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作家童元方：看書

計算機的普及使看書的人逐漸減少，原以為工具的改變只是讓紙本書換成電子書罷了。哪裡知道目前的情況是看電子書的人沒有增加，而出版業卻日趨蕭條。

之藩先生生前喜歡看書，看累了就出去轉悠，再回來繼續看。在香港時，他每天除了到山上我的辦公室坐坐，就是下山搭地鐵去沙田。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去旺角的二樓書店尋書，就在沙田新城市廣場的商務印書館留連，順手買幾本書。每天都買的結果，我們家的書堆滿了書架，又堆滿了書桌，最後只有沿牆堆棧。

陳先生過世後，我看著滿坑滿谷的書，不知從何收拾起。從此不太敢大量買書了，卻懷念起每天看新書的快樂。所以兩年多前搬回台灣，咬牙把所有的書都運回台；一年多前，又結束了美國的家，也是一咬牙，把書全運回來。心想，書再多，也就背著罷，像蝸牛背著牠的殼，因為我怕隨便一扔，就找不回來了，何況最傷的一定是陳先生的心。

計算機的普及使看書的人逐漸減少，原以為工具的改變只是讓紙本書換成電子書罷了。哪裡知道目前的情況是看電子書的人沒有增加，而出版業卻日趨蕭條。

從前讀《史記》，因李斯獻策愚民，而有始皇焚書之事，天下有藏詩書百家語，均付之一炬。惟有醫藥、卜筮、種樹、律令之書得以倖免。之後劉邦入咸陽，人人奔走於府庫之間，搶奪金帛財物，只有蕭何屬意於秦室的律令圖書，載之赴漢中。項羽入咸陽時，燒秦宮室，大火三月不滅，文籍圖書均難逃劫難。博士與民間所藏，亦皆化為灰燼。

秦末有項羽火燒咸陽，漢末又有董卓火燒洛陽，焚城之際，王允把石室、蘭台、東觀、宣明這些文館的藏書用七十餘輛牛車隨遷都之議，烽火中運到長安，沿途典籍散落，至於湮滅，最後到達長安的，也不過一半。

書籍之毀易，書籍之存難。除了水火戰爭之災厄，還有許多不可知的因素。父母渡海南來，千辛萬苦馱著走難的那幾箱書，白螞蟻吃了許多，蠹蟲也蛀了不少。我記得那些粉末，也記得那些窟窿。最後只剩下一架子書，擺在日式房中客廳的壁龕。因為是凹進去的特殊空間，我小時候偏喜歡坐在那裡，隨便拿本書看，一看就可以看上半天。有三本書擺在一起：《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小學時看了詹姆斯．狄恩的《養子不教誰之過》，這名字使我立時想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的句子。後來去美國念書，才留意到這電影片名是Rebel Without a Cause，想起電影中被家裡忽略的少年撞崖而死，他躺在地上，腳上穿的，是兩隻不同顏色的襪子，還曾難過了許久。

《千字文》該是四字經了，一韻到底，念著可過癮了，尤其是開篇的格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還有兩本舊卷，我經常摩挲在手的，一是《千家詩》，一是《白香詞譜》。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詞，「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已經朗朗上口，獨立蒼茫之感，也已然上心。

然而，這些書在歲月的淘洗下，終不知是在哪一個人生的站頭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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