右一)採訪。

選讀:己卯年雨雪



左坤葦要出嫁了,這大大出乎大灣楊人的意料,許多後生仔還在做著與左坤葦成親的美夢。左坤葦心地善良,看起來與誰都親,她愛撒野愛瘋,嬌柔起來時弱柳扶風,漣漪輕顫,嗔怒時情緒激烈。她的酒窩和嬌弱毒藥似的,男人的骨頭再硬也能變酥。她其實與誰都不親,內心剛烈,自己拿定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


許多後生對她生出了錯覺,以為她只對自己好,把她的嗔怒與冷落也理解為一種故意,一種撒野,甚至誤解為考驗。一切都擰著來,一切都弄反了。


後生們卻全都護著她,不允許別人欺負她。她出嫁事出突然,一點跡象也沒有,很多人半夜輾轉於床笫無法入眠。他們聽著半夜後的雞鳴,個個唉聲嘆氣。左太乙的梆筒敲起來的晚上,有人起床遠遠地跟著他,一直跟到他打完更走進家門,「吱呀」的關門聲就似夢遊一樣。他們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新郎是誰?


誰也想不到新郎會是一個秘密。左太乙不肯說,左坤葦別人還沒問先就臉紅了,酒窩裡泛出幾分詭秘,急得那些後生仔與睡眠再無緣分了。他們在心裡一個個猜測,每猜一個,想到左坤葦會與他洞房花燭就再也沉不住氣了,坐在凌波床上發著呆,心慌意亂。


第二天再猜,如果想起的是另一個,又一次想到左坤葦會與他洞房花燭,嫉恨、痛心,連躺也躺不下了,坐了起來,或是走出門去當夜遊神。


村裡後生仔哪個家裡有異常的舉動,全村人都看在眼裡,會想是不是這戶人家要娶左坤葦。外村來的人看到大灣楊的後生仔眼睛都是紅的,以為村裡流行紅眼病,看看個個無精打採的樣子,詢問緣由,每個人都諱莫如深。


終於有了一點消息,知道新郎是小洲祝的,那些嫉妒的人稍稍感覺寬慰了一點,嫁給陌生人總比嫁給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刺激要小得多。再問是小洲祝的誰,就再沒人答得出來了。鄰居想起了年前小祝洲送禮的後生,來問左太乙。左太乙說:「我也不曉得他是誰。你看到了我還冇看到過呢。」


楊海波說:「結婚那天新郎官露面了就曉得是誰了。」這句話於是迅速傳開了。


有人一想,「新郎官露面了就曉得是誰了」,覺得這像什麼話呢,收親嫁女搞得這樣神秘,這在大灣楊可是頭一回,新鮮!稀罕!有人聽了搖頭,有人聽了就來了火。這不是把屋場里的人當外人嗎?還講不講族親,講不講族規,壞了老班子咯規矩!冇恭冇敬,冇大冇細。你左太乙雖說不是族人,但你來大灣楊十多年了,大灣楊人也沒把你當外人看啊!


搖頭歸搖頭,氣歸氣,左太乙咬定不說就是不說,連他的兄弟左太平來詢問他也不肯說,弄得兄弟差點反目。這老左頭就是怪。於是,屋場人數起他的一樁樁怪事來:喜歡一個人住在湖裡,孤守著茅棚,一怪了;與人講的話不多,與鳥講的話比人還多,二怪了;大灣楊的人都怕鬼,他晚上一個人敲梆筒,從冇怕過,三怪了;除了吃魚肉,其他肉都不吃,特別是鳥肉聞都聞不得,四怪了;嫁妹子了,卻不曉得新郎官是誰,五怪了;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畫畫寫寫,背著個羅盤四處走,六怪了……


左坤葦祝奕典的婚事自然議婚、訂婚的程序省去了,媒人卻是少不得的。只好臨時去捉媒,找了祝奕典的一個遠房親戚來做媒人。祝奕典自己用紅紙寫了出生年月日時交給媒人轉女方「發八字」。女方也省了看人家和「神簽」「算命」的一套,合了八字就將左坤葦的生辰年月日時也用紅紙寫了,交了媒人到男方「回八字」。


男方免了對女方的一切察訪,只與左太乙商議男方置備聘禮的樣數,議定好後,男方擇定了吉日,經左太乙認定後,就書面邀請了左太乙、左太平和媒人,當場書寫了紅男綠女庚帖。


左太平先是不曉得女婿是誰,接了庚帖他一早就從縣城趕了來,到了小洲祝才知道女婿是祝奕典。這個名字他曾不經意間聽到過,但想不起來了。進了祝奕典的家,看看高堂大屋雖說不上闊氣家境倒也算得殷實。家宴款待時問起祝奕典在外做什麼,祝奕典支支吾吾不願多說,只說做點小本買賣。左太平追問做什麼買賣,祝奕典說販運貨物。


左太平對他說話吞吞吐吐很不滿意,開始數落他做人不夠磊落。一旁的左太乙一直沒有吭聲。他給左太平倒上一杯谷酒,示意他喝一杯。左太平突然生了氣,沖他喊了起來:「都是你這做爺的這麼糊塗!你連女婿做么里也不想曉得嗎?」左太乙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左太平很生氣,筷子一放,拂袖而去。


走出屋場,他走到垸堤上,春風吹來,帶著植物濃烈的香氣和湖水淡淡的腥味,左太平猛吸了幾口,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想到侄女異想天開不聽大人話的性情,想到這種江湖上混的人也去嫁,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他低了頭,右手去摸褲袋裡的煙。


小時候左太平把左坤葦接到縣城,送她去學堂讀書,接受新式教育。他像父親一樣嬌寵著她,她追求時尚他也不吝嗇,除給她錢外還帶她去長沙玩。對兄長和侄女,他有一種深深的歉疚,那場火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放火的人是沖他而來的。他與放火人的堂客私通,他們夫妻本懷不上孩子的,只好去長沙裝病打胎。沒有那場火,兄長也不會流落荒野。


他試圖改變侄女的命運,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左坤葦卻不願生活在城裡,她不喜歡嚴肅的課堂,不喜歡同學間的嫉妒、排擠、中傷和歧視。她喜歡大灣楊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喜歡村裡人的寬容和友善。讀了幾年書她就不肯讀了,回到大灣楊跟著左太乙讀四書五經,後來迷上了李清照,常常清早起來就在大樟樹下吟詠。有一次,左太平看著她在江灘上寫寫畫畫,一會兒寫的是詩詞,一會兒畫的是花鳥,她的筆是長長的葦稈,他感到十分心酸……


「叔叔,叔叔。」有人在喊他。祝奕典追出來了。


事到如今左太平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樣走掉不是辦法,他決定把情況先弄清楚。


回到小洲祝,他與祝奕典的娘聊了起來,終於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祝奕典是個什麼樣的人了,走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直接就回了縣城。


吉日擇定,男方用紅紙禮書和酒食糖果向女方報日子,又趕製了新娘禮服、罩衣,連同禮金、一斗炒熟的黃豆和糖果送到女方過禮。女方添購了新郎的鞋襪、帽子,除床之外的傢具和鋪蓋,還有水桶、浴盆、梳妝擺設,吊壺、火鉗等炊具。這些嫁奩差人送到男方家鋪房。


左坤葦將新郎送來的豆子、糖果分送給大灣楊人,他們見她出來送茶就問起新郎,左坤葦一一搪塞了過去。


親戚朋友來左太乙家添箱送禮,覺得這下總可以告訴他們新郎官的情況了吧,親戚一場總是內外有別的,沒想到左太乙橫豎就是不說,有的親戚當場就拉下了臉,拂袖而去。


這一切都忙忙碌碌辦完後,雨仍是下個不停。這一天,祝奕典的母親備好了轎子,準備了豬頭、糖、酒和媒人錢,先叫人抬了空轎到媒人家去「取媒」接媒人,豬頭肉、糖、酒和錢送了媒人,又用轎子抬媒人到了小洲祝,當晚辦了酒席陪媒人,又給女家送了離娘席。


第二天就是迎親的日子。大灣楊人一早擁到了左太乙家,等著這位神秘新郎露臉了。


媒人坐著便轎來了,她穿著紅色碎花罩衣,一雙三寸金蓮的繡花鞋,紅似蔻丹,她先走一步來發親。


走在汨羅江畔,雨把江面落得看不見岸了,抬轎的戴斗笠、穿蓑衣,下身已經淋濕。媒人咕嚕了一句「么里黃道吉日」,覺得不妥就往轎外呸了一口。她呸後不久天果然就放晴了。


她走過不久,一隊人馬從湛家山出來,老遠就聽到了嗩吶響器聲,吹鼓手走一段吹打一段,跟著一紅一綠兩頂彩轎一路向大灣楊走來。


雨停了,但泥濘的路把迎親的隊伍弄得狼狽不堪,抬轎的打了赤腳,把褲腳挽了老高。穿鞋的全都被稀泥漿了一遍,看不到鞋面了,連褲腳都被泥水濺得斑斑點點。不甘心被泥漿沾污的人,去踩路邊的草地,稀泥從草梗下溢出來,幾個人一踩,草葉埋進了爛泥,於是,泥濘的道路被他們延伸得更加寬闊了。


這班人馬剛進屋場,江邊又響起了嗩吶聲。船上走下一群人,全都是後生仔,一路說笑著上了岸,也朝大灣楊左太乙家走來。


抬轎的這隊人馬到了大樟樹下,大灣楊人正在一個個猜測誰是新郎,船上的後生又進了屋場,個個興高采烈,好像他們都是新郎一樣。人群剛才還只是交頭接耳,這時就有人喊:「誰是新郎,不會是縮頭烏龜吧。」人群一陣鬨笑。大灣楊人說話變得大聲了,問這問那,鬧成了一團。


後生們個個抱拳向人群行禮,向他們發喜糖。幾個小孩見他們快到左家了,趕緊關了門,等著向新郎討開門包封。起先給包封的是一個大個子,大灣楊人以為他就是新郎了,接著一個胖子也給起了包封,還有其他幾個好像也掏出了紅包。到底誰是新郎又迷糊了。人群指指點點,大聲爭辯著是這一個、那一個,有的說:「你打賭不?」


新娘臉蒙紅頭帕扶上了紅色的喜轎。新娘的嬸嬸上了綠色的官轎。官轎本是新娘的母親坐的,左坤葦沒了娘就由嬸嬸坐了。左太乙與媒人上了便轎,吹鼓手又熱熱鬧鬧吹打起來了。大灣楊人還是沒有搞清楚哪一個才是新郎。有人剛想罵,想想這是人家辦喜事,也只是不高興地嘀咕了幾聲。


一隊人馬從大樟樹下出了大灣楊,往青泥灣方向走去。左坤葦被抬轎的故意顛來倒去,她緊張得差一點喊出聲來。


走出大灣楊,左坤葦最後望了望大樟樹自己經常站的那個地方,突然有了哭一場的衝動,她鼻子酸酸的,只覺委屈得厲害,眼裡的淚水打著旋。一路上牙齒咬著嘴唇,任憑他們怎麼搖擺,她就是不出一聲。


小祝洲人突然看到一隊迎親的隊伍走進屋場,他們還不曉得今天是誰家娶堂客,好不奇怪。直到迎親隊伍走進了祝奕典家,他們納悶了,祝家雖然鋪了新房,但並沒大擺宴席,連廚師也沒請,桌椅碗筷也沒借,這婚怎麼個結法?


鞭炮炸響,新人入屋拜天地、高堂,又夫妻對拜。拜完只落了一下座,一對新人就出門走了。迎親隊伍不久也上了路,又吹吹打打往湛家山而去。那裡準備了喜宴。


左坤葦洞房花燭夜跟祝奕典悄悄上了烏篷船,他們倆來到了楊仙湖。祝奕典帶著香袋,左坤葦帶著長命鎖。祝奕典把船划到了那個雪天躲日本梁子的河汊。左坤葦想再一次聽祝奕典的情歌,她要他新婚之夜唱給她聽。


那個雪天已經虛幻,在無數次的想像里已經失去了真實感,她害怕是一場夢。她要把夢境再次變為現實。她還要檢驗祝奕典的愛是否還像當初那樣熾烈、真摯,這一場婚禮只是因為她肚子里的細伢子,還是如她想像的那樣他一直熾愛著她。如果是前者,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跳入這個迷魂的大湖。


歌聲在黑黝黝的蘆葦盪里響起來,偶爾啼叫的鳥沉寂了,春風在蘆葉上沙沙竊語,幾顆星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這是她熟悉的歌喉,曾陪伴著她的少女時代,她對男人的想像就在這歌聲里迂緩地展開,這是屬於她的聲音,她聽著安心、感動。


這是屬於她的湖,熟悉又陌生,神秘的氣息在今夜飄浮起來,蘆葦不再是蘆葦,顫動的湖水也不是湖水,它們在變形、遷移,歌聲一樣縹緲,靈一樣蕩漾、浮動……


男人一往情深,他有抑止不住的激情,他的思念、憂慮和愧疚都融進了歌聲,歌聲經過苦難的磨礪、浸泡更加揪人心魂。左坤葦的淚水像春雨一樣簌簌而落。她開始痛惜他了,為他遭受的罪,為他過的非人的生活,甚至新婚之夜他還在為她奮力划船,那「吱呀、吱呀」響起在河流上的槳聲,融進黑夜深處的粗笨的喘息聲,都讓她感動、愧疚。她的淚水汪洋恣肆,她有太多太多哭泣的理由。


祝奕典抱著她,吮著她的淚水,他懂得她所遭受的委屈。一見到她,就像那個雪後的早晨一樣,祝奕典融化了,她依然那麼美,如初荷出水,楚楚動人,甚至有些凄美。他又一次失去了自我。


王旻如的淚水只有祝奕典的母親看到了。祝奕典的娘讓她回了娘家,她擔心她,生怕刺激了她。一直到祝奕典帶著已有四五個月身孕的新娘拜堂成親了,她也沒完全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她委屈得淚光盈盈,只要稍稍不加克制,她明白自己將哭得死去活來。


祝奕典的母親對崽違背自己的意願如此辜負旻如妹子,既傷心難過,又不知如何面對,她心開始絞痛。王旻如回來照顧她,她強撐著身子要去給她煮一碗甜酒蛋。王旻如看到她臉色慘白,甜酒蛋也沒吃趕緊把她扶到床上,寬慰她說:「典哥哥待我好,我不怪他。我還要跟他去殺日本梁子呢!」說著她的眼淚就叭噠叭噠往下掉,她實在忍不住,轉身跑到廂房把門關了,用嘴巴咬著被子哭得肩膀一聳一聳。


祝奕典回過幾次小洲祝,母親的身體很不好。王旻如說起他母親的身體就眼睛紅了,她傷心,一半為祝奕典的娘,一半為自己。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在祝奕典面前流淚的理由,眼淚一流就凶得很,失去了控制。


她是那種外表要強內心脆弱的人。張鳴經遠赴延安時她雖不舍,卻沒有這麼刀割似的心痛,這太出乎意外了,她正在憧憬和幻想中接近那個粉紅色的夢,她甚至把自己當成了女主人,想不到阻礙從天而降,命運有意與她作對,她完全不能接受!


祝奕典看著她的眼淚噴泉一樣湧出,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去給她倒了一盆洗臉水。她坐在藤椅上,任由淚水恣肆地流。祝奕典擰了毛巾遞給她,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拿毛巾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僵在那裡半天。母親說,你勸勸她嘛。祝奕典猶豫了一下,就用毛巾給她抹臉,說:「莫哭了,我欠你的太多,我現在又冇把你當外人……」


這一說,王旻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頭埋到了祝奕典的胸口,哭得兩個肩膀劇烈抖動著,連頭髮都在顫抖,叭噠叭噠的眼淚砸在地上,像黃河決了堤,她一點斯文也不要了。祝奕典突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惜之情,把她緊緊抱住了。

選讀:己卯年雨雪



天津濱海新區當年日本兵從塘沽登陸到達的一個兵站。小說中的武田修宏就是從這裡踏入中國大陸的。作者在天津國際寫作營期間,尋找到了這個建有地下水牢的老房子。


小說寫到一半,由於主角武田千鶴子沒有日本人的原型,作者總覺得找不到大和民族的感覺,為此,第二次日本之行,他渴望找到與千鶴子氣質相似的人物。踏遍日本列島,一個月眼看就要過去了,這天從三鷹之森美術館坐地鐵回東京,有兩個女子中途上車,其中一個讓作者驚嘆——正是她,千鶴子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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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熊育群,端午節出生於湖南嶽陽屈原管理區,同濟大學建築工程系工民建專業畢業,任過湖南省建築設計院工程師、湖南省新聞圖片社副社長、羊城晚報高級編輯、文藝部副主任,一級作家,現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東文學院院長、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同濟大學兼職教授、廣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主任。1984年開始發表詩歌,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郭沫若散文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全國報紙副刊年賽一等獎、廣東省第二屆德藝雙馨作家、第八屆、第九屆魯迅文藝獎等。出版有詩集《三隻眼睛》,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春天的十二條河流》《西藏的感動》《走不完的西藏》《羅馬的時光遊戲》《路上的祖先》《雪域神靈》,攝影散文集《探險西藏》,文藝對話錄《把你點燃》等18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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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己卯年雨雪



目錄



2016年《收穫》長篇專號(春夏卷)


大 風 / 李鳳群


臨風涉渡:歷史的弔詭與無盡深處 / 陳福民


朝 霞 / 吳 亮


一個黎明時分的拾荒者 / 程德培


出 家 / 張 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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