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奇聞錄 日本女婿

日本女婿

文|顧曉陽

（作家）

大塚三郎，日本九州人也。父為臨濟宗和尚，有小廟一座，自任法人，生兒女六人，家境清寒。少習園藝，為花匠。因慕中土，乃自修漢文，得入職中文書店，為店員。一九八二年，以平生所蓄之日元數十萬為資，來北京自費留學，時年已三十有五矣。

三郎為人樸質，寡言談，謙讓沖退。秋，隨北京友朋數十人游黑龍潭。有婦名成金華，年三十六，獨養一子，為鬧市口商品合作社售貨員。追隨三郎左右，渴則飲之，飢則食之。三郎誠恐誠惶，亦以所攜之漿食相贈。遂通姓字。

翌日，金華尋至語言學院。門衛禁入。金華鵠立門前，自午至昏，不稍懈。三郎散課，與同學伊藤、本多欲之五道口，步出門外，遇金華。金華遂邀三人往訪其家，至，則其弟妹已備餚酒侯之久矣。三人大驚，以為遇之太厚，盛情不能自承也。又以中國開放未久，外人尚難窺其秘，今竟能入其私宅，團孌如家人，大喜過望，感激甚至。

後數日，金華及弟妹又邀三人游。妹團團告曰：己為「文革」所誤，未能進學，方自學日語，欲購錄音機習聽力，此舶來品唯友誼商店有之，而中國人不得入也。三人因問將何以助之？團團謂倘與洋人俱，可入；且需與洋人兌換外匯券而購之。三人慨然許諾。擇日，特攜金華及弟妹入於友誼商店，並以一比一之比，兌外匯券數百元予之。金華等大喜，遂購日本三洋牌四喇叭雙聲道錄放音機一台，負之而歸。當其時，是類電器產品大俏於市，人慾購之而不可得。以故，團團旋即轉手將錄音機售與好友，而倍其價。購機所余之外匯券，則以一比一點四讓予他人。其間盈利，三姊弟以三一三十一分之，俱各欣喜。後團團果習日語，數十年間有所得，常授人以法曰：「咪西咪西是吃飯，八格牙路是混蛋。夠用了！」

其後，金華屢邀三郎獨出，覽故宮、登香山、泛舟頤和園。三郎嗜餃子，金華手摶三鮮餡以饋之，或引至家中，佐以溫酒小菜，其味彌甘。金華為人豪壯，頻以言語挑三郎，或握其手，久之不放，汗為之出。三郎以金華貌丑，佯不解，但以「姐」呼之。金華計無所出，乃謀於弟妹。於是呼友朋挾三郎游丁家灘，並特邀一京城名士，為三郎素所仰之者。團團以日漢間雜之語謂名士曰：「小日本兒沒責任感，把我姐咪西了一通兒又不負責。真他媽八各牙路！」名士有魯仲連遺風，好仗義執言排紛解難，遂掣三郎袖，引至樹後，讓之曰：「你和金華到底怎麼回事？可不能始亂之而終棄之！喜歡她就要對她負責。」三郎漢語聽力固弱，又生性膽怯，見名士顏色莊嚴、語音剴切，雖未能了了其言，亦深以此事為嚴重，乃惶遽流汗，俛首不敢言。思他國體制文化風俗與日本國殊異，一牽手而定終身，豈己之可違逆者耶？悔之已晚。名士又曰：「好好對待金華吧，她是個好人。」三郎唯唯而退。

自是，與金華相戀。

三郎本擬留學止一年。一年盡，資亦竭。恰有日本國頂級大商社之中國分社招臨時工，三郎應聘得入。薪資雖薄，居八十年代之北京，儼若富人。三郎任事勤謹，接人以誠順，久之，轉為正式員工。

不數年，與金華成婚，生一女。

當是時也，中日相親善。有某公者，乃抗日名將、國之巨擘，主中日友好甚力，曾訪日，與該日本商社之老闆甚相洽契。以故，該商社中國分社乃特重某公。而某公之秘書尤善三郎，凡電話來往，必呼三郎接聽交待，否，則不言正事。分社上下由是益重三郎。

婚後，三郎之薪金悉由金華掌握，此固為日本社會習俗，而快然適金華意。三郎每向金華乞零花錢，金華盤詰再三，多不予。而金華自幼窮蹇成習，持家至儉，分厘必較，慳甚。三郎頗苦之，而無如之何。遂私蓄「小金庫」，背金華偶為散金之樂。金華覺之，待三郎愈苛，動輒斥罵，監管嚴甚。

三郎在分社八年，中國客戶尤相愛悅，故累擢，終陟社長之位。招歸東京授職，本社人事部長親諭之曰：「我們商社是世界著名大會社，像你這樣學歷低、資歷淺的人，能升到這麼高的職位，以前不曾有，以後也不會再有了。你要加油！」三郎自亦未料至是，乃誠惶誠恐，戒慎有加。

金華大喜，置房購地，厚積金銀，御三郎不稍弛。三郎好飲，而日本商界之習固無夜不飲。常飲至夜半，醉不能行，由下屬負之歸。金華鍵扉不納，自內厲聲詬罵之。三郎叩門苦號，無所動，醉卧門前腳墊上，寢至旦。下屬彷徨無計，欲棄社長而歸，不忍也；不歸，輒通夜難眠，又不能。故私相論議時，咸嘆中國婦人之健。

三郎居京既久，亦深諳中土人情世故。回思與金華之交，以為實乃京城名士作局陷己，胸中耿耿，不能無恨。然倘無金華，則己留學一年即已歸國，將碌碌終老於九州小城，何得躋身世界頂級商社之高層耶？故金華雖悍，亦前世宿緣，無可逃於天地之間也。

至退休，仍居北京。至今數十年，三郎亦已成京人矣。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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