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你失去了什么?
究竟你失去了什么?
文丨毕淑敏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倚在一个瘦弱的女子身上,踉踉跄跄地走进心理咨询中心。工作人员以为他患了重病,忙说,我们这里主要是解决心理问题的,如果是身体上的病,您还得到专科医院去看。
女子搀扶着男青年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说:「他叫瞿杰,是我弟弟。我们刚从专科医院出来,从头发梢到脚后跟,检查了个底儿,什么毛病都没查出来。可他就是睡不着觉,连着10天了,每天24小时,什么时候看他,他都睁着眼,死盯着天花板,啥话也不说。各种安眠药都试过了,丝毫用处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就算什么病也不沾,人也会活活熬死。专科医院的大夫也没辙了,让我们来看心理咨询。求求你们伸出援手救救我弟弟吧!」姐姐涕泪交流,瞿杰仿佛木乃伊,空洞的目光凝视着墙上的一个油墨点,无声无息。
瞿杰进了咨询室,双手撑着头,眉锁一线,表情十分痛苦。我说:「睡不着觉的滋味非常难受,医学家研究过,一个人如果连续一周不睡觉,精神就会崩溃,离死亡就不远了。」
「你以为是我不愿意睡觉吗?你以为一个人想睡就睡得着吗?你以为我失眠是我的责任吗?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人总是睡不着觉就会死的吗?!」瞿杰突然咆哮起来,用拳头使劲击打着墙壁,因为过分用力,他的指节先是变得惨白,继而充血发暗,好像箍着紫铜的指环。
我平静地看着他,并不拦阻。他需要发泄,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导致他重度失眠和激烈情绪的原因是什么,但他能够如此激烈地表达情绪,较之默默不语就是一个进步。燃烧的怒火比闷在心里的阴霾发酵成邪恶的能量,好过千倍。至于他把怒火转嫁到我身上,我一点也不生气。
虽然他的手指指点的是我,唾沫星子也几乎溅到我脸上,指名道姓用的是「你」,似乎我就是令他肝胆俱碎的仇家,但我知道,这是情绪的宣泄和转移,并非和咨询师个人不共戴天。
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之后,瞿杰稍微安静了一点。
我说:「你如此憎恨失眠,一定希望能早早逃脱失眠的魔爪。」
他翻翻暗淡无光的眼珠子说:「这还用你说吗?」我说:「那咱们俩就是一条战壕的战友了,我也不希望失眠害死你。」
瞿杰说:「失眠是一个人的事情,你就是愿意帮助我,又有什么用!」
我说:「我可以帮你找找原因啊。」
瞿杰抬起头,挑衅地说:「好啊,你既然说要帮我,那你就说说我失眠到底是什么原因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失眠的原因,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要是不愿意说,谁都束手无策。要知道,失眠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若是找不到原因,或是找到了原因也不说,把那个原因像个宝贝似的藏在心里,那它就真的成了一个魔鬼,为非作歹地害你,直到害死你。别人也爱莫能助,无法帮到你。」
瞿杰苦恼万分地说:「不是我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失眠。」
我说:「你失眠多长时间了?」
瞿杰说:「10天。」
我说:「在失眠的时候,你想些什么?」
瞿杰说:「什么都不想。」
我说:「人的脑海是十分活跃的,只要我们不在睡眠当中,我们就会有很多想法。你说你失眠却好像什么都不想,这很可能是因为有一件事让你非常痛苦,你不敢去想。」
瞿杰有片刻挺直了身子,马上又委顿下去,说:「你是有两下子,比那些透视的X光和核磁共振什么的要高明一点。他们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猜到了。我承认你说得对,是有一件事发生过……
我不愿意再去想它,我要逃开,我要躲避。我只有命令自己不想,但是,大脑不是一个好的士兵,它不服从命令,你越说不想,它越要想,这件事就像河里的死尸,不停地浮现出来。我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用其他的事来打岔,飞快地从一件事逃到另外一件事,好像疯狂蔓延的水草,就能把死尸遮挡住了。
这法子刚开始还有用,后来水草泛滥成灾,死尸是看不到了,但脑子无法停顿,各种各样的念头在翻滚缠绕,我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得到安宁,好像是什么都在想,又像是什么都不想,一片空白。」说到这里,他开始用力捶击脑袋,发出空面袋子的噗噗声。
我表面上镇静,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怕这种针对自我的暴力弄伤了他的身体,做好了随时干预的准备。过了一会儿,他打累了,停下来,呼呼喘着粗气。
我说:「你对抗失眠的办法就是驱使自己不停地想其他的事情,以逃避想那件事情。结果,脑子进入了高速旋转的状态,再也停不下来。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件让你如此痛苦不堪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吗?」
他迟疑着,说:「我不能说。那是一个妖精,我好不容易才用五花八门的事情把它挡在门外,你让我说,岂不是又把它召回来了吗?」
我说:「我很能理解你的恐惧,也相信你让自己的大脑不停地从一个问题跳到另外一个问题,用飞速旋转抗拒恐惧。在最初的阶段,这个没有法子的法子,在短时间内帮助过你,让你暂时与痛苦隔绝。
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这个以折磨取胜的法子渐渐失灵了,你变得疲惫不堪,脑子也没办法进行正常的思维和休息,你就进入了混乱和崩溃,这个法子最终伤害了你……」
瞿杰好像把这番话听了进去,用手撕扯着头发。我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压抑,就开了个玩笑,说:「依我看啊,你是饮鸩止渴。」
瞿杰好奇地问:「鸩是什么?渴是什么?」
我说:「渴就是你所遭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鸩就是你的应对方法。如今看来,渴还没能把你搞垮,鸩就要让你崩溃了。渴是要止住的,只是不能靠饮鸩。
我们能不能再寻找更有效的法子呢?况且直到现在,你还那么害怕这件事卷土重来,说明渴并没有真正远离你,鸩并没有真正地救了你。如果把这个可怕的事件比作一只野兽,它正潜伏在你的门外,伺机夺门而入,最终吞噬你。」
瞿杰的身体直往后退缩,好像要逃避那只野兽。我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力量。他渐渐把身体挺直,若有所思地说:「您的意思是我们只有把野兽杀死,才能脱离苦海,而不是只靠点起火把敲响瓶瓶罐罐地把它赶走?」
我说:「瞿杰,你说得非常对。现在,你能告诉我那只让你非常恐惧的野兽是什么吗?」
瞿杰又开始迟疑,沉默了漫长的时间。我耐心地等待着他。我知道,这种看起来的沉默像表面波澜不惊的深潭,水面下风云变幻,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说还是不说?
终于,瞿杰张开了嘴巴,舔着干燥的嘴唇说:「我……失……恋了。」
原本我以为让一个英俊青年如此痛不欲生的理由一定惊世骇俗,不想却是十分常见的失恋,一时觉得小题大做。但我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思绪,认真回应他的痛楚。
心理问题就是这样奇妙,事无大小,全在一心感受。任何事件都可能导致当事人极端的困惑和苦恼,咨询师不能一厢情愿地把某些事看得重于泰山,而轻视另外一些事情,以为轻若鸿毛。唯有当事人的情绪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风向标。
我点点头,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失恋的确是非常令人惨痛的事情,有时候足以让我们颠覆,怀疑整个世界。」
瞿杰说:「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说:「你不说,一定有你不说的理由。」
瞿杰说:「没想到你这样理解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瞿杰说:「你看我条件如何?」
我说:「你指的条件包括哪些方面的呢?」
瞿杰说:「就是谈恋爱的条件啊。」
我说:「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条件,我的眼光可能比较古旧了,说得不对,供你参考。依我看来,你的条件不错啊。」
瞿杰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说:「岂止是不错,简直就是优等啊。你看我,一米八三的身高,校篮球队的中锋,卡拉OK拿过名次,功课也不错,而且家境也很好,连结婚用的房子家里都提前准备好了……」
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瞿杰说:「是啊,这个东风就是一位女朋友。」
我说:「你的女朋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瞿杰说:「人们都以为我的女朋友一定是倾国倾城的淑女,不敢说一定门当户对,起码也是小家碧玉……可我就是让大家大跌眼镜,我的女朋友条件很差,长得丑,皮肤黑,个子矮,家里也很穷,但很有个性……得知我和她交朋友,家里非常反对。
我说,我就是喜欢她,如果你们不认这个媳妇,我就不认你们。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家里也只好默许了。总之,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的选择,但我义无反顾地爱她。可是,没想到,她却在11天前对我说,她不爱我了,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我以前听说过‘天塌地陷’这个词,觉得太夸张了,就算地震可以让土地裂缝,天是绝对不会塌下来的,但是在那一瞬,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乾坤颠倒、地动山摇。
我被一个这样丑陋的女人抛弃了,她找的另外一个男人和我相比,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不不,说垃圾都是抬举了他,完全是臭狗屎!」
瞿杰义愤填膺,脸上写满了不屑和鄙夷,还有深深的沮丧和绝望。
事情总算搞清楚了,瞿杰其实是被这种比较打垮了。我说:「这件事的意义对于你来说,并不仅仅是失恋,更是一种失败和耻辱。」
瞿杰大叫起来:「你说得对,就像八国联军入侵,我没放一枪一炮就一败涂地,丧权辱国。如果说我被一个绝色美女抛弃了,我不会这么懊丧。如果说我被一个高干的女儿或是富商家的小姐甩了,我也不会这么愤慨。或者说啦,如果她看上的是一个美男、大款、爵爷什么的,我也能咽下这口气,再不干脆嫁了个离休军长,我也认了……可您不知道那个男生有多么差,我就想不通我为什么会败在这样一个人渣手里,我冤枉啊……」
看到瞿杰把心里话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进展。我说:「我能体会到你深入骨髓的创伤,其实你最想不通的还不是失恋,是在这样的比较中你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霍杰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痛苦不是失恋引起的?」
我说:「表面上看起来,是失恋让你痛不欲生。但是刚才你说了,如果你的前女友找的是一个条件比你好的男生,你就不会这么难过。或者说如果你的前女友自身的条件要是更好一些,你也不会这样伤心。所以,我要说,你的失落感和失恋有关,但更和其他一些因素有关。」
瞿杰若有所思道:「你这样一讲,好像也有一点道理。但是,如果没有失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啊。」
我说:「如果没有失恋,也许不会这样集中地爆发出来,但是恕我直言,你是不是经常在和别人的比较当中过日子?」瞿杰说:「那当然了。如果没有比较,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说:「瞿杰,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其实,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和别人的比较之中,而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就拿你自己来当例子,你和11天以前的你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瞿杰说:「除了睡不好觉、体重减轻、头发掉了一些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变化。」
我说:「对啊,那么,你对自己的评价有什么变化吗?」
瞿杰说:「当然有了。比如我觉得自己不出色、不优秀、不招人喜爱、前途暗淡了……」
我说:「你的篮球还打得那样好吗?」
瞿杰不解地说:「当然啦。只是我这几天没有打篮球,如果打,一定还是那样好。」
我又说:「你的歌唱得还好吗?」
瞿杰说:「这个没有问题。只是我现在没有心思唱歌。如果唱哀伤的歌,也许比以前唱得还好呢。」
我接着说:「你的学习成绩怎样呢?」
瞿杰好像明白了一些,说:「还是很好啊。」
我最后说:「你的个头怎样呢?」
瞿杰难得地笑出声来,说:「您可真逗,就算我几天几夜不吃饭不睡觉,分量上减轻点,骨头也不会抽抽啊。」
我趁热打铁说:「对呀,你还是那个你,只是这其中发生了失恋,一个女生做出了她自己的选择……我们还不完全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你只有接受和尊重这个决定,这是她的自由。
两个相爱的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走到一起,固然是一个令人伤感的事情,但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世上无数的人经受过失恋,但从此一蹶不振的人毕竟有限。瞿杰,我看你面对的并不是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女朋友,而是更深层的忧虑。」
瞿杰说:「您说得太对了。寝室的男友知道我失恋的事,总是说,以你这样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姑娘吗?别这么失魂落魄的,看哥儿们下午就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美眉。他们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并不是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老婆,而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被人行使了否决权,我觉得自己在人格上输光了血本。」
我说:「瞿杰,谢谢你这样勇敢地剖析了自己的内心,失恋只不过是个导火索,它点燃的是你对自己的评价的全面失守。
你认为女友的离开是地狱之门,从此你人生黑暗。你看到她的新男友,觉得自己连一个这样的人都不如,就灰心丧气全盘否定了自己。」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瞿杰的脸上渐渐现出了光彩,他喃喃地说:「其实我并没有失败?」
我说:「失恋这件事也许已成定局,但是人生并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再说,就是在爱情方面,你也并不绝望,依然有得到纯美爱情的可能性啊。」
瞿杰深深地点头,说:「从此我不会再从别人的瞳孔中寻找对我的评价,我会直面失恋这件事情……」
瞿杰还是被姐姐扶着走出咨询中心的。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困倦已经睁不开,靠在姐姐肩头险些睡着。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工作人员说瞿杰的姐姐打电话找我。我以为瞿杰有了什么新情况,赶紧接过电话。
瞿杰的姐姐说:「我带着瞿杰,现在还在出租汽车上。」
我说:「你们家这么远啊?」
瞿姐姐说:「车已经从我们家门口路过好几次了。」
我说:「那你们为什么像大禹治水一样,路过家门而不入?」
瞿姐姐说:「瞿杰一坐上出租汽车马上就进入了深深的睡眠,睡得香极了,还说梦话,说:「我不灰心,我不怕……」
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像一个甜甜的婴儿。这些天他睡不着觉,非常痛苦。看到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我不敢打扰他,就让出租车一直在街上兜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车费都快200块钱了。
我怕一旦把他喊起来,他又进入无法成眠的苦海。可他越睡越深沉,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我也不能一直让车拉着他在街上跑。
我想问问您,如果把他喊醒下车回家,他会不会一醒过来就又睡不着觉了?我好害怕呀!」
我说:「不必担心,你就喊醒他下车回家吧。如果他还睡不着觉,就请他再来。」
瞿杰再也没有来。
本文为毕淑敏原创作品,插画丨Emily Winfield 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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