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社會，以和為貴？

黑社會組織為什麼通常會在特定行業滋生，中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在經營上有何中國特色？黑社會組織用什麼方式解決自行火併和權力交接？

凡是痴迷於暴力的黑社會都是愚蠢的黑社會。

前公安部新聞發言人武和平先生認為，「黑社會」有三個發展階段：初級階段是靠暴力非法獲得利益的原始犯罪團伙，容易被發現消滅；中級階段有自己的經濟企業，組織緊密，手段多元，對利益相關的政府部門進行隱形控制。其頭目常以企業家、慈善家身份出現；高級階段是發展出獨立於官方的社會秩序，具有政治遊戲規則，推出自己的政治代理人，形成影子政府，維護自己的利益。

一個被廣泛認可的結論是中國現在尚未出現黑社會，只有大大小小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武漢大學刑事法研究中心有組織犯罪課題組的實證調查也證明了這一判斷：該調查統計湖南、湖北、河南三省近年76個案例，發現從組織方式、獲利方式、相互關係、武裝化程度上看，與國際有組織犯罪集團相差甚遠。

數據來源：武漢大學該課題研究的統計結果

數據來源：武漢大學該課題研究的統計結果

而劉漢團伙標誌著中國黑社會性質組織發展到中級階段，其近20年的經營刷新了同類組織的存活紀錄。從官方歷年公布的資料看，中國涉黑組織存續時間多不超過15年，這使其難於發展到較高階段，而較大涉黑團伙多有地方保護傘，甚至一些政府公務員和警察甚至自行組織，充任老大。但他們仍難長期存活，或許與中國定期換屆導致地方權力重組有關。

劉漢涉黑案告破後，輿論出現一個有趣對比：一方面是官方大力宣揚「廣大群眾拍手稱快、放鞭炮慶祝」，另一方面，大眾流行文化中黑社會題材卻經久不衰，描寫東北黑社會的《黑道風雲20年》猶在火爆，另一部黑老大題材小說《壞蛋是怎樣煉成的》改編成的電視劇《謝文東》即將上映。

崇黑心理或許是中國過去將黑社會視為民間反抗精神的自然延伸——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往往被視為「好漢」，被一廂情願賦予「替天行道、劫富濟貧」等道德屬性。

【遍及中國】

黑社會被認為是個現代性現象。無論全世界範圍內都可看到黑社會團伙與現代化轉型的關聯。19 世紀初期，義大利城市化迅速拓展，著名的黑社會組織黑手黨誕生；上世紀60 年代中期，台灣由傳統經濟轉向加工出口型，單一、封閉的社會轉向多元、開放，十大黑社會犯罪組織中有4 個在此時期形成。

1900年西西里島有黑手黨活動的城鎮被標記成紅點，多集中在西部。

上述武漢大學的調查顯示，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犯罪組織數量激增，而2005年是近年有組織犯罪發展的高峰時期，當年成立的犯罪組織是2004年的兩倍，是2003年的近3倍。

從官方披露的材料來看，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已遍及中國絕大多數城鄉。較活躍和猖獗的主要有兩類地區：一是歷史上幫會組織盛行的地區，如湖南、四川、貴州、河南等省份。二是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如上海、福建、廣東、海南等省市。

黑社會組織成員多有相似的出身，這是其天然的情感紐帶，最典型的是義大利黑手黨（Mafia），最早是由帶有阿拉伯血統的西西里人組成。又如美國五大黑幫家族，其創始人都來自義大利，而台灣的竹聯幫、四海幫、福州幫、西北幫等最大的幫派，皆為外省籍子弟，很多人出身眷村，較之本省籍黑幫組織，他們規模大，組織嚴密。

中國內地情形與之相似，大城市犯罪團伙多來自外地同一地域，而同類組織中，由廠礦子弟組成的團伙又較一般同鄉構成的團伙組織更緊密。

數據來自：上海社科院《上海地區有組織犯罪調查報告》

有組織犯罪團伙的「生意」有極大共性。受政府管制但又無法被消滅的行業是全世界犯罪組織最喜歡的金礦，全世界犯罪組織都喜歡涉足黃賭毒就是這個原因。而上世界初美國禁酒運動，造就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私酒業，現代意義上的美國黑社會由此發端。一般來說，管制越少的社會，適合黑社會「專營」的領域越狹窄。

從經營行業看，中國犯罪組織有強烈的中國特色，除高利貸、遊戲廳、歌舞廳、洗浴中心等娛樂場所外，中國犯罪組織最喜歡插手主要是勞動密集型的民生產業、礦產能源、運輸業、建築建材和房地產業等新興領域。近十年來，中國破獲的涉黑組織全部集中在這些領域。

這些行業特徵是進入門檻低，但利潤和回報很高。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大都素質不高，此類行業便於他們以暴力方式壟斷經營。比如，目前全國各地的砂石料場大都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所控制。只要他們能保證價格平穩、供應到位，不影響各項重點工程的建設，地方政府也基本不予干涉。

數據來自：上海社科院《上海地區有組織犯罪調查報告》

上世紀80、90年代礦產資源允許私人經營後，各礦區均出現大規模的黑惡勢力火併，政府難以整治，導致礦場主幾乎都有私人武裝。早年間，著名的亞洲第一金礦玲瓏金礦被地方黑社會團伙盜挖盜採，一度舉步維艱，迫使招遠市政府組織800人的防暴隊彈壓。

再以「帶車」為例，運輸業超載超限對道路、橋樑及交通安全危害極大，但因為中國特色，不超載超限就無法保本。在此前提下，交管和稽查人員要將權力變現，除罰款外，就需要以黑惡勢力為中介，向過路車輛收取保護費，然後分成。公安部門打擊此類黑惡勢力時，因牽扯行政人員和地方利益，往往無力深入。

另外，1990年代房地產業初興，為推進城市化，各地紛紛大規模拆遷，引發了激烈的矛盾衝突。為規避風險和加快進度，地方政府將拆遷工作交給涉黑組織去做，引發暴力衝突之後，再通過處理涉案組織成員來平息事態。

著名的「東北王」宋永佳（喬四）即通過承攬市政拆遷工程起家。他們利用暴力手段和對居民的心理威懾，幫助處理拆遷問題。瀋陽劉涌團伙也曾多次參與暴力拆建。

上世紀90年代，處於混亂無序狀態的還有期貨市場。中國證券業早期普遍存在內幕交易、操縱股價、不正當競爭。1996年，劉漢在成都炒鋼材期貨，導致北京富豪袁寶璟損失9000萬，劉漢藉此完成資本積累。而袁寶璟雇凶刺殺劉漢未果，將槍手汪興滅口，2006年被執行死刑。

中國涉黑團伙業務經營範圍奇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是政府主導型社會，社會資源和行業准入權都掌控在政府官員手裡。自上而下的尋租行為最易瞄準的是通過暴力完成資本積累的黑社會組織。在這方面與中國較為相似的是俄羅斯。

【以和為貴】

黑社會被認為是全世界面臨的共同問題。但各國情形卻有很大區別，有些國家和社會不但黑幫肆虐，甚至向外輸出黑社會組織，典型如義大利和華人社會，而有些國家卻只有街頭暴力團伙，卻始終無法誕生真正意義上的黑社會，典型如德國、瑞典等西北歐國家，這些年才開始活躍的黑幫勢力多為外籍移民。

一般認為，始終沒有成型黑社會組織的國家，是因為其政府廉潔和高效的治理能力，或者因為特殊制度，造就嚴密的社會控制能力以及可以動用超常規手段打擊黑社會。前者，各國政府廉潔排行明顯可以看出兩者之間高度的相關性，而後者，則有典型的計劃經濟時代的社會主義國家，以及墨索里尼治理義大利黑手黨的案例。

但是，日本、美國的案例則證明，廉潔的政府和卓越的社會治理能力，並不能完全杜絕黑社會組織的存在，日本的山口組等黑社會，其規模之大、組織之嚴舉世聞名。

日美與西北歐國家的最大差別，或許在於，後者是工會力量極為強大的社會，強大且無所不在的工會組織以及各種民間同業協會，不但遏制住了黑社會組織經營的空間，而且構成了政府之外的社會秩序力量。譬如在美國，黑社會完全無法滲透被納入工會組織範疇的行業。

日本幫派等級嚴格，成熟，圖中一名成員指出其在幫派中的排行。

在中國，由於商販的流動性和缺少自我組織能力，很容易成為犯罪團伙的敲詐對象。不但流動商販易被敲詐，自由市場中海鮮等利潤較高的固定攤位也往往難於避免被敲詐命運。

發展到較高階段的黑社會組織，雖然會繼續依賴暴力維持其經營地位，但為了獲得更多陽光下的生存空間，多半會大幅減少其暴力行為。譬如劉漢集團製造的人命案多集中在2000年以前，而美國黑幫家族動用速射武器甚至炸彈打打殺殺，也是其第一代家長早期打江山的時代。

由於存續時間較長，國外黑社會組織與仍處於初級階段的中國同行相比，往往更傾向於各自分工、互相協作，形成完整的地下經濟鏈條，而不是互相火併。為避免不同勢力爭奪地盤時無畏的自相殘殺，最終會在各組織之上形成更高一級的聯合協調機制，因國情和文化不同而各成特色。

東亞的日本、台灣、香港更像是間接的民主選舉制，而歐美以義大利裔的黑幫，因為其以家族為組織紐帶，故其更像寡頭共治的政治協商制。

其實，黑社會「以和為貴」發展到最高級，出現選舉並非現代現象，中國明清時代的幫會組織，歷時幾代後，都演進出最高掌門由某種選舉方式產生的制度，這大約是東亞地區最早的民主選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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