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古人「賤商」，是因為什麼？

文史 05-09

斯文與市道，長期相剋又相生，相輔而相成，維繫著社會的穩定，而不失活力。

前曾言及古人因要重農，所以抑商，而更進而「賤商」，並上升到制度層面。其一個學理依據，便是「子罕言利」，隱約喻示了財富可能產生負面後果。漢代一位曾任高官的疏廣，有「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的名言。他對人生了解很深，知道「富者眾之怨」（即今日所謂「仇富」），也深諳知足、知止之說，故在任即辭官回家，把積蓄用於賓客酒飯，而不為子孫置田產。他自己的說法是，既然不能好好教化子孫，更不能「益其過而生怨」。這是「子罕言利」思路的自然延伸，那意思，好人多財，尚損其志；不聰明的人錢多了，就會增其過失。

更進一步的負面思慮，用今天的話說，即商人雖唯利是圖，卻大致符合其「職業道德」。而唯利是圖的一個後果，可能導致司馬遷所說的「利令智昏」。《呂氏春秋》中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想要得金者（此金可泛指貴金屬，下暫以黃金譯），早上穿衣出門，直奔黃金交易所。見有人拿著黃金，便直接搶奪過來。官吏將其擒獲捆綁，問他何以在大庭廣眾中奪人之金，他的回答非常乾脆：「取金之時，徒見金耳。」

眼中「徒見金」，什麼都可以視而不見，就是典型的「利令智昏」。且「利」的引力極大，有時讀書人也不能倖免。明朝何良俊就記錄了松江有人中進士後，平日同堂讀書論道者不再來往，而「日逐奔走於門下者，皆言利之徒」。其思考言說，不離收銀取利，「未嘗接一善人，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在何良俊看來，這樣的作為，無異於「白日攫金於市中者」，是典型的「利令智昏」，也最能印證疏廣的名言——「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

由此可知，古人之所以要「賤商」，一是預防財富的負面影響，一是考慮到商人有意無意間難脫其「職業習慣」，故不得不限制他們涉及非商業領域事務的範圍。

不過，除了「子罕言利」，儒家還有富而後教的傳統。且古人的分門別類及其邊界，都和我們的「現代」標準不甚同。他們可以一面有著強本抑末（即尊農賤商）的堅定政策，一面卻並不像後人那樣細分農工商。如農閑做點兒技術活兒，或挑擔白米到異地賺點差價，並不以「商人」視之。蓋一是認同所在，一是兼營生業，寬嚴之間，尚留有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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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上的「賤商」確定於漢代，其實是一個不簡單的決策，有很多現實的原因。按蒙文通先生的研究，大體是當時儒家讀書人和君主妥協的結果。因為周代是世卿世祿的封建貴族制，血統決定了前程。同時因諸侯國與國之間貿易頻繁，商業經濟對封建政治的腐蝕也很明顯，畢竟商賈講利益不講出身，其與世族結合而改變國政的例子也不少見。惟秦國獎勵耕戰，對世族和工商都有所打擊，也改變了以土地為基礎的貧富區分。然而集權的秦世短暫，漢代人眼見「商賈盛於周，君權極於秦」，兩皆失敗，於是產生擯抑商賈和君權的主張。

此後君主採納儒家經濟思想以抑商賈，而經生也在抑制君權政治主張上讓步，彼此妥協，在不強調血統出身的基礎上重農抑商，形成了二千多年君主政治和社會經濟相對穩定的局面。一個社會沒有商業流通是不行的，然不僅盜有其道，商亦有道。商道或曰市道，唯利是圖便是其中一個原則性精神。既承認工商業的必要，又要消解市道的負面影響，中國文化發展出了「斯文」。斯文與市道，就這樣相剋又相生，相輔而相成，維繫著社會的穩定，而不失活力。

把「賤商」制度化，是古之教化一個極為重要的特色。近代雖出現了物質興起之風，並經歷了從辛亥起的三次武裝革命，這一傳統連也未曾破除。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斯文尚未掃地，大防還在；若斯文的大防不在，而商品和市場成為正面提倡的事物，其衝擊力便有些沛然莫之能御了。

在這方面，文化輸入起了直接作用。楊蔭杭曾說，美國「舉世皆崇拜『大羅』（dollar），謂之『大羅崇拜主義』」。自從「『大羅』東來，而崇拜『大羅』之風亦與之俱來」。市道既然風行，能賺錢的行業越來越受青睞，有錢就是大爺，賤商的傳統被拋諸九霄雲外，拜金反成正面形象。

然而長期的社會賤視有其連帶的負面後果，至少降低了被賤視者尋求自尊的願望。當年賤商的形成，更多是從「勢」的角度思考，忽視了尊敬和榮譽有其連帶的正面社會效應。例如，因崇拜「大羅」而得到尊崇的美國商人便較多捐款行善（昔年揚州鹽商頗得實際尊崇，亦不乏捐款興學者），而中國後來的有錢人此風一直不盛，很可能與長期被賤視有關。

一個物質利益豐厚然並長期受排斥也少尊榮的行業和社群，從入侵的西潮獲得了直接或間接的支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此中人獲利依舊，甚至更多，同時又得到了此前被剝奪的權勢和榮譽。這對既存社會關係的衝擊極為有力，並形成非良性循環，使斯文進一步淡出（斯文的淡出有多種原因，此僅其一）。或許這僅是過渡時代的過渡現象，斯文與市道能從新的互動中重新整合出少相剋而多相生的相輔相成之路。而那新興社群也能幡然覺悟，因受到尊崇而多積德行善，庶幾減少一些駱駝穿針眼的困難。

（作者為歷史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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