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問真答：古人的詩集是怎樣編纂流傳的

中國古代詩文存世數量極其龐大。以李白、杜甫為例，他們流傳至今的詩作分別有近千首與一千四百餘首，包括青年到晚年各個時期的作品。現代人或許很難想像，千年前的古人要怎樣將數量如此之多、時間跨越如此之大的詩作保存下來，甚至有人提出「難道是寫一首到官府備案一首」的猜疑。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早在唐代之前，中國文人便有了大量保存文稿、編纂文集的傳統。而追溯這一傳統的起源，則要從文學史上至關重要的魏晉時期說起。

秦漢時代，中國人並沒有編纂文集的習慣。兩漢的目錄文獻，如《七略》和《漢書·藝文志》，都只有單篇詩賦的篇目；《後漢書》、《三國志》在文士傳末也只是列出傳主所著具體篇目。漢代編纂的多卷著作，如《春秋繁露》、《淮南子》與《揚子法言》，都屬於儒家經典（經部）或諸子百家類（子部）書籍。在當時看來，這些內容比詩賦更有成書的意義。

魏晉之前的文人並沒有編詩集的概念。只有先秦的《詩經》和《楚辭》是兩個極特殊的特例

西漢的文學之臣多為帝王侍從，地位遠不如儒生和刀筆吏。但到東漢時期，世家大族的興起改變了舊有格局。由於受到士大夫世家的推重，文學的地位迅速提高。在隨後的魏晉時期，門閥政治更為盛行，文學創作也更為繁榮。文學史上所謂「文學的自覺」，就發生在這一時期。

所謂「文學的自覺」，是指文學從其他學問中獨立出來，確立了自身的領域和價值。其最顯目的標誌，除了史書開始出現《文苑傳》、國家開始以文學為官學，就是傳統文獻「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中「集部」的成立。編纂詩集的行為，與集部的出現互為表裡。

1920 年，日本學者鈴木虎雄提出「魏晉文學自覺說」。1927 年，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的演講中稱魏晉是「文學的自覺時代」

最初的文集出現於西晉，主要是指導各類文體寫作、按文體收錄各家文章的分體選集，其中就有《晉燕樂歌辭》、《古今五言詩美文》一類早期詩集。隨著文學的繁榮，個人風格的重要性很快超過了區分文體，個人文集（別集）隨之誕生，盛行於南朝齊梁之際。齊梁皇帝多次下詔收集整理文學之士作品，《南齊書》人物傳記里開始出現「文集行於世」的記載，《全梁文》中則收錄了大量別集的序文，其中有不少文人為自編文集撰寫的自序。

陶淵明的文集即是由昭明太子蕭統在陶淵明去世百年後輯佚編纂而成

魏晉時代的「文學自覺」極大的改變了中國文人的人生價值。從此開始，中國文人開始有意識地追求文學成就，而確立名望的方式除了文人間的交際吹捧，最重要的就是留下一部傳世文集。因此，後世文士無不將編纂文集作為文人中生涯最重要的工作。為了給後世留下自己最光輝的形象，任何的辛勞和機心都不足為奇。

唐代的陸龜蒙為我們留下了一個自編文集的典型場景：「先生平居以文章自怡，雖幽憂疾病中，落然無旬日生計，未嘗暫輟。點竄塗抹者，紙札相壓，投於筐箱中，歷年不能凈寫一本。或好事者取去，後於他人家中見，亦不復謂己作矣。」陸龜蒙每天不斷地創作、改寫，修改稿積壓在箱中，好幾年也編不成一卷文集。不成熟的作品不慎流出，他還矢口否認是自己的作品。

唐代最重視自己文集的詩人是白居易。白詩用語平易，似信手拈來。但看到其原稿的宋人卻感嘆道，其手稿被塗抹得一塌糊塗，文集里的成品其實與初稿大相徑庭。白居易生前精心編纂了自己多達 75 卷的詩文全集，並抄錄五份，分散到廬山東林寺、蘇州南禪寺、洛陽勝善寺等地保存。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白居易傳世文集基本保留了唐代的面貌，存世詩多達三千餘首，為唐人第一。

相比之下，杜甫就沒有這樣幸運了。杜甫曾在天寶十一年坦誠自己的藏稿數量：「自七歲所作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餘篇。」其晚年自編全集多達 60 卷，據推測應有 2500 到 3000 首詩。但杜甫逝世於亂世，其家傳文集很快散佚。所幸北宋學者王洙從各種殘本中輯佚整理出 1400 余首詩，編成 20 卷《杜工部集》流傳至今。現存杜詩中天寶十一年前的作品僅存三十餘首，可見散佚數量之巨。

李白詩集的命運則更加坎坷。李白以浪漫洒脫著稱，但他對待自己的文集卻極為上心。為了留下最好的作品，他曾有「悔其少作，未窮宏達之旨，中年棄之」的事迹。李白詩在不同版本中的異文現象在唐詩中顯得極為突出，唐代文獻專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尚君認為，不少異文應是李白多次修改初稿、又在此過程中多次被仰慕者抄錄的結果。被視為文學天才的李白，「只是將常人般用功的過程掩藏很深，反覆琢磨後拿出作品讓你覺得超凡脫聖而已。」

然而，李白的用心大多都白費了。突然爆發的安史之亂讓他的畢生藏稿 「十喪其九」，只剩一些從別處搜討來的文稿。急病去世的李白最終也沒有完成其文集，友人利用殘稿編成的兩部文集到北宋時也都已散佚。多虧宋代學者的收集整理，李白的作品才得以流傳至今。

直至近代，中國文人一直保留著這種積累文稿以待編集的習慣。只要文稿沒有失散，即便作者生前沒有親自編成，身後的親朋好友也會幫忙完成文集。對於那些名聲顯赫者，即便文集失傳，還會有後世仰慕者幫忙從其他文獻里輯佚成集。這就是傳統詩文能夠大量傳世的原因。

中國文學史上寫詩最多作者是陸遊，存詩九千三百餘首，幾乎全部收錄於他自編的《劍南詩稿》。但這遠不如存詩四萬多首的乾隆皇帝。乾隆嗜好寫詩，不僅憑數量成為無人敢否認的天下第一詩人，甚至公然承認自己半數的詩作是找人代筆。代筆者之一是蘇州文人沈德潛，乾隆曾命他刪改自己的詩集，關係極為親密。不過，沈德潛去世後被牽扯進一樁文字獄，乾隆勃然大怒，剝奪他的所有榮銜，並平毀墳墓。一種說法是，這是由於乾隆在閱讀沈德潛文集時發現，他把替皇上代筆的詩作編入了自己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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