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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文初:歷史真實何以令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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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鄧文初(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精彩內容:

傳統歷史知識生產掌握在一個較小的知識人集團中,這批知識人(史官)具有經過嚴格鑒別與認證的「正統」身份,惟有他們才可以接觸那些高度秘密的檔案,接觸一些大眾難以接觸的文獻、文物,他們熟悉自己的行業規範,知道什麼是可說的,什麼是不可說的,也清楚圈內圈外的界限何在,什麼可以公開,讓公眾知道;什麼不可以公開,僅能在行內交流。對於他們的工作來說,與其說是在「生產」歷史知識,不如說是在「監控」歷史知識。


作為整個權力計劃的一部分,歷史知識生產成為社會控制的核心機制。在「權利的公民」沒有完成的時候,已經成功完成了「歷史的國民」之規訓。於是,歷史知識生產,便與「秩序」生產合二為一。


「多種真相」需要我們做出自己的理性判斷、獨立思考,而非簡單接受某個單一結論。然而,從「計劃時代」走過來的我們,並沒有做好面對知識市場的心理儲備,尤其沒有進行獨立思考的實地練習,於是,體制外史家便成了罪魁禍首。「歷史真實」不僅沒有激活這個古老民族的想像力,反而引起諸多誤解甚至反感,導致衝突,心理不適。


胡適在廣州為何受到聲討?

1935年1月9日,胡適從香港乘船到廣州,船剛靠岸,就接到一位老朋友託人帶來的信:「兄此次到粵,諸須謹慎」。胡適並沒在意會發生什麼不測,因為廣東學界領袖都來歡迎,且四天十場的演講日程也排得滿滿的。中山大學校長鄒魯還貼出告示全校停課兩天,好讓學生去聽胡適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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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入駐酒店後,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吳康差人送來一信,信中說:「適晤鄒海濱先生雲,此間黨部對先生在港言論不滿,擬勸先生今日快車離省,暫勿演講,以免發生糾紛。」

所謂既來之則安之,胡適還是去見了省主席林雲陔和總司令陳濟棠,且談了一回話,雙方頗有爭論。此時胡適已經知道是這位「南國王」陳濟棠將不利於己。回到酒店後,吳康又送一信,說「鄙意留省以勿演講為妙。黨部方面空氣不佳,發生糾紛,反為不妙」。並告知胡適,鄒魯個人雖極推重先生,「惟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並勸先生離省,冀免發生糾紛」。


為避免學界為難,胡適決定取消演講,在廣州僅做遊覽,然後去廣西走走。晚上,得到新聞,為中山大學布告,布告解釋了取消演講的原因,謂胡適——


在港華僑教育會所發表之言論,竟謂香港最高教育當局,也想改進中國的文化,又謂各位應該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復謂廣東自古為中國的殖民地等語。此等言論,在中國國家立場言之,胡適為認人作父,在廣東人民地位言之,胡適竟以吾粵為生番蠻族,實失學者態度,應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講。


胡適在香港究竟說了什麼?他自己援引當時報紙的記載,大約有如下言論:


我覺得一個地方的文化傳到他的殖民地或邊境,本地方已經變了,而邊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著它祖宗的遺物。廣東自古是中國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許多都變了,而在廣東尚留著。像現在的廣東音是最古的,我現在說的話才是新的。

這不過是一篇「中心與邊緣」的文化論罷,舊典所謂「禮失而求諸野」之類的陳詞套語,不料卻惹出這樣的麻煩。不僅中山大學發布如上布告,三位國文系教授且發布宣言、啟事,聲稱「胡適出言侮辱宗國,侮辱廣東三千萬人,中山大學布告驅之,定其罪名為認人作父」,且表示「夫認人作父,此賊子也。刑罰不加,直等以為遺憾」。聲明要以孔子誅少正卯之手段將胡適「立正典刑」。否則,「老口北返,將笑廣東為無人也」。


對於這段經歷,胡適的理解是,當時主政廣東的陳濟棠提倡讀經,而作為新文化運動領袖的胡適卻對讀經多有批評。平時他胡適遠在北平,對地處偏域的廣東,雖鞭長善舞,也有莫及之憾。而現身處香港,再批評讀經之類自然是一鞭即著,何況還準備在南國王腳下反對讀經,豈不就惹出風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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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濟棠


但這樣的理解並沒到位,「讀經」雖由武人提倡而不免殺氣騰騰,但那是不關「廣東三千萬人」什麼事的。究其實,胡適戳中廣東痛處的,是「中國殖民地」這五個字,雖然,這不過是說出了一個歷史事實。但,真相卻往往令人反感。


歷史的「供給制」不是生產知識,而是「監控」歷史


胡適故事且擱下,說說歷史學界內的事吧。因為這樣為「歷史」而大起糾紛,報以臭鞋、飽以老拳、甚至動輒即要「立正典刑」之類的事已非胡適時代的怪事,而是我們時代的經典表情。一些歷史禁區不能碰觸,真相只能允許一種,異類的聲音永被禁錮。歷史真相為何就那樣令人反感呢?


從作為一種知識的歷史講,只有擁有詳盡的細節,才能構築更完備的歷史敘述,建構更完整的歷史場景。而在此場景中的歷史人物才可能有更完整的活動軌跡,由此歷史學家們才能展現出這個歷史人物有血有肉的具體而真實的形象。按理,史料越多越好,所謂「一份材料說一份話,十分材料說十分話」。現在有了更多的史料,史學家們要「說話」自然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鄧文初:歷史真實何以令人反感?



從常識角度講,這也該是件大好事。多了「一家之言」,如同知識市場多了一件新商品,消費者有了更多挑選,不同的嗜好和需求能得到滿足,這本該是小康社會的基本特徵!


但國人似乎並不需要這樣的多樣性,尤其是對於歷史真實還十分反感。這樣的反常事件總是「炎症」般周期發作。因此,我們需要對此做出病理診斷,以免在潰瘍之後發生癌變。儘管,把脈這個「綜合症」並非易事。


病因當然不在史家,主要是歷史知識生產與接受環境的根本改變。


傳統歷史知識生產是掌握在一個較小的知識人集團中的,這批知識人(史官)具有經過嚴格鑒別與認證的「正統」身份,惟有他們才可以接觸那些高度秘密的檔案,接觸一些大眾難以接觸的文獻、文物,他們熟悉自己行業規範,知道什麼是可說的,什麼是不可說的,也清楚圈內圈外的界限何在,什麼可以公開,讓公眾知道;什麼不可以公開,僅能在行內交流。對於他們的工作來說,與其說是在「生產」歷史知識,不如說是在「監控」歷史知識,以保證流入社會的歷史知識絕對正統,保證對這些歷史知識理解的絕對精確。這種知識生產與消費是有計劃的,是嚴格的「供給制」,不存在自由市場;是單一的「傳輸——接受」模式,而非「閱讀——詮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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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歷來被視為史官典範。


在這樣的「計劃時代」,歷史知識生產是政治動員的神器,歷史記憶的建構是政治合法性基礎。作為整個權力計劃的一部分,歷史知識生產成為社會控制的核心機制。在「權利的公民」沒有完成的時候,已經成功完成了「歷史的國民」之規訓。於是,歷史知識生產,便與「秩序」生產合二為一。而維護「秩序」,不僅是權勢者的生命,更是「歷史的國民」的「神聖使命」。


「歷史的國民」吞食的是配給的標準食料——按照「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樣的趣味生產出來的——一種抽象而乾癟的「高大全」。這樣飼養出來的口味自然是重口味,刻骨銘心地印在兒時的記憶中,成為一種「共同的記憶」和「共同的感情」,神聖不可侵、崇高不可褻、威嚴不可觸,此民族主義之真感情。但這份莊嚴而偉大的感情,說穿了,不過是被餵養的重口味而已——按林語堂的定義,所謂民族主義,其實就是對兒時口味的偏好——那些由供給制時代培養出來的重口味者,他們當然要維護自己的口味(這沒錯,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們同時卻要消滅一切別種的口味,不容許新鮮、多樣口味的出現和存在。他們當然知道,政治固然可以大一統,但感情無法勉強;歷史綱要必須一致,但歷史事實總有差異,所以,理上說不過去的,只好拿大詞說話。於是,民族情感、國家大義等等崇高字眼,便似海水般咆哮而來,唾沫星子多了,似乎真可以「捲起千堆雪」。其功效,大約也真足以消滅他者、淹死他者、根除混亂。事實雖不勝,精神總可以來一次勝利的狂歡罷!


體制外史家為何被當做「麻煩製造者」?


然而,時代的巨變無可抗拒。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非常百姓家」,歷史知識生產領域的變化,原來被「官史」壟斷的地盤開始被「民史」分享,「史官」的崇高身份開始沒落,與一般「史家」(「真的史家」而非意識形態專家)處在平等地位。歷史研究與知識生產不再受計劃管制,每個人都是潛在史家,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理解撰寫、傳播歷史。原來嚴控的檔案,依據《檔案法》,在「公布期限」之內的,普通公民也可以調閱了(儘管還受到諸多限制);原來難以檢索的文獻,由於網路資源的開放,普通公民也得以像專業史家一樣收集史料,有時,其史料佔有程度,甚至超過專業史家。由此,普通民眾已經可以像專業史家一樣,在家中、在電腦桌前,對文獻進行考證、對比、編排,並由此做出自己的歷史解釋與史學敘述,互聯網又可以將這些「一家之言」迅速傳播出去。

鄧文初:歷史真實何以令人反感?



一切都改變了,食料多了、口味多了,「混亂」也隨著而來。


「混亂」只不過來自更多的真相,而從獨斷時代走過來的我們並沒有做好接受「多種真相」的心理準備,所以那些體制外史家就被當做「麻煩製造者」。


「多種真相」需要我們做出自己的理性判斷、獨立思考,而非簡單接受某個單一結論。然而,從「計劃時代」走過來的我們,並沒有做好面對知識市場的心理儲備,尤其沒有進行獨立思考的實地練習,於是,體制外史家便成了罪魁禍首。「歷史真實」不僅沒有激活這個古老民族的想像力,反而引起諸多誤解甚至反感,導致衝突,心理不適。


從知識社會學角度看,這種「心理不適」來源於計劃時代的大眾對現代知識生產的隔膜,來源於大眾無法理解「理性」運作方式與心理效果,也來源於互聯網所帶來的「多樣共存」狀態對於「單一真實」造成的顛覆性體驗——人總是害怕那些他們駕馭不了的物事,多種真實並存局面對於那些習慣單一狀況的心性來說,是令人恐懼的——所以,必須反對,以捍衛先前時代在心中建構起來的穩固秩序。


這就是真相令人反感的原因之一。(作者:鄧文初;編輯:鬍子華;文中圖片系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路。)


「在歷史的廢墟上」系列文章


作者簡介

鄧文初:歷史真實何以令人反感?



鄧文初,史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華民國史、現代思想史、抗戰史等。文備眾體,以思想隨筆見長。有《民族主義與國家安全》、《民族主義之旗》和《抗戰總動員》之「民族主義研究」三部曲等專著及《失語的中醫》、《湘西古長城考》、《謠言九論》等論文總約二百萬字行世。目前正在撰寫《儒教政治史稿》。


欄目簡介

鄧文初:歷史真實何以令人反感?



厚重、深遠、兼容,秉持專業主義標準,彙集精英獨到見解,讓深刻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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