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興」也是一種病？

不只是天才的傳說

2月22日的好萊塢，第87屆奧斯卡頒獎典禮。

《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席捲了5大獎項。電影主角是圖靈。

編劇摩爾領獎時，照例感謝了爹媽朋友、各級領導。接著他話峰一轉，表示希望藉此影片呼籲大家多多關注抑鬱症。

《模仿遊戲》劇照

摩爾和抑鬱症鬥爭多年，還曾試圖自殺。摩爾說，我雖然不是彎的，但我完全能懂圖靈。

圖靈，數學天才、計算機科學之父。1954年，他在其劍橋公寓里，吃了一個含有劇毒氰化物的蘋果（據說喬幫主為蘋果公司選定商標的靈感來源於此），過早地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就在幾年前，他的密碼研究幫助二戰提前兩年結束，拯救了數千萬人。

圖靈的研究者認為，他因同性戀身份接受強制雌激素治療一年多後，於死前已經患上了抑鬱症。

我們不知道是什麼讓圖靈患上抑鬱症。也許是政府不公正判決的刺激；也許是戰後重歸寂寥的失落；我猜甚至可能是一年多的人工雌激素注射，雌激素和抑鬱症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圖靈這樣的悲劇，不僅存在於歷史風雲和娛樂八卦。據世界衛生組織估計，全球每年大約每20個人就有1人受不同程度的抑鬱症折磨，中國目前大約有3000萬人。曾受抑鬱症折磨的，不乏張國榮、崔永元、白岩松、陳坤、張朝陽等成功人士。

作為神經科學家，聽過見過不少抑鬱症患者的故事，因此希望通過幾篇短文揭開抑鬱症的「神秘」面紗。

請牢記，抑鬱症大多情況下可管理、可治癒；大家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尋求專業幫助，讓不幸受抑鬱症折磨的親人朋友（或自己）重獲快樂生活。

抑鬱症是什麼

「抑鬱」，顧名思義，就是不高興。「抑鬱症」聽著就是 「很不高興」的病。有人問，「我也常常很不高興，哪那麼容易算是病呢？」

「不高興「這詞恐怕用輕了，更合適的說法應該是「壓抑而至絕望」的病。一位醫生曾說過，哭有四個境界：有聲無淚、有淚無聲、聲淚俱下、無聲無淚。抑鬱症的病人，大多是無聲無淚、絕望而走投無路的。

那麼科學上是怎樣定義「抑鬱症」的呢？臨床上的抑鬱症學名叫「重性抑鬱障礙」（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要確認為抑鬱症，必須符合三個特徵。

第一，得是超出生活正常基線的「抑鬱」。

情緒像天氣，總有起落，但有個波動範圍。把時間做橫坐標，一個人的情緒做縱坐標，畫一條線。如果出現一段十分反常、持續較長的情緒低谷，就得警惕啦。

換言之，和通常的不高興不同，抑鬱症患者的壓抑和絕望程度嚴重、持續很久，而且往往很難自己恢復。要達到「重性抑鬱障礙」的標準，患者「偏離正常」的不高興需持續數周。（美國權威的DSM-V指南標準是2周。）

第二，抑鬱已影響功能。

也就是說，「不高興」不只是嘴上說說；癥狀要確實影響正常生活工作學習。中國人（特別是大叔們）由於文化關係，不習慣觀察和表述內心感情。抑鬱之後更不會傾訴。因此，有些抑鬱症病人不知自己情緒異常，是因為食慾、睡眠、精力等衍生問題，被家人扭送醫院才被診斷。

第三，確認「抑鬱」還得排除一些其他誘因。

誘因包括近期受到外界刺激，藥物毒品影響等。比如喪失親人後大部分人經過一兩個月都能走出陰影。只有當長時間（半年、一年）無法自己走出才會考慮抑鬱症診斷。

綜上，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裡面的不高興同學，也許該懷疑有少年抑鬱傾向。（沒聽過這動畫片的只能恭喜你還很年輕……）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說2周是「病」，10天就不是？其實，專家的標準應該這樣理解：經過幾十年經驗和研究積累，「過了這線就得外界干預，否則聽之任之後果可能嚴重啦」。這和糖尿病指標、高血脂指標、肺癌III期都有根專家畫的紅線道理是一樣的。

抑鬱症是唯物主義真病

精神類疾病有個特點——聽著玄。似乎看不見摸不著。有人問，抑鬱症是不是西方原版教材的洋忽悠？是不是醫生拿了回扣在欺騙廣大無產階級？

還常有人覺得抑鬱症的病人就是「想不開」，走進死胡同。只要拍拍肩膀讓他「樂觀點堅強點」，自己下個決心就立馬能重新精神抖擻了。從而埋怨陷入抑鬱症折磨的人「怎麼這麼想不開」，似乎是病人的錯。這樣的革命樂觀主義，要得嗎？

科學研究證實，重性抑鬱障礙患者的大腦，已產生了一系列結構和化學變化。和一時鬧情緒的人不同，病人大腦里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等「單胺類遞質」傳遞系統（神經元之間通話的狼煙信號）已變得不正常。就像交通信號，紅燈關不上，綠燈打不開。於是，病人失去正常判斷，屏蔽正面信號正面思維，開足馬力製造負能量。 「吃喝嫖賭」取樂功能被關閉，清晰的思維、計劃力和判斷力隨之喪失。

長期的化學失衡等帶來大腦信息處理的結構變化，有如紅燈開太久，路上雜草叢生已不成其為路。抑鬱的大腦里一些負責情緒、理智的結構（如海馬體、杏仁核、前額葉等）功能和活力發生了持久的改變，這些腦部變化在核磁共振檢查中都可以顯現。此時，已不僅僅是「一時想不開」那麼簡單。

嚴重抑鬱症患者大腦里的這些變化，比「脾濕」「肝火」更看得見摸得著，是貨真價實的唯物主義。這些變化不靠外界干預光靠自身已經很難逆轉。這和毒品上癮、酗酒嗜賭的人的大腦發生了物理變化，難以自己解脫是一樣的。或許可以說，抑鬱症是大腦對負面情緒的「毒性上癮」。可喜的是，抑鬱症的治療行之有效，是可以把大腦撥亂反正的。

怎麼識別「不高興」

上文說道，抑鬱症的第一特徵是偏離生活基線的「不高興」或者說「壓抑絕望」。這簡單的說法，其實有點誤導。望文生義，很多人對抑鬱症的印象是「憂鬱安靜」，其實遠非如此簡單。那麼怎麼識別抑鬱症的可能癥狀呢，以便及早就醫呢？

世界上有兩個通用的抑鬱症診斷標準，一個是美國制定（DSM-IV或V），一個是世界衛生組織制定(ICD-10)。兩者大同小異。根據DSM-V，把專家的話翻譯一下，「壓抑絕望」的癥狀就是：

情緒持續悲傷低落，而且基本上每天醒著的時候都低落。「憂鬱的氣質」時刻深度保持。

失去興趣，沒有追求。平常愛打麻將的患者，你讓他再打，他不僅不碰，都懶的理你。

沒有食慾；又或者無法入睡，不用設鬧鐘每天早早醒來（對早上睡不醒的筆者，想著都覺得痛苦）。少數「非典型抑鬱」，則反其道而行之，暴飲暴食，又或每天抱頭大睡。

精力上沒精神、沒力氣，老覺得累。腦力上 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思考，沒法爽快地做判斷和決定。

有些人還會表現出躁動不安，或者動作遲緩、有氣無力。行動起來好像看2倍幀的慢動作電影。

陷入自卑、自責，覺得自己生命無意義、無價值，一無是處。更嚴重的，少數患者不僅有負面想法，還有各種妄想(delusions) 甚至幻覺 (hallucinations)。什麼是妄想呢？就是各種固執的奇怪想法，比如怕風怕水怕光；比如世界末日快到了；比如自己有病快不久人世等等。什麼是幻覺呢？就是「有個外星人昨晚來看我啦」之類異次元的幻聽、幻視。

最後一點最嚇人：患者可能有反覆的死亡幻想。過馬路時不看紅燈，心想「就這麼被撞死了也挺好，一了百了」。嚴重的患者更會有計劃地將自殺付諸實施（關於抑鬱症和自殺，以後會更詳細說一說）

以上癥狀常常結伴在抑鬱症中出現。患者雖未必條條俱全，但通常有3-5種以上，並持續數周。另外，患者可能有一些其他沒有列於診斷標準的癥狀（如肚子疼等「軀體表現」）。癥狀的複雜性會干擾病人和家屬的判斷，所以，及早識別並尋求專業幫助是正理。

抑鬱症這一大家子

抑鬱症有很多兄弟姐妹遠方表親（「亞型」和「變種」）。他們長得各不相同，需要的醫學手段也有區別。有時候頗具迷惑性，進一步說明尋求專業幫助的重要。

雌激素和抑鬱症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影響許多女生（和她們的男人們）生活幸福的產後抑鬱症、經前抑鬱、更年期停經綜合症等一系列抑鬱症的兒女或表親，都和雌激素水平的劇烈變化有關。所以，有的女生，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特別需要關懷包容，男生請寬容別奏凱。

有的人秋冬就特別抑鬱，看見秋風落葉，悲從中來，走在鋪滿落葉的大道上深深地思考人生，特別有詩人氣質……到春天人又自動精神了。這種季節性抑鬱(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也是一個抑鬱症的變種。

許多抑鬱症病人並不想「安靜的做個美男子」，而是伴隨焦慮情緒（co-morbid with anxiety）。他們通常更容易激動，容易有妄想和幻覺。他們還更可能自殺。

不想安靜做美男子（或美女）的還有「躁鬱症」（bipolar disorder）患者。不同於普通抑鬱症，這些病人在抑鬱和躁狂之間反覆，冰火兩重天。自己和家人就像做過山車一樣，無所適從……

有的抑鬱症患者有「述情障礙」，說不出自己是不是不高興。別人看著只是沉默寡言，自己卻十分難受又說不出來（甚至感覺不到）。這些人往往最被忽視而沒有得到幫助。

總之，人腦是複雜的，抑鬱症也十分複雜。權威的歐美臨床指南對抑鬱症也時有微調。和所有前沿疾病一樣，對抑鬱症的認識和研究也在不斷發展。因此，向受過專業訓練的好醫院、靠譜醫生尋求幫助是十分重要的。

（作者：小V，本科畢業於清華大學生物科學院，美國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神經科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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