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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21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變故

純文學衰退和類型小說崛起,是21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變故。迅速擴張的消費社會,正在鼓勵更多的商業寫手,投身於蛇式爬行的行列,這種寫作策略受到「90後」和「圈圈後」讀者的擁護。文學應接受尼採的忠告,儘快終結鷹與蛇的分裂,轉而藉助神話考古學的動力,推動類型小說的「鷹翼之醒」——讓屬於爬蟲綱的蛇類,長出「神話原型」的羽翼。


古老神話中的鷹蛇對抗


鷹與蛇的二元對立,無疑是蘇美爾神話的重要母題。在一組美索不達米亞的「埃塔納」(Etanna)泥板上,記載了鷹蛇之戰的諸多細節。

鷹與蛇原本是住在白楊樹上的鄰居,鷹棲息在樹頂而蛇安居於樹根,雙方都向大日神沙馬什發誓,要忠實於彼此的友誼。但鷹卻率先背叛自己的誓言,因貪慾而偷食了樓下鄰居的蛇蛋。


蛇為此非常生氣,決計為那些尚未誕生的兒女們復仇。它咬死公牛,埋伏在它的肚子里,以此為誘餌,等待鷹的到來。鷹果然中計了。就在它狂喜地享用這頓豐盛大餐之際,蛇襲擊了鷹,用柔軟的身軀將其捆綁起來,然後折斷它的翅膀,把它扔進沙漠里的坑洞,任其負傷流血死去。


垂死的鷹向日神沙馬什祈禱和懺悔,竟然得到大神的赦免,他派人類英雄埃塔納(基什國的王,大洪水後第一代統治者)去營救它,助其逃離死亡的困境,並重獲得眾神的恩寵。但倒霉的蛇卻因為自己的復仇,而受到永恆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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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塔納泥板,阿卡德泥板之一(紐約莫甘圖書館暨美術館Morgan Library & Museum藏),由基什國王埃塔納(Etana)下令刻寫,考古學家遂以國王的名字命名這四塊泥板


在神話考古學的視野里,這是歷史上最古老的鷹蛇對抗故事。令人費解的是,率先違規的蒼鷹得到眾神的庇護,而復仇者毒蛇反而遭到厭棄。這完全不符合故事本身的邏輯。它製造出一種「埃塔納困境」,向我們展示上古神話邏輯的不可思議。


要是從泥版敘事中退離,從一個更宏大的視野來觀察,就會識破「泥版神」的隱秘動機:人對蛇有一種天然的厭惡。在其進化過程中,人始終面對與爬蟲類生物的緊張關係,而這可能根植於白堊紀靈長類動物的黑暗記憶,它們是一些深褐色的創傷,被痛切地書寫在基因圖譜里,支配著人的價值判斷。似乎只有亞洲民族和美洲印第安人,越出了這種遺傳學的限定。


更為要緊的是,在一個從水神、地神到天空神的神學過程中,人類的頭顱在不斷抬起,最後形成一種崇高的宗教美學。鷹必定是因其飛翔的高度而飽受青睞,它比所有大地上的生物都更接近日神,因而成為這場神學革命的受益者。它被納入天體譜系,與日神翩然共舞,融為一體,形成「日/鷹視覺共同體」(中國人稱為「金烏」)。

鷹是蘇美爾/阿卡德神系的最高象徵物之一,它向眾神提供羽翼和腳爪之類的生物配件。羽翼被安裝在神的後背,以強化其天空主宰的語義,而犀利的腳爪,則象徵強悍的大地征服力,包含對天空和大地雙重征服的理想。在亞述神話里,鷹頭成為新一代大神尼斯洛(Nisroch)的基本造型。作為首都尼尼微的主神,鷹首人身的尼斯洛主管農業和繁殖,並熱衷於主持棕櫚花授粉的神聖儀式。


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和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裡,參觀者總能看到尼斯洛的大型浮雕,他們緊貼在堅硬的岩壁上,眼望家園,凝然不動,彷彿被凍結在時間的冰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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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述石版浮雕:鷹頭神尼斯洛一手提桶,一手握住棕櫚花苞,為棕櫚樹舉行神聖授粉儀式(公元前9世紀,倫敦大英博物館收藏)

蛇的命運截然不同,它只能永遠爬行於大地,在泥漿里輾轉打滾,與古老的水土神系一起,成為新一代祭司集團的棄兒。在猶太/基督教文明中,它被描述成伊甸園裡的魔鬼,是引誘夏娃和亞當犯下原罪的根源(舊約)。儘管蛇有時也能獲取短暫的勝利,但鷹無疑是絕對和最後的贏家。正是這種宗教立場,確立了鷹作為正面形象的基本法則。


中國神話里的龍鳳和解


鷹蛇博弈的原型,在向東方傳播中漸次影響波斯、印度和中國。在東亞農夫的低級版本里,它呈現為雄雞和毒蟲蜈蚣的對抗。只有西漢以後的中國文人,才會徹底改寫這種以衝突為特徵的原型故事,描述龍(蛇的變體)和鳳凰(鷹的變體)的完美對偶,把它變成「龍鳳呈祥」的生命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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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木雕:大鵬金翅鳥大戰那伽蛇


尼采似乎響應了中國人的和解哲學。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他重塑了鷹與蛇的對偶符號。大先知在山上隱居和沉思期間,總是隨身攜帶這兩種生物。鷹高傲地盤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聰明狡猾的蛇則生活在大地,代表肉體、物質和智慧。它們的共同點是圓周運動——鷹在空中畫圈,而蛇在地上蜿蜒地前行。這兩類圓圈運動組合了鷹與蛇,令其成為人類精神與肉體(物質)互補的象徵。尼采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宣稱,人類應當是鷹蛇共同體,並因此達到靈肉平衡的理想狀態。


當然,完成這種統一的似乎還是中國人。在另一種視覺模式里,中國龍長出翅膀,被叫做「應龍」,顯然是鷹與蛇雜交後的新一代神獸,在彼此吸納對方的優勢後,變得無比強悍,在「炎黃大戰」神話中扮演重要角色。應龍還有一位著名的孫子,那就是瑞獸麒麟,但它的造型,距離作為祖輩的鷹蛇,已經相差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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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應龍想像圖(作者:不詳,來源: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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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刺繡:龍鳳呈祥(作者:不詳,來源:互聯網)


尼采似乎響應了中國人的和解哲學。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他重塑了鷹與蛇的對偶符號。大先知在山上隱居和沉思期間,總是隨身攜帶這兩種生物。鷹高傲地盤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聰明狡猾的蛇則生活在大地,代表肉體、物質和智慧。它們的共同點是圓周運動——鷹在空中畫圈,而蛇在地上蜿蜒地前行。這兩類圓圈運動組合了鷹與蛇,令其成為人類精神與肉體(物質)互補的象徵。尼采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宣稱,人類應當是鷹蛇共同體,並因此達到靈肉平衡的理想狀態。


當然,完成這種統一的似乎還是中國人。在另一種視覺模式里,中國龍長出翅膀,被叫做「應龍」,顯然是鷹與蛇雜交後的新一代神獸,在彼此吸納對方的優勢後,變得無比強悍,在「炎黃大戰」神話中扮演重要角色。應龍還有一位著名的孫子,那就是瑞獸麒麟,但它的造型,距離作為祖輩的鷹蛇,已經相差甚遠。


神話考古發現了「原型」的秘密


但無論是龍、應龍或那伽的傳說,鷹的元素都已經脫佚,不知它究竟飛到了何方。「鷹與蛇」的神話原型,幾乎遭到世人的全面遺忘。只有極少數文學和影視文本,繼續利用這個古老的神話原型,書寫蠱惑人心的文本。


在英國作家J?K?羅琳的類型小說《哈利?波特》里,鳳凰(鷹的變體)與蛇,分別代表光明世界(天堂、正義者、哈利波特)和黑暗世界(地獄、邪惡者、伏地魔)。她試圖返回蘇美爾泥版的母題,宣告鳳凰對蛇的勝利,因為只有這種勝利,才能重構光明與平等的魔法王國。


另一個有趣的文本,是泰國電視連續劇《鷹與蛇》,它依照上座部佛教的原理,重寫了鷹(迦樓羅)與蛇(那伽)的世界隱喻關係。蛇代表人類慾望,而鷹是慾望節制的象徵。觀眾被反覆告誡,人的情慾是最大的蛇,正是這種慾望成為人類痛苦的根源。所謂鷹蛇之爭,無非就是人類與自我慾望鬥爭的象徵。相傳佛祖曾經割肉喂鷹,向我們示範走向禁慾的方式,而這是出離人間苦海的唯一道路。


現在我要談論的是第三個文本——東方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類型小說《鷹翼之醒》,它是「謎托邦」書系中的一種。這部「卜知客」所撰寫的魔幻(幻想)小說,再現了「鷹蛇之戰」的古老母題。故事發生於南方省城的一所航校,鷹族的後代混跡於學員之中,而他們之所以被推入人間,是因為鷹國政壇發生劇變,黑鷹推翻白鷹的統治,並不斷追擊殘餘的白鷹後裔。而在人間,年輕的白鷹人不僅要面對自身的生物性突變(長出翅膀),面對不可告人的身世,還要面對更為兇殘的蛇人的圍剿。他們就在這種逆境中茁壯發育,接受來自命運的召喚——整合分崩離析的鷹國,引領鷹人戰勝蛇人,以捍衛人間的和平與幸福。


這部小說跟其他魔幻小說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是一種「原型寫作」,旨在喊出對「鷹蛇對抗原型」的敬意。原型寫作就是一次神話考古運動,它要重返上古時代的精神現場,從那裡獲取本原的能量。儘管小說作者還很年輕,於技巧方面還有提升空間,但它為當代「類型小說」的書寫,提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樣本,而這樣的樣本還在不斷誕生之中。那麼,它是否會構成一種類型小說2.0版的寫作範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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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知客《鷹翼之醒》封面,東方出版社出版,2016年7月


人類共同慾望的深層結構,在神話學裡稱為「原型」,呈現為故事形態,而在精神分析學裡,則被稱為「情結」或人格原型,如弗洛伊德的「殺父娶母」情結、榮格的「阿尼瑪」或「阿尼姆斯」人格等等。所有這些原型都是神話/原型考古學的結晶,同時也是娛樂消費市場的核心機密。


「類型小說」是早期大眾流行小說的成熟樣態,它把小說作品按題材進行必要的趣味細分,例如讀者常見的魔幻(幻想)、羅曼司(愛情)、武俠、懸疑、探案、歷史和科幻等等。而在今天,「原型寫作」卻成了新一代流行文學的智力標誌。


近年來暢銷的「瑪麗蘇」和「傑克蘇」故事,都可被視為某種「灰姑娘原型」(「醜小鴨原型」)的變體,此外,《魔戒》、《納尼亞傳奇》和《阿凡達》,尤其是「漫威」產品,蓋源於約瑟夫?坎貝爾《千面英雄》所梳理的英雄神話,而摩西神話是其中最古老的翻版,它們嚴格遵循了召喚、啟程、啟蒙、救援和回歸的語法規則。沒有這古老原型的支撐,就無法獲得最大範圍的心靈響應。相反,掌握了「原型」,就掌握了人類慾望市場的交易密碼。


中國網路文學是闖進娛樂消費平台的天真孩童,不懂得類型小說的內在邏輯,依照叢林法則胡亂生長,絕大部分文本被獵殺,或汲汲無名地死去,只有極少數得到「市場之神」的揀選和恩寵,從雜草堆里崛起,長成幾株高大的植物。這是因為,它們吸納了來自古老原型的能量。


很久以來,文學裂變為兩個截然不同世界——鷹的世界和蛇的世界,前者是貴族化的純文學,它優雅而傲慢地飛翔在天空,代表文學的非梵谷度,並且被「諾貝爾文學獎」所界定和鼓勵。後者是平民化的消費文學(或稱「類文學」),它笨拙而卑微地爬行於大地,在泥土上書寫身體的慾望,代表文學爬行所能企及的範圍,並被消費市場及其高額稿酬所支持。在中國,它們之間的博弈,至少達數百年之久。

朱大可:21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變故



《納尼亞傳奇》招貼畫,迪士尼電影公司 & 20世紀福克斯出品


人們已經被小聲告知,「原型寫作」最初只屬於少部分類型小說作者。鷹掌握了神話原型的秘密,它把小說送上靈魂飛揚的天空。只有少數比較聰明的蛇,發現了這一來自神話考古學的秘密,於是它響應尼採的召喚,讓自己長出原型的翅膀。而一旦蛇擁有羽翼,就能改變文學蛇族的外觀、魅力及其命運,並為影視娛樂業提供卓越的故事種子。


純文學衰退和類型小說崛起,是21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變故。迅速擴張的消費社會,正在鼓勵更多的商業寫手,投身於蛇式爬行的行列,這種寫作策略受到「90後」和「圈圈後」讀者的擁護。文學應接受尼採的忠告,儘快終結鷹與蛇的分裂,轉而藉助神話考古學的動力,推動類型小說的「鷹翼之醒」——讓屬於爬蟲綱的蛇類,長出「神話原型」的羽翼。


在喧嘩和騷動的閱讀現場,文學應龍正在誕生,誰都不能無視這場寂靜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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