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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從尊德性到道問學

「尊德性而道問學」一語出於《中庸》,原是不可分的。但自朱熹(元晦)和陸九淵(象山)的鵝湖之會(1175)以後,便逐漸發展出朱子重「道問學」、陸氏重「尊德性」的分別。朱子在《答項平父》書中說: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問學上多了。



余英時:從尊德性到道問學


朱子


象山後來輾轉讀到了這封信,他反駁道:觀此則是元晦欲去兩短合兩長。然吾以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謂道問學?


可見朱、陸兩人都承認這一分別的存在。元代吳澄出身朱學,但他是江西臨川人,或許曾受到當地陸學流風的激蕩。因此他對學者說:朱子道問學功夫多,陸子靜卻以尊德性為主。問學不本於德性,則其弊偏於言語訓釋之末,果如陸子靜所言矣。今學者當以尊德性為本,庶幾得之。


可見這一分別在後世一般儒者心目中已牢不可破。不但如此,就「偏於言語訓釋之末」之言觀之,朱子以後「道問學」的觀念已狹隘化,而成為講釋經典的同義語了。

明代王守仁(陽明)為友人調解朱陸異同,仍然沿用這一分別。他認為象山雖「尊德性」,但「未嘗不教人讀書」,朱子雖專以「道問學」為主,但卻常說「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等話頭,「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這裡他也把「道問學」和「讀書」等同起來了。他又說:「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而不滿於朱子把「尊德性」與「道問學」分作兩件事。可見他終究是偏向象山一邊的。


陽明本其「知行合一」之說,堅決否認「道問學」與「尊德性」可以歧而為二。因此他又強調「博文」(相當於「道問學」)和「約禮」(相當於「尊德性」)不能分先後,他肯定地說:「先後之說,後儒支謬之見也。」但「先後之說」並非出於「後儒」,而是朱陸生前即已存在的,當時朱亨道曾說: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


陽明之後,因王學末流虛言良知,盡廢學問,引起學者不滿,所以漸漸有人出來重新強調「道問學」的重要。黃宗羲在哲學立場上是屬於王學的修正派,但他在調和朱陸異同時竟回到了「先後」的觀點上,顯與陽明不同。他說:況考二先生之生平自治,先生(指象山)之尊德性,何嘗不加功於學古篤行?紫陽之道問學,何嘗不致力於反身修德?特以示學者之入門,各有先後,曰:此其所以異耳!


稍後全祖望調停兩家,也說:「斯蓋其從入之途,各有所重。至於聖賢之全,則未嘗得其一而遺其一也。」王學內部的人肯公然承認「道問學」與「尊德性」同為通向「聖學之全」的途徑,這最可看出當時「道問學」壓力之大。學術思想的風氣顯然正在逐漸轉變之中。


王學以外的思想家尤其注重「道問學」的傳統。方以智說:德性、學問本一也,而專門偏重,自成兩路,不到化境,自然相訾,今亦聽之。......頓悟門自高於學問門,說出「學」字,則似個未悟道底。嗟乎!道是什麼?悟個什麼?......大悟人本無一事,而仍以學問為事,謂以學問為保任也可,謂以學問為菜飯也可,盡古今是本體,則盡古今是工夫,天在地中,性在學問中,寡天無地,乃死天也。(《東西均》「道藝」)


余英時:從尊德性到道問學



方氏早年撰《通雅》開清代考證學的先河,至《東西均》時則已出家為僧。所以他的看法不但代表了17世紀的儒家觀點,而且也透露了佛教的新動向。明末禪家已不主張「不立文字」,紫柏真可(1543-1603)有「達道者即文字離文字」之說,頗得方氏的賞識。同時又有藕益智旭,為整理佛教典籍之大師,著作等身,所撰《閱藏知津》尤有功於釋門「道問學」的興起。智旭一反禪宗「教外別傳」的傳統,而採取「離經一字,即同魔說」的立場。這當和他早年出身程朱理學有關。雖然他後來為釋氏扳去,並且欣賞陽明「知行合一」之教,但仍未能完全忘情於儒家「尊德性」與「道問學」的舊公案,他在《性學開蒙》中說:初就儒與消釋者,朱注以尊德性為存心,道問學為致知。以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屬存心,以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屬致知。如兩物相需,未是一貫宗旨。所以偏重偏輕,致成大諍。


這裡的「一貫」說頗近陽明,尤足證明明末釋家實深受儒家發展的影響。沈曾植指出,「明世寺學徒課用制義,憨山大師實基以興,而諸大師亦多出身秀才者。」智旭的思想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十六七世紀的佛教也有從「尊德性」轉向「道問學」的趨勢,是絲毫不足為異的。陳垣說:明季心學盛而考證興,宗門昌而義學起,人皆知空言面壁,不立語文,不足以相懾也。故儒釋之學同時丕變,問學與德性並重,相反而實相成焉。


這一論斷是有堅強的根據的。

乾嘉以後,經典考證蔚成風尚,學者但知有「道問學」,而不知有「尊德性」,他們筆下雖仍不時出現「尊德性」字樣,但在絕大多數情形下都是一種空泛的門面語,實際已無所指涉了。戴震(1724-1777)的見解在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上最具代表性。他說:宋之陸、明之陳(獻章)、王,廢講習討論之學,假所謂尊德性以美其名,然舍夫道問學則惡可命之尊德性乎?



余英時:從尊德性到道問學



戴震

戴氏此一反詰,顯然是針對著上引陸象山「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謂道問學」一語而發。於此可見「道問學」在戴氏心中所佔的分量之重。明代羅欽順也曾反駁過象山這句話,但是他說:此言未為不是,但恐差卻德性,則問學直差到底。原所以差認之故,亦只是欠卻問學功夫。要必如孟子所言,博學詳說,以反說約,方為善學。苟學之不博,說之不詳,而蔽其見於方寸之間,雖欲不差,弗可得已。


羅、戴兩人同據「道問學」觀點駁象山,然而羅氏依然奉「尊德性」為天經地義,不敢稍有違異,戴氏則逕視「尊德性」為虛名而略無忌憚。這一事實最可以表示兩個時代思想空氣的絕大差異。戴氏又說:試以人之形體與人之德性比而論之,形體始乎幼小,終乎長大;德性始乎蒙昧,終乎聖智。其形體之長大也,資於飲食之養,乃長日加益,非復其初;德性資於學問,進而聖智,非復其初明矣。(《孟子字義疏證》)



余英時:從尊德性到道問學



這是把德性看做種子,而學問則是養料,恰好說明他為什麼要說「舍夫道問學則惡乎可命之尊德性乎」那句話了。同時錢大昕(1728-1804)與稍後焦循(1763-1820)平生最敬佩戴震,持論也大體相近,錢氏之言曰:知德性之當尊,於是有問學之功。古人之學問將以明德性也。夫以孔子大聖,猶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天下豈有遺棄學問而別為尊德性之功者哉!


足見他和戴震一樣,也是把重點放在「道問學」上面。「尊德性」即存在於「道問學」之中,不是別有一種功夫與「道問學」分而不合者,而所謂「道問學」,照錢氏全文所說,則主要是「好古敏求」、「溫故知新」、「聞一知十」之類,正指乾嘉學人所從事的經典研究而言。焦循則說:儒者不明一貫之旨,求一於多之外,其弊至於尊德性而不道問學,講良知良能而不復讀書稽古。


值得注意的是,戴、焦兩人的駁論都集矢於「尊德性」的陸、王一派,但並不涉及朱子。這顯然是因為他們都以朱子代表了「道問學」的傳統。客觀地說,清代中期「道問學」的涵義,自然絕不能與朱子系統中的「道問學」相提並論。但從思想史的內在理路上看,二者之間畢竟是有淵源的。章學誠(1738-1801)認為戴氏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確不失為知言。清代學術不走形而上學的途徑,因此表面上與宋明儒學截然異趣,但全面地看,它仍然表現一種獨特的思想形態,推源溯始,它並且是從儒學內部爭論中逐漸演化出來的。如果我們把宋代看成「尊德性」與「道問學」並重的時代,明代是以「尊德性」為主導的時代,那麼清代則可以說是「道問學」獨霸的時代。近世儒學並沒有終於明亡,清代正是它的最後一個歷史階段。龔自珍(1792-1841)說:


孔門之道,尊德性、道問學二大端而已矣。二端之初,不相非而相用,祈同所歸;識其初,又總其歸,代不數人,或數代一人,其餘則視世運為法。入我朝,儒術博矣,然其運實為道問學。


這是清代學者的自我評價,沒有別的歷史判斷比它更恰當、更親切的了。


(按:本文節選自余英時《清代學術思想史重要觀念通釋》,收錄於《文史傳統與文化重建》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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