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目光永遠比雙足走得更遠，而心靈則能走得更遠

像《蜻蜓眼》這樣的故事我只能取端莊的寫作姿態，用莊重的語調去書寫。事實上，我的寫作基本上是這樣一種姿態，這樣一種語調。我不太善於也不喜歡——甚至說是很不喜歡那種油腔滑調的寫作語調。我寫過一些諧趣的文字，如「我的兒子皮卡」系列、「笨笨驢」系列、「萌萌鳥」系列，但我將這樣的筆調理解為諧趣或幽默。其實，我一直很喜歡諧趣和幽默。這種喜歡一樣體現在端莊、莊重的《草房子》、《青銅葵花》、《火印》等作品中。但是我是將這種諧趣和幽默歸入「智慧」這樣的境界的。

曹文軒，圖源網路

在寫作傾向上，我可能更讚賞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的寫作。那時的作家，姿態是端莊的，語調是莊重的。即使諷刺，姿態也是端莊的，語調也是莊重的。我們可以回憶一下他們的姿態和語調，但隨著現代主義思潮的涌動以及泛濫，這種姿態與語調被冷落了，甚至被嘲笑與否決了，代之而起的是黑色的、冰冷的、譏諷的、嬉皮笑臉的或是自虐式的嘲諷，放佛整個世界無惡不作、荒謬絕倫，不配以端莊的姿態面對，不配用莊重的語調敘述。當年朱光潛先生在區別西方美學與中國美學時，說西方美學追求的是「崇高」，中國美學追求的是「秀美」。而如今，無論是崇高還是秀美，都幾乎消失，無論是中國的文學還是西方的文學，都統一到了陰冷的、令人嘆息和無望的諧謔上。崇高、秀美幾成明日黃花。

這個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被無情地否定了。這個世界沒有正義，沒有善良，沒有美好，有的只有陰險、無聊、萎靡不振、蠅營狗苟、變態……然而，這個世界真的如此嗎？我們的頭頂總有燦爛的陽光，許多時間裡，夜色迷人，星空下總有夜曲在遠處響起，愛情無處不在，博大的母愛、父愛常常讓我們心頭流淌暖流。春天裡百花齊放，秋天裡更是色彩斑斕，而當冬季來臨，白雪皚皚的世界，使人感到一片純潔和冷靜。但是這個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被那些所謂深刻的作家統統過濾掉，而只留下了黑色的渣滓。如果他們說文學的端莊、莊重乃是虛假，那麼他們的這般姿態就一定是誠實的嗎？我不相信我取端莊的姿態，用莊重的語態講《蜻蜓眼》的故事，就一定無法深刻——即使真的無法深刻，我也不想改變這種姿態和語調。

做人要做一個聰明人，做作家也得做一個聰明的作家，不是他真聰明，而是他想著自己要聰明。這麼想著——必須這麼想著。這麼想著，說不定他會真的聰明起來。我想這份聰明首先表現在知道將什麼視作他的寫作資源，知道他的雙足是長在哪一塊土地上的——生他養他的土地。忽視、忘卻，甚至拒絕這塊土地，是愚蠢、不聰明的，很不聰明。因為，這塊土地在星辰轉換之中，早就鑄就了他的精神，他的趣味。忽視它、忘卻它、拒絕它，將會使他變得一無所有，甚至導致文學生命的死亡。關鍵是，這個土地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生長的故事——人類社會獨有的故事——獨有的品質、獨有的發生方式、演進方式，以及獨有的落幕方式。我看到了這一資源——汪洋大海般的資源。常常，我會為選擇了其中的大故事而欣喜若狂。我知道那個故事會給我帶來什麼——帶來財富、榮耀、幸福，帶來來自世界的目光。

但只知道堅定地立足於這塊土地的人，仍算不上最聰明的人。最聰明的人是雙足堅定地立於這塊土地，而眼睛卻穿過滾滾煙雲去眺望天地連接之處，眺望國家界碑之外的廣闊世界的人。目光永遠比雙足走得更遠，而心靈則能走得更遠。這個人，這個願意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的人，懂得一個關乎文學性命的道理，這就是，生他、養他的土地，是他寫作的永恆資源，而他思考的問題是世界的；題材是中國的，主題是人類的。他要從一個想像力無法創作出來的中國故事中，看到人類存在的基本狀態。他要從一個一個中國人的喜怒哀樂之中，看到千古不變的基本人性，而他又永遠希望用他的文字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

我一直想做這樣一個聰明人，《蜻蜓眼》也許充分顯示了我的真誠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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