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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泰山,你簡」:隨泰山歸來的為何沒有「原始語言」?

本文作者:Cosmodox


如果要從人猿泰山系列中挑出一句代表性的話,那無疑是「我泰山,你簡。」(Me Tarzan, You Jane.)在好幾部電影和動畫改編中,這是泰山說出的第一句話。語言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識,而這句話,雖然看起來沒什麼語法,卻正是泰山從野蠻人開始向文明人轉變的標誌。於是,這句話常常被人們作為原始語言的代表而提起。


在最新的泰山系列電影《泰山歸來》中,那位美國來的外交官喬治·華盛頓·威廉姆斯就在見面時把這句話模仿了一番——然而泰山可一點都不覺得這樣很有趣。電影中的原因,似乎是他在文明和自然之間還游移不定;但此外還有一個製作方都未必想到的更深層的原因——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原始語言」。

「我泰山,你簡」:隨泰山歸來的為何沒有「原始語言」?



喬治·華盛頓·威廉姆斯(右)雖然初見面時有點讓泰山(左)惱火,但最終還是成了出生入死的朋友……圖片來源:《泰山歸來》劇照


「我泰山」真的很「原始」嗎?

之所以人們會想當然地把「Me Tarzan, You Jane」這個句子視作「原始語言」的代表,大概是因為在英語使用者看來,這個表示「什麼是什麼」的句子由於缺乏動詞而顯得結構簡陋、語法破碎,甚至恐怕不得不藉助肢體語言的幫助才能表達清楚意思,這是多麼符合大眾對於「原始語言」的想像啊。然而,這種簡單地把兩個成分連接在一起的表達方式真的「不現代么」?


並不是,人家只是沒有用「系詞」而已。


何為「系詞」(copula)?


人們常常需要對一個事物的名稱做出判斷(「他是老師。」),或者對其性狀做出描述(「這朵花是白的。」),這時,把事物本身(主語)和他對應的名稱或性狀(謂語,可以是名詞、形容詞、介詞短語等等)這兩種語法成分連接起來的就是系詞。大多數時候,系詞都是動詞,所以系詞也常被稱作系動詞(linking verb),系動詞後面的成分也被稱為表語(predicate),通常和主語在邏輯上是同一個事物(「老師」和「他」是同一個人),或者是主語本身具有的某種特質(「白」是「花」的特質)。


漢語中的「是」,英語中的「be」,德語中的「sein」等等這些都可以用作系詞。光從上面例子中我們就會發現,其實在漢語里,在描述性狀時系詞就不總是必須的,「我是很美的」也可以說成「我很美」,「我是在家的」也可以說成「我在家」,而後者其實是更常見的說法。

從世界範圍來看,在表達「什麼是什麼」或者「什麼是怎樣的」這類概念時,省略系詞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在一些語言中,這甚至是某些情況下最合乎語法規範的表達方式。這種方式在語言學上被稱為「零系詞」結構(zero-copula),例如:


俄語:я человек (ya chelovek)  「我是人」


      我   人


阿拉伯語:?????????(mu?ammad muhandis)  「穆罕默德是工程師」


          工程師  穆罕默德

克丘亞語(秘魯):payqa runam  「他/她是人」


                          他/她       人


盧干達語(烏干達):omuwala mulungi  「這個女孩是美麗的」


                           這個女孩      美麗的

從上面的例子就能看出,「我泰山,你簡」這句話或者這種結構並不能稱之為「原始」,它只是一種某些語言的使用者所不習慣的表達方式,而對於另一些語言的使用者來說,簡直再正確不過了。


冷知識:「Me Tarzan, You Jane.」並非來自電影台詞。


儘管這句台詞如此出名,但它最早不但不是電影台詞,甚至根本就沒有出現在故事原作者埃德加·賴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所寫的任何泰山故事中。


事實上,這句話是第一部泰山電影《人猿泰山》中飾演泰山的約翰尼·威斯穆勒(Johnny Weissmuller)在一次採訪中說的。當時他開了一句玩笑:「我根本不需要演,只需要說『我泰山,你簡』就行啦。」這句話令人印象很深刻,導致許多人以為它真的是原著或者電影台詞,而後來的許多電影和動畫改編也真的用了這句話。


真正的原始語言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說到原始語言,那麼就不得不提到語言的起源。


很久以前人們就開始好奇語言的起源了。希羅多德在《歷史》一書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古埃及第26王朝的法老普撒美提科斯(Psammetichus)曾命人將兩個嬰兒在羊群中哺育,不準任何人對他們說話,想看看他們在不受任何語言影響的情況下,最先說出的話語是什麼樣的。記載中,其中一個嬰兒發出了「倍科斯」這個音。經過查證,「倍科斯」在弗里吉亞語(Phrygian,古代小亞細亞地區的一種語言)中是「麵包」(βεκο?/bekos)的意思,於是認定弗里吉亞語是最古老的語言。


當然這種方法並不靠譜——在此之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II)、十三世紀的方濟各會修士撒林裴尼(Salimbene di Adam)、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四世(James IV)以及莫卧兒帝國皇帝阿克巴一世(Akbar I)都做過類似的實驗,而得出的結論各不相同。


為啥這種辦法不行呢?大概是因為語言的誕生實在太久遠了。現代語言學家們相信,語言的歷史幾乎和人類的歷史一樣。由於語言在人類史前極其久遠的年代中就已經發展到了成熟的狀態(許多學者估計這個年代不晚於十萬年前),因此語言起源的過程本身沒有留下絲毫的歷史痕迹,在今天的世界上也沒有找到任何相似的情況可以類比。學者們對於這個問題提出了無數的假說和理論,不過雖然各種理論層出不窮,總體上還是可以分為兩大類:漸進式理論和突髮式理論。


漸進式理論認為,語言的產生和人類思維的發展一同經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一開始可能只是由幾十個的詞和一兩種語法設置組成的「粗胎語」,對應著當時人類的思想範圍,隨後每隔成百上千年,人類開闢出新的思維領域,產生了新的概念,於是辭彙和語法規則都會相應地增加,然後是「原初語」(上百個詞),然後是「後原初語」,再然後是「前現代語」,直至發展成擁有成千上萬的辭彙、需要幾百頁才能描述清楚的語法規則的複雜的現代語言。


按照這個假說,從最早的語言覺醒發展到一種現代語言那樣的複雜程度恐怕需要數萬年之久,而人類語言的歷史也將由此追溯到十五萬年前甚至更久遠的智人出現之初的年代。大部分的學者認同這一類理論,其中包括著名的語言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


突髮式理論則認為,早在語言產生之前,人類已經發展出相當成熟的思維能力,擁有了一套完備的思想概念。隨後在某一段相當短的時間段內,在某種外在或內在因素的刺激下,語言開始爆發性地產生。人類可能會模仿自然世界的各種聲音來給事物命名,隨即有關事物性狀、行為和動作等概念的名稱也會形成,然後是形成了組織這些名稱的語法規則,然後是代詞,指示詞,時間詞,等等。這類理論認為,一旦語言開始產生,語言和思維也將相互促進,得到迅速的發展。羅伯特·迪克森(Robert M. W. Dixon)、諾厄·喬姆斯基(Noah Chomsky)都是這類理論的支持者。


遺憾的是,就目前來說,這兩類理論都無法得到證實,甚至可以說,關於語言起源的任何假說現在都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支撐。(語言學家開玩笑說,如今關於語言起源的假說的數量幾乎與此領域中學者的數量一樣多。)說到這裡我們還會發現,其實我們根本無法回答「原始語言是什麼樣的」這個問題。達爾文曾寫過「我無法懷疑語言的起源應歸因於:對於模仿和修正各種自然聲音,其他動物的叫聲以及人類自己輔以手勢和姿勢的本能呼喊現象。」近兩百年之後,我們對於真正的原始語言的猜想並沒有太多新鮮的內容。


例外:尼加拉瓜手語


值得一提的是,在最近幾十年,一種被稱為尼加拉瓜手語(Nicaraguan Sign Language)的語言引起了語言學家的注意。這種手語最早出現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尼加拉瓜首都馬那瓜附近的數所聾啞學校中,幾乎是在當地的聾啞人青少年群體中自發形成的。


它從聾啞學生各自在家慣用的簡單手勢系統開始,逐漸被發展成一種類皮欽語(不同語言的粗糙混雜)的語言形式;當新的學生入學,從高年級的學生那裡學到的手語系統會在複雜成都上有所增加,甚至出現了動詞一致(verb agreement,比如英語中單數第三人稱動詞須加詞尾-s)等複雜的語法特徵,從而發展成為一種類克里奧爾語(由多種語言混合并形成了穩定的語法規則)。


這種語言不僅被創造了出來,還在應用過程像其他自然語言一樣開始經歷發展和演化。到1997年,使用這種手語的總人數已經達到了3000人,並且開始在尼加拉瓜全國擴散開來。


儘管對於這種手語的研究仍在進行,但語言學家相信,這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事件,讓我們可以「第一次和唯一一次看見一個新語言從零開始的形成」(史蒂芬·平克),也將成為迄今為止人類所能發現的關於語言起源問題最豐富的信息來源。


但是話說回來,世界上還有不少「原始部落」,他們說的難道不算「原始語言」嗎?我們難道不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原始語言」樣本來判斷嗎?


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


今天世界上還有沒有原始的語言?


很遺憾,沒有。


幾乎所有語言學家都同意,某種所謂的「原始語言」在今天的地球上是不存在的。事實上,不僅當今世界上不存在原始語言,在人類目前能夠探知的全部時間和空間之中,人們都尚未找到任何「原始語言」留下的確切痕迹。


而對於大眾來說,「原始」這個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那些生活在荒原、叢林或是孤島等等偏遠地區,遠離現代文明的部落。而這些被貼上「落後」或者「未開化」標籤的民族所使用的語言也常常被想當然地視作「原始語言」。但是,它們到底哪裡原始了呢?


語音簡單?


有人會覺得,所謂的「原始語言」只能發出類似咿咿呀呀或者咕嚕咕嚕的聲音,其實很多罕見或者普遍被人難學的發音在這些「原始語言」中卻很普遍。


喌(zhōu)音(click),一種利用舌頭在口腔中抽縮而產生的洪亮的聲音,大量出現在非洲南部的柯伊桑語系(Khoisan)中(很多人都會發這個音但不會用在有意義的辭彙中)。


?


這是一段宏語(!Xó?)故事的節選。那個感嘆號也是這種語言名字的一部分。故事大意是一個獵人建議殺跳羚賣皮給白人,換了錢就不用自己打獵了,結果這個獵人一無所獲,還餓了肚子。

「我泰山,你簡」:隨泰山歸來的為何沒有「原始語言」?



如果把宏語用文字轉寫出來,大致是這樣的……


噴音(ejective),一種通過擠壓把咽腔或口腔中的空氣噴射出來的身影,在北美原住民語言中分布極為普遍。


加拿大的努哈爾克語(Nuxalk)可以整句話都不用一個母音,例如:clhp xwlhtlhplhhskwts (「那時他已經得到了一棵草茱萸」),以至於語音學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劃分音節。


高加索的烏比赫語(Ubykh)擁有84個輔音音位,是已知最龐大最精密的輔音系統(漢語只有22個,英語一般是24個);


而如果把複雜的喌音組合都算上,波札那的西部宏語(West ?Xoon)擁有包括111種喌音在內的164個不同輔音。


語法結構簡單?


還有很多人會覺得所謂的「原始語言」恐怕根本沒有語法可言。事實上這些總是被大眾輕視的語言,常常在語法形態上表現出極高的複雜性。


高加索地區的采茲語(Tsez)擁有64個名詞格(拉丁語有6個,德語有4個,英語的名詞只剩下屬格一種標記,主格和賓格的區別還殘存在代詞中)。


鄂倫春語有5種語態(英語只有主動態和被動態2種)和15種無關時態的語體(英語也只有進行體和完成體2種)。


辛巴威的修納語擁有20種名詞類,而秘魯的波拉語(Bora)有大約350種;相比之下,英語根本就沒有名詞類別的區分,被馬克吐溫專門詛咒過的德語也只有陽性、陰性、中性三種而已。


澳大利亞的迪爾巴爾語(Dyirbal)雖然只有四種名詞類,但分類的方法卻令人費解:I類包括有生命的物體和男人,II類包括女人、水、火、與暴力或危險有關的事物以及幾種特定的動物,III類包括可以食用的蔬菜和水果,其他的名詞都是IV類。


在因紐特語努那維克方言(Nunavik)中,一個動詞在不同人稱、數量和語體下(還不包括表示時態等的其他詞綴)一共有大約850種不同的詞尾變化,而英語中最不規則的動詞「be」也只有八種變化(be/being/been/am/is/are/was/were)。


語義粗糙不精確?


在澳大利亞與巴布亞紐幾內亞之間托雷斯海峽西部群島上的卡勞-拉高-亞語(Kalaw Lagaw Ya)對時態有著非常精確的細分,包括三種過去時態(遙遠的過去,最近一段時間,今天)和兩種將來時態(馬上或不久之後,遙遠的將來)以及一個現在時。


很多亞馬遜盆地的語言擁有相當發達的言據性標記,可以準確地說明說話者所說信息的來源方式以及這些信息的可靠程度。在瑪蔡斯語(Matses)中,一個有兩個妻子的男人,在回答「你有幾個妻子」這個問題時,如果他不能立即親眼看到那兩個妻子,他就必須說在「da?d iko?h」,也就是「之前有兩個」,因為哪怕他五分鐘前才見過她們,他也無法確定現在那兩個妻子是否還在,而不是死了或者跟其他男人跑了。


另一紮亞馬遜盆地的語言,圖尤卡語(Tuyuca)中,存在五種不同的言據性標記,如果我要說「他踢了足球」這句話,我必須根據情況選擇下面這五種方式之一:


目睹式(visual):díiga apé-wi


(我親眼看到他踢了球。)


非目睹式(nonvisual):díiga apé-ti


(我聽到了踢球的聲音,也聽到了他的聲音,但沒有親眼看見他踢球。)


顯而易見式(apparent):díiga apé-yi


(我看到了他踢了球的證據,比如球場上留下他的與眾不同的鞋印,但沒有親眼看見他踢球。)


引述式(secondhand):díiga apé-yig?


(有人告訴了我他踢了球這件事。)


推測式(assumed):díiga apé-h?yi


(他不在家,當時他的球也不見了,所以我有理相信他當時在踢球。)


上面的例子中,動詞詞尾的後綴是強制性的,否則就不合乎語法規則,而且會被視為撒謊。試想,如果在漢語中也必須表達出類似關於言據性的信息,法官斷案的工作將變得多麼輕鬆。


經過上面的談論,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很多語言學家常常不斷地告誡公眾:第一,沒有原始語言;第二,所有語言都「一樣」複雜*。無論對於生活遠古石器時代的狩獵先民,還是隱居於幽暗熱帶雨林中的神秘部落,他們的語言在語法形式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能表現出驚人的複雜性。人類目前已知的每一種語言,都具有同樣的潛力表達人類文明中出現的每一個概念。「就語法形式而言,柏拉圖與馬其頓的豬倌為伴,孔子與阿薩姆的獵頭野人同行」,這就是美國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對此做出的著名評論。


*語言的複雜性當然會存在差別,然而對於不同語言的使用者而言,「某種語言更難」這樣的比較沒有統一的判斷標準,也無法得出可以量化的結果。語言學家想表達的其實是,每一種語言都有可能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不同於其他的語言的複雜性,並且有能力——哪怕這種能力不一定會得到應用——表達出任何一種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複雜概念。


皮拉罕語:一個特殊案例的研究


儘管在複雜性和表達能力上,所有的語言之間相互並沒有什麼顯著的差別,但在與文化形式相關的具體發展程度上卻可能表現出很大的差別。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丹尼爾·L·埃弗萊特(Daniel L. Everette)對於皮拉罕語(Pirah?)的研究。


語言的一個重要基本特徵就是離散無限性,即通過有限的單元結構(發音方式或者語法規則)構造出無限種可能的組合方式(發音組合或者句子)。而邏輯遞歸能力則是實現這個特徵的重要手段。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相信所有語言的都天然具有邏輯遞歸能力,也就是把一個層次的概念通過嵌套疊加進另一個層次中,構造出一個更長的句子來,例如:


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的狗。


(我的女兒的狗)喝水。


他看見(我的女兒的狗喝水)。


……


通過嵌套的的應用,對於有限的給定信息,理論上可能構造出來的句子總數是無限的。但是根據埃弗萊特的研究,皮拉罕人所使用的語言似乎對這個這個理論提出了挑戰。在皮拉罕語中,嵌套的結構無法被構造出來,複雜的邏輯層次必須拆分成多個簡單分句來表達。比如說,「張三的兒子有一座房子」這個在我們看來非常普通的句子,在皮拉罕語中必須拆分成兩個句子才能表達出來:1,張三有一個兒子;2,這個兒子有一座房子。


在另一個例子中,埃弗萊特依據已知的語法形式強制性地構造出了一個嵌套的結構,但對於皮拉罕人而言,這樣強行嵌套卻是不可接受的:


*kó oí hoagí kai gáihií íga.


人名     兒子   女兒   那個   事實


那是Kó oí的兒子的女兒。


埃弗萊特認為,在皮拉罕人的社會中,由於人口很少,每一個人都相互認識,在生活中完全不需要用到這種多重限定的方式,因此這種語言形式完全沒有得到任何發展。不過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比如在談及一個大多數人不認識的外族人、必須要給出額外的信息進行限定時,上面的句子則會表達成:


ísaabi kai gáihií íga. kó oí hoagí aisigí -ai.


人名  女兒   那個   事實   人名  兒子  相同  是


那是Kó oí的兒子 ísaabi的女兒。


而這句話字面的意思是:那是"ísaabi的女兒;Kó oí的兒子(和 ísaabi)是同一個(人)。


在另一個實驗中,埃弗萊特在桌上擺了兩個人偶,首先指著第一個玩偶告訴作為被試者的皮拉罕人說「他殺死了一隻美洲豹」,然後指著另一個玩偶說「他殺死了一隻鳥」,最後重新指著第一個玩偶說「他摔倒了」。隨後拿走玩偶並問被試者「誰摔倒了?」,被試者的回答是「豹子摔倒了」。實際上這個皮拉罕人想表達的是「殺死豹子的人摔倒了」,但是由於皮拉罕語不允許嵌套結構,所以為了和「殺死鳥的人」做出區別,「豹子」這個區分性的信息就替代了「摔倒」的實際主語。


更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皮拉罕語還有好幾個極其不同尋常的特徵: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顏色詞,在需要描述特定物體的顏色時會選擇身邊和該物體顏色的相近的事物來形容,比如「像血一樣」就是紅色;用baíxi這一個詞同時表示父親和母親;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數字詞,只能表達相對意義上的hói(較少)和hoí(較多),發音上只有聲調的區別;等等。1980年,埃弗萊特曾嘗試教會皮拉罕人計數。課程進行了八個月後,仍然沒有一個人能夠從1數到10,或者計算出3+1甚至1+1等於幾。於是皮拉罕人自己得出了結論,那就是他們無法學會這個技能,於是終止了學習。埃弗萊特認為,造成皮拉罕語言缺乏計數能力的原因有三點:首先,皮拉罕人以狩獵和採集為生,沒有財產,社會結構又極其簡單,所以生活中沒有精確計數的需要;其次,皮拉罕人在文化專註於當前發生的事物,對於過去毫無興趣(沒錯,關於皮拉罕人的另一個驚人事實是,他們沒有超過兩代人的歷史故事,沒有創世神話),因此進一步去除了抽象概念上對計數的需求;第三,計數本身也是一種嵌套的結構,所以缺乏卻套結構的皮拉罕語本身也導致了計數的表達難以實現。


這些驚人的結論似乎和前文一直試圖表達的觀點相悖。難道這種語言真的無法理解嵌套這樣的邏輯過程么?真的無法表達出數字、顏色等等這些在我們看來理所當然的概念么?這樣的語言難道不能被稱為「原始語言」么?


埃弗萊特對此給出了解釋。皮拉罕人並非無法理解這些概念。他們明白「Kó oí的兒子的女兒」指的是誰,只不過他們的語言不允許這樣的表達方式;他們理解不同數量的區別,並且能夠地完成依賴準確數量認知的任務,只不過他們的語言沒有這樣一個詞語來表達具體的數目。如果有意識地發展語言中的表達方式,經過足夠長時間的學習和訓練,數目能力和遞歸能力等等都是可以建立起來的。不過,總的來說儘管皮拉罕語並不能被稱為「原始語言」,它仍是一種發展程度較低的語言,對於皮拉罕語的研究,讓許許多多關心語言起源和演化的學者們看到了尋找新的研究思路的契機。


結語:語言的多樣性


每個人從一出生就開始接觸自己的母語,日常生活也無一不在母語的環繞之下,「語言就是母語」的這種想法可以說十分自然。雖然長大後很多人學習接觸了第二語言,但絕大多數人的外語都不超過寥寥幾種歐洲語言或鄰國語言。這讓大部分人在看待其他民族和語言的時候,很難擺脫自我中心和西方中心的視角。


然而現實是,這世界的語言多元程度遠遠超出了大多數人的想像。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如此容易受到母語思維習慣的影響,以至於想當然地給那些不了解的事物打上成見的標籤。今天的世界需要我們在面對不同的人和事的時候懷抱著更大善意,並作出去理解的嘗試。


與此同時,我們還會意識到,這種語言的多樣性正受到巨大的威脅,甚至即將消亡。據估計,本世紀初大約還有5000至7000種語言仍在使用,而到本世紀末,至少3/4(甚至90%)的語言將徹底消亡。而就算到今天,這些語言中的將近一半仍然沒有得到很好的記錄和描寫,甚至還鮮為人知。羅伯特·迪克森說,語言是是其使用者的象徵。所以,研究語言其實就是研究人類自己。一種語言包含了太多關於人類演化、民族遷徙、社會發展和文明進步的信息,對任何一種語言的記錄和歸納,都可能將成為我們通向遙遠過去之路的重要基石。毫無疑問,語言學家應當積極地投身於這項迫切的任務之重;而社會要如應對這種多元的消亡,如果幫助語言學家完成這項工作,同樣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編輯: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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